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医生“好好说话”
作者: 陈怡绮1995年大学毕业之后,我开始做麻醉科医生。2004年,我从临床转向医学教育,更多做一些和医学教育相关的工作。2019年,我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和几位老师一起,开设了一门医学沟通艺术课,主要面向医学生、临床医生。我希望大家能通过学习这门课重视医患之间的沟通问题。
最早接触医患矛盾的时候,我还很年轻。那时我刚开始独立值班,独立负责麻醉工作。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从早上8点开始工作,一直没有休息。到了上半夜,接到一台急诊的阑尾手术,做完之后还要做这个病人的胆囊手术。这意味着我要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上8点才能换班。
做完阑尾手术后,我们突然接到电话,主治医生说病人的胆囊暂时保守治疗,不开刀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太开心了,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去睡觉了。我当场就欢呼了一下,甚至跳了起来。
手术结束以后没多久,我就接到了病人的投诉。因为当时我给病人采取的不是全身麻醉,所以病人的意识是清醒的。他投诉说,他当时正在经历“关公疗毒”般的痛苦,却听到旁边一个医生在欢呼。我当时觉得非常委屈,首先,当时他打了麻醉,按理说是不疼的;其次,我技术这么好,顺利完成了工作,他为什么还要投诉我呢?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当时只想着局部的手术,并没有把对方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其实在医生和患者之间,这样的问题和误解并不少见,其中多数是因为沟通出现了问题。
我虽然是医生,但我也当过病人,所以我能够理解。之前有一次,因肩部的肌肉疼痛,我去看医生。当时那个年轻医生并没有给我做检查,只是看了我几眼,问了几个问题,就飞速开了医嘱单。
后来我拿到单子,看到上面写着右侧肩颈痛,但其实我痛的是左侧;他还写了我是抽搐痛,但其实我是肌肉僵住了。我是医生,我清楚这两种表述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当时就有些不悦。
后来我经常在课上讲这个例子。患者是来看病的,出现这样的偏差,就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
除此以外,有时候医生没有向患者解释清楚,也会引起矛盾。有一个孩子便秘,家人带他去看医生,去第一家医院,医生说孩子要做手术。去另一家医院,医生却只开了开塞露,结果毛病就好了。患者就觉得,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却让我开刀,这不是在骗我吗?对患者来说,这就是很大的问题。
事实上,那个孩子确实是生病了,他得的是巨结肠。开塞露只是暂时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却没有解决深层的问题,没有治好这个病。
这叫什么?其实叫“乔哈里窗”。我们把它画成四个象限,其中一个象限里,是患者知道,医生也知道的问题,这就叫共识。对这个象限里的问题,我们不会出现理解上的偏差,这时候沟通就是很容易的。
还有一个象限里就是医生知道,患者不知道的信息和知识。这也是由医生的专业决定的,在很多专业领域都会出现这种问题。医学领域是很多患者的盲区,如果医生不做解释,不说清楚,患者就很容易误解。
就比如那个巨结肠的案例,如果医生及时向患者家属解释清楚,就会扩大共识区,认识就容易变得一致,矛盾不就没有了吗?
对医生来说,医学领域的知识和信息是基本信息,是他们做出诊断所依据的“常识”,所以他们常常会忽略一些应该解释的问题,这时候就会和患者形成一个信息差。其实一旦把原理解释清楚,患者理解了,就会更容易信任医生。
另外,医生每天要看很多患者,和患者接触的时间不会太长,常常没有时间把每个问题都摊开来讲清楚。
医生工作时间长了,有时候就难免会有一种“我很厉害,我掌握着专业知识”的潜意识。
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就比较容易做出傲慢的举动,这是很大的问题。患者可能觉得医生在骗他,不信任医生,所以会先防御,在看病前就在网上查一查自己的症状是怎么回事。但是患者未必能够掌握真实的信息,如果只了解一些片面的信息,就很容易钻牛角尖,和医生沟通起来反而更困难。
医生有时候也会去网上查信息,但医生有相关的学习经验,而且有很多的临床经验,能够分辨哪些资料或者资讯是有用的。而且,患者接收信息的程度符合一定的心理学逻辑:如果医生说的信息对他有利,他就会比较容易接受;如果不利,他就可能下意识地抗拒。比如,有时候医生提出让患者住院,做手术,患者就需要考虑经济问题,要请假,要安排谁来带孩子,等等。所以他会下意识地拒绝做这件麻烦的事,也就会“屏蔽”医生的很多话。
医生看诊太多,重复解释同样的话,有时候也会焦虑,患者生病了也焦虑,医生和患者在沟通的时候,情绪往往都不在最佳状态。所以从整体来说,如果沟通出现问题,那是双方的问题,双方要互相理解,一起做出调整。
我在设计课程的时候,一直在开展模拟教学,让学生分别扮演医生和患者,设置一些不同的场景,让他们在这些场景下进行思考。只有医学生扮演了患者,他们才能更有同理心,才能站在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比如,我们设计了“缝皮”的场景。医学生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经常对着一块假皮练习,只需要把动作做到位,把结打好就行,不需要说话。
但现在我要求学生把这块皮绑在人身上,由这个人来扮演患者,扮演一个手臂受伤的10岁孩子,或者扮演头部受伤的人。每个人在不同的场景下,会有不同的疑问和情绪,比如孩子会因为害怕而哭闹,比如手臂上有一个很深的伤口,患者会担心留疤,担心以后影响到手部的功能。这些可能都是患者面临的问题。
这时,考验的就是医生的沟通能力了,他不光要完成手上的标准动作,还要去思考如何回应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的年轻医生能通过这样的过程,提早适应真实的医疗环境。我也希望他们能意识到,这块皮不是一块假皮,而是长在一个人身上的,看病不是光看局部就可以,而是要看到整体的人。这个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
除了语言方面的沟通,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沟通方式。比如表情,医生在看病的时候,应该适当做表情管理。当然,不是假笑。要注意看着对方的眼睛,用一些开放的姿势,比如身体微微前倾的倾听姿势,而不是身体靠后、双手环胸的封闭姿势。
有时候在沟通前,医生也可以尝试了解一下患者的社会背景、经济情况。虽然这在医生的职责范围之外,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医生对患者有同理心,站在患者的角度去思考一些问题,虽然花时间,但这是有利于我们采取一些医疗措施的。
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说,医生有3件法宝,第一是语言,第二是药物,第三是手术刀。可见沟通在医学上的重要性。我觉得语言和手术刀一样重要。
(皮娟娟摘自微信公众号“一条”,本刊节选,绘嘟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