童年的姐姐

作者: 罗光成

找你姐姐去,走,我带你找你姐姐去!

我把头抬向天上,天上在我的眼里一片模糊。汪俊、老虎拥着我,我的后面跟着一群人。我就被汪俊、老虎拥着,被一群人跟着找我姐姐去。

究竟是什么起因,现在我也顾不得去想了。起先只觉得鼻子一酸,接着就有热热的东西流到嘴唇上,我用手一抹,妈呀,红的,是血!我的鼻子流血了!我摊着手,不知往哪里放。嘴里是连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含混的哭骂声。啊呜,啊呜,狗日的谢赖子,你把老子的鼻子打淌血了,啊呜,啊呜,狗日的谢赖子,你把老子的鼻子打淌血了。

你姐姐来了,你姐姐来了!嘈杂混乱中听见汪俊说。我把头稍微放低一点,眼睛在操场上一搜,果然看到一个女孩在小三子的指领下急急地向我这边奔来。女孩手里握着一只毽子,因为奔跑,毽子上锦红的大公鸡尾羽,和覆在额头乌黑的刘海,都云一样飘拂起来。

姐姐跑到我跟前,看到我一嘴一脸的血,一把抱住我,也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问:“啊,这个谢赖子,他把你鼻子打淌血了,他还打你哪里了?现在痛不痛了?”看到姐姐,再加上姐姐这一问,我更加啊呜啊呜地哭起来。但我这时的哭已没有了害怕的成分,我是见到姐姐心里有底气了,我是用哭向姐姐表达我的委屈了。姐姐哭了一会就停下来,一面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面从褂子口袋里掏出花手绢,擦着我鼻子上的血,嘴里轻轻地说:“别哭了,别哭了,姐姐帮你找谢赖子去。”我在姐姐的轻拍和安慰下停止哭声,用衣袖擦一擦眼睛,原先在我眼里一片模糊的天空,现在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我把眼光放在姐姐脸上。姐姐大我五岁,今年十一岁,本来是没有上学的,在家帮衬母亲做家务,打猪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今年我上一年级了,母亲怕我小,就让姐姐也到学校来上学了,其实也就是让姐姐到学校来照应我。姐姐年龄大,就没上一年级,学校老师问了姐姐几个简单的问题,姐姐哼哧哼哧差不多都答上了,就直接上了二年级。二年级柯腊梅也与姐姐一样大,不过柯腊梅不是为了照应她家弟弟,柯腊梅是小队会计的女儿,她是从一年级念起的,但年年升不了级,在一年级留了三年,今年本来还不能升级,但老师说再留就留僵掉了,才把她连拉带推拽到了二年级。

“就是谢大奅家儿子打的。”小三子再次对姐姐说。老虎说:“我们几个在打弹子,本来玩得好好的,谢赖子来了,非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们不跟他玩,他就操哄。”汪俊说:“他用脚踢我的弹子,我讲他不要脸,他就打了我一角栗,打得头上鼓起了老大一个包。”汪俊说着,用手去摸头上的包,手一挨到包,痛得嘴一咧。姐姐问我:“那他干么事把你鼻子打淌血了?”我正要说。小三子抢着说:“谢赖子看他弹子里面有红红绿绿的,就抢着要看,谢赖子看着看着就不想还了,说用一个白白的弹子跟他换,他不干,就向谢赖子要自己红红绿绿的弹子,谢赖子不给,他就伸手去拽谢赖子,谢赖子就把弹子往地上一砸,刚好砸到一个小石头上,弹子被砸碎了一小块,他就拉着谢赖子的手胳子,哭着要谢赖子赔他的弹子,拉着拉着谢赖子就用拳子打在他的鼻子上,他的鼻子就被打淌血了。”姐姐问:“是不是这样的?”我望着姐姐的脸,肯定地点点头。姐姐又问:“谢赖子现在跑哪里去了?”老虎说:“谢赖子把他鼻子打淌血了,就跑到自己教室那里去了。”

姐姐带着我,我们簇拥着姐姐,轰轰烈烈地向谢赖子教室那边走去。谢赖子与姐姐差不多大,也在二年级,但与姐姐不在一个班。谢赖子个子高出我和汪俊一个头,但比姐姐还要矮一点点。谢赖子叫谢正求,谢赖子是他的外号。他家是北方人,他的大大一天到晚喜欢与人抬杠,喜欢胡吹大话,大人们背后都叫他谢大奅。奅就是说大话的意思。谢大奅家很穷,住在水碾山边一个用石头码起的草房子里。谢正求在学校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废物头子,一天到晚鼻涕挂在嘴上,吸溜一下,吸进了鼻子里,一会,又挂了下来。谢赖子自恃个子高,专门与比他小和个子矮的人寻事,每天都要与人吵闹闯架。老师只得天天打他的手心,罚他站黑板。但谢赖子对老师的处罚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打过手心,站过黑板,就又一切原还原了。老师气得说他真是个教不好的赖子,大家一传一,赖子赖子,谢正求就渐渐被谢赖子代替了。据说老师到他家里家访,跟他大大谢大奅说谢正求在学校里吵闹闯架的事,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管一管。谢大奅对着老师头点得像鸡啄米,说我一定教训,一定教训。可谢正求回到家里,谢大奅问:“听说你在学校里总是欺侮人家比你小的,是不是?”谢正求不作声。谢大奅又问:“你在学校里有没有人欺侮你?”谢正求摇摇头,“没有。”“好!”谢大奅突然大叫一声好,把埋头准备挨打的谢赖子吓得一跳。谢大奅叫过好后,停顿一下,说:“我们家是从外地流到这里来的,你在学校里打了别人,我大不了向人家陪点礼,你要是被别人欺侮了,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格晓得了?”谢正求原来以为他在学校欺侮了别人他家大大会打骂他,现在听他大大这么一说,一下头脑转不过弯来,等谢大奅又问你格晓得了,他才慢慢抬起头,高兴地说:“晓得了。”这一来,有了他大大谢大奅的明令支持,谢赖子在学校里就变得越来越喜欢没事找事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顶,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正是小学生们嬉闹玩耍的大好时光。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围在教室的桌子边上玩挖子,或者在教室的走廊下、操场边的桦树下,围成一个圆圈,丢手绢,踢毽子。男孩子们则这里一堆,那里一伙,打三角形,滚玻璃弹子,玩抢羊子,也有的拥到沙坑那边,你抓着我我抓着你在玩摔跤。小三子充当了姐姐的侦察兵,咚咚咚跑在最前面,快到谢赖子的教室时,小三子更是加快速度,飞跑到谢赖子教室的墙边,扒在窗子外面朝教室里面看。等姐姐我们走到教室走廊上时,小三子已回过头,自信而坚决地说,不在不在,谢赖子不在,我把教室里每个角落都看了,他肯定在大操场上玩去了。姐姐听说,转过身,那我们到大操场上找他去。说着,我们就呼呼地穿过横搁在校园里的大礼堂,走到礼堂南边的校园,再从后门楼走出去,来到面朝茅山头的大操场上。小三子又跑在前面,挤进了人群,立马又拨拉开人群跑出来,满脸通红兴奋地对姐姐说:“这下找到了谢赖子,我讲在大操场上嘛,就在那里,在那里。”姐姐随着小三子的指引,领着我呼呼地跑到人群边,沿着人缝往里挤。人群里面,谢赖子正把一个小学生压倒在地上,一只腿跪抵在小学生的肚子上,两只手抓着小学生的两只手腕,把小学生的两只手投降一样地按在地上。小学生的脸憋得通红,两只脚在地上蹬得灰土直翻,嘴里说着放开我放开我。谢赖子头上冒着热热的汗气,把拖到嘴巴上的鼻涕往鼻子里面一吸溜,说:“放你,你说放你,说得倒轻巧,那你讲你明朝格骂老子了?”“我没骂你。”“你还说你没骂老子。”谢赖子说着再用力把小学生的手往沙地上一摁:“你不是叫老子外号吗?还叫老子大大外号吗?叫老子外号叫老子大大外号就是骂老子。”“不是我先骂的,是你非要跟我换三角形,我不换,你就踢我,我才骂的。”“那老子不管,老子就问你你明朝格再骂老子了?”“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小学生扭动着身子,踢蹬着腿,脸涨得通红嚷嚷着。谢赖子把跪抵着小学生的腿再一用力,小学生啊哟一声带着哭腔嚷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肚子痛了。”

“谢赖子!”姐姐突然一声大喊,谢赖子正准备对地上哭嚷的小学生再开口说什么,听到有人叫他外号,猛地一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姐姐又大喊一声谢赖子,“你把人家鼻子打淌血了,你想跑了?”谢赖子这下看到了一脸怒气的姐姐,也看到了姐姐边上鼻血挂得一嘴巴的我。谢赖子松开摁住小学生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声音,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鼻子淌血,与老子什么相干?”说着就要往人群外面走。姐姐看一眼我嘴巴上的血,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眉毛刷地向上张扬,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闪出坚决无畏的光芒。姐姐走上前去,拦住谢赖子,问:“你逞哪个老子?”谢赖子看到姐姐发怒的样子,知道遇到了不好对付的,一下软了不少,刚才欺侮小学生的威风一下不见了,但仍硬着颈子说:“我又不是逞你的老子。”“你不逞我的老子就行了,你逞人家老子我不管,那你把我家弟弟打了怎么办?”“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碰到我手上的。”“谢赖子,你真会赖,还有好好碰到你手上把鼻子碰淌血的事情,那你把鼻子在我手上碰得淌血来看看。”“你别喊我外号,我叫谢正求。”“谢赖子,我就喊你谢赖子,你们老师都喊你谢赖子,不是我要喊你的,我不晓得你叫什么谢正求。”这下轮到谢赖子气得肚子直鼓直鼓了。但谢赖子瞟一眼我鼻子嘴巴上面的血,说:“那他们干么事不带我玩?”“他们一年级,你二年级,他们才六岁,你多大了,都比他们高了一个头,还好意思说他们不带你玩,”姐姐气咻咻地说。谢赖子一时没了词,丢下一句我不跟你讲了,又想往人群外走。姐姐把他的胳膊抓住往里一拉,说:“打了人就想跑,今朝你不让我打一下你就别想走,还有你把我弟弟的花弹子砸碎了,不赔是不可能的。”谢赖子没想到自己会找这么个麻烦,走又走不掉,讲又讲不出理,看看姐姐个子不比他矮,力气也不比他小,不像小学生那样好欺侮,急得脸通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干脆就与姐姐面对面站着,不走,也不讲话,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脚尖离开地面,上下点呀点的,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互相抠挖着指甲缝里黑黑的泥痕,一副任你怎么讲,我就这个样子,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姐姐在她们小姐妹中也算一个强妞,挖野菜,打猪草,有时还砍柴禾,上山过河比男孩子一点也不得差,掰手腕连腊梅子家哥哥腊生也扳不过她。姐姐见谢赖子这么个一副不想认账的样子,肚子里的气更鼓了,问:“谢赖子,你到底认不认错?”谢赖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没错,他们干么事不带我玩,弹子我看一下都不行啊?”看到半天没有什么结果,人群里开始小声叽叽起来。“哎,谢赖子今朝怎么这么软耷耷的了?”“哼,还不是欺软怕硬的?你看刚才还把小学生压在下面,多威风啊。”“你不看人家是小学生吗?比他小,谢赖子不就是喜欢欺侮人家小学生吗?”“谢赖子把人家鼻子打淌血了,他哪还有理硬起来呢?”嘁嘁的议论,像刀子一样钻进谢赖子的耳朵,谢赖子的脸越涨越红,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一根渐渐显露出来了。“让开我!”谢赖子突然大叫一声,眼睛直碌碌地盯着姐姐。怒火满脸的姐姐看到谢赖子大叫,一点也不吃惊,也大声地问:“你把我弟弟鼻子打淌血了,把他的花弹子砸碎了,你讲怎么办。”“打就打了,砸就砸了,你讲怎么样?”谢赖子大声嚷道,一边嚷一边伸出一只手拨开拦在前面的姐姐,要向外面走。姐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你今朝想在我跟前撒野不可能。谢赖子用力一犟,从姐姐手里犟出手腕,用力来推姐姐。姐姐没防备,被他推得往后一个趔趄,退靠在围观的人群身上。谢赖子趁势就往外走。姐姐这下更生气了,把人鼻子打淌血了还没理清,还有道理又打人,就盯着谢赖子,猛地一下扑上去,双手朝着谢赖子胸口狠狠一推。谢赖子也没防备姐姐会这么快地反击,受到这狠狠地一推,往后退出好几步,一屁股坠在沙土地上。谢赖子又羞大恼,虽说心里理亏,但还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面子,又是被一个女生打倒了,一面往起爬一面大嚷:“好,你敢打老子,老子今天就跟你拼了。”爬起来就往姐姐面前冲。姐姐这回已做好了准备,等谢赖子冲到跟前,姐姐往边上一让,谢赖子想不到姐姐会让,一下刹不住,一头冲到围观的人群身上。谢赖子羞得更加满脸通红,回转身,像一头困兽,红着眼呼哧着再扑向姐姐。姐姐这回没有再让,双手往前一挡,就与谢赖子的双手抵缠在一起。姐姐弓着身子,谢赖子也弓着身子,两双手伸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个半圆的拱门。一会儿姐姐向前上一步,谢赖子向后退一步,一会儿谢赖子向前上一步,姐姐向后退一步。姐姐和谢赖子腿也没闲着,不停在下面向对方蹬踢着。“好,好,加油,加油。”围观的人群这下发出一片拍手叫好声。突然,谢赖子抽出与姐姐抵缠在一起的手,一把揪住姐姐的头发,姐姐也腾出与谢赖子抵缠在一起的手,揪住谢赖子的耳朵,朝谢赖子脸上抓。姐姐歪着头,头发被谢赖子紧紧地揪着,痛得直咧嘴。谢赖子耳朵被姐姐拉得老长,鼻子边上被姐姐的指甲抓出了一道印痕。谢赖子突然松开揪住姐姐头发的手,顾不得甩掉手里揪下来的一缕头发,一拳打在姐姐的胸口。姐姐脸一红,骂声不要脸,一拳打向谢赖子的脸。谢赖子头一偏,姐姐的拳头正好打在谢赖子偏过来的鼻子上。谢赖子连忙用手捂住鼻子,接着大声叫嚷:“哎哟,我的鼻子淌血啰,我的鼻子淌血啰,你把老子的鼻子打淌血啰。”说着谢赖子把手从鼻子上拿开放到眼睛前面一看,手心里红红的全是血。姐姐刚开口问你骂哪个,还没问完,看到谢赖子鼻子里淌出的血和手上的血,就停止了发问,也停下了揪打,说:“我不是故意把你鼻子打淌血的,是你鼻子自己碰到我手上的。”谢赖子一面抬起头来止鼻血,一面说就是你打的,就是你打的。姐姐也有些害怕,我看到姐姐的手有些颤抖。姐姐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抬起头的谢赖子。一会儿,谢赖子鼻子里的血停住不流了。谢赖子放平抬着的头,眼睛怒视着姐姐,但看上去已没有冲向姐姐的样子了。姐姐将辫子上的红布条解下来含在嘴里,把被谢赖子揪散的头发捋到后面,再用红布条扎起来,对着谢赖子说:“今天我算饶了你了,你把我家弟弟鼻子打得淌了那么多血,砸碎了我家弟弟的花弹子,揪下了我那么多头发,你就淌了这么点鼻血,太便宜你了。你要是以后再欺侮我家弟弟,我就对你不客气。”说着,姐姐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操场边的小河边,用手绢蘸着清亮的河水,一下一下,帮我洗去鼻子和嘴巴边上的血,又把我手上的血擦洗干净,才带着我向校园和教室走去。

走到操场这头,快到进入校园的门楼时,我一回头,看到谢赖子正撒开腿跑向操场边的小河,看他跑得不在乎的样子,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作者简介:

罗光成,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副秘书长、芜湖市作协副主席、南陵县文联主席、《春谷》内刊主编。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清明》《安徽文学》《翠苑》等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出版《那些曾经花开的地方》《少年之水》等文学专著多部。长篇童年成长叙事散文集《那些曾经花开的地方》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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