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夺饭碗,全民收入保生计
作者: 李倩| 托底的安全网 |
埃莉诺·奥多诺万被随机选中参加基本收入试点项目,她听到消息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走运。爱尔兰政府将每月给她发1400欧元(约合人民币1.1万元)的保障工资,而这位27岁的艺术家要做的只是每半年填写一份调查问卷,反馈自己的生活状况和时间分配。她说:“这堪比中彩票,令人难以置信。”
这笔收入她可以一直领到2025年9月,为此她不必再去打零工,可以潜心创作。“这笔钱足够支付我的日常开销,包括房租、饮食还有杂七杂八的日用。”
“基本收入保障”这个概念看似新颖前卫,但其实可以上溯到1795年。当时,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潘恩提议设立一个“国家基金”,“不拘贫富”向每个年满21岁的成年人发放几英镑的“地租”。他认为地球是“人类的共同财产”,而“土地所有权制度的引入”使得每个人都被剥夺了天赋资产,有权获得补偿。
如今,人工智能学习人类的集体智慧和创意杰作,继而运用所学剥夺了工作者的生计,而全民基本收入或许有能力应对这种状况,因此越发受到大众关注。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创始人埃隆·马斯克在2023年表示,“我们正在见证史上最具颠覆性的力量。”接着,他推断说:“终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工作,人工智能将包揽一切。”

反对的观点则认为,尽管人工智能可能会取代一部分工作,但也会创造新的工作需求,比如监督人工智能的决策过程,也就是所谓的“人机回圈”。不过,对许多工作者来说,人工智能的发展仍然令人担忧。2024年3月,英国智库公共政策研究所创建了一个模型,分析了英国经济体系中的2.2万项工作任务,涵盖了各个工种。该模型预测,在未来三到五年内,目前由人工负责的工作任务,59%可能受到人工智能的冲击。在最坏的情况下,这将引发一场“就业末日”,仅在英国就会有800万人失业。
全民基本收入将提供一张至关重要的安全网。巴斯大学国际发展与社会保护领域的研究员尼尔·霍华德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有钱才能生存。道理就这么简单。”霍华德及其团队曾在世界各地协助开展基本收入试点项目。与托马斯·潘恩一样,他也认为重新分配人类的私有资源是公义之举。霍华德将集人类知识之大成的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比作17世纪的圈地运动——这场运动使得英格兰大部分公有土地都归属了私人。“按理说,世界和人类的共同财富应当属于所有人。”霍华德说,“然而,这些财富却被少数人据为己有,致使多数人要么勉强维生,要么难以维生。而全民基本收入建立在公正的原则之上。”
| 有价值的工作 |
霍华德认为,和人们想的相反,“推行全民基本收入未必会导致人们减少工作,反倒是能让人更好地工作,或者投入到更具社会价值的活动中去。”
荷兰乌得勒支大学的一项研究证实了上述论点。研究人员发现,以前靠救济金为生的失业者在领取了三年基本收入后,反而更积极地投身劳动市场。他们不再为了满足领取救济金的条件而选择不稳定的工作,他们现在更倾向于干一份高薪的长期工作,还承担了更多的工作任务。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需要做有价值的工作。”“自治”智库的全民基本收入专家克利奥·古德曼说,“这是我们的天性。有些人认为,社会上有一部分人只想整天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电视,这纯属无稽之谈。我们都希望能多花些时间,做些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事。”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能力找到自己擅长的工作,从而赋予生活以意义和目标。
古德曼认为,实施全民基本收入后,人们会更多地从事创意和慈善工作。“我相信,人们会成群结队地去做那些现在很难维持生计的工作,继而给社会带来积极影响。”她表示,特别是护理和育儿工作。“人们不应该因为选择了这些工作而受到经济上的‘惩罚’。从社会角度来看,这些工作都很有价值,但在经济层面却不受重视。”
如果引入全民基本收入制度,就需要提高那些必不可少却缺乏吸引力的工作的薪资。“我们必须承认,疏通下水道和清扫街道的工作极其重要,我们应当对从业者心怀感激。”古德曼说,“因此,他们理应得到公平的酬劳。我认为,如果报酬不错,也会有更多人乐意去做这些脏活累活。”
虽然英格兰没有实施基本收入制度,但“自治”智库正力图改变这种现状。古德曼正在筹集资金,开展一个小型试点项目。她准备在英国的两个地区找15人,每月向他们发放1600英镑(1英镑约等于9.2元人民币,1600英镑约合人民币1.5万元),为期两年,观察他们的生活变化。英国境内目前唯一正在运行的基本收入试点项目是由威尔士政府发起的,受益者是600名已离开寄养家庭或福利机构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每月能领到1600英镑,为期18个月,以便研究人员评估项目效益。一份中期报告显示,领受者觉得“对未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和掌控感”。
美国正在开展前期考察或正在实施中的全民基本收入试点项目有100多个,研究人员也从中观察到了类似结果。其中一个为期两年的项目名为“由她做主”,受益者是佐治亚州的非裔女性。结果显示,该项目促使更多有色人种女性重返校园,接受教育。
47岁的切奥尼·汉普顿便是如此。她身有残疾,年轻时辍学生子,如今已做了祖母。她说:“我在门缝下发现项目传单时还很怀疑。”她以前无家可归,流浪过,现住在亚特兰大。“后来我稍微研究了一下,心想:‘也许这样我就能有份真正的事业,不必再不停地换工作。’”她每月领取850美元(约合人民币6120元),用这笔钱完成了线上教育,从仓库工人变成保安,还清了债务。
汉普顿搬离了保障性公寓,按揭购买了一套低价住宅。现在,她的收入已足够生活,再无需负债。她说,只要手头有一点余钱,就真的能做许多事。“这激励我走出去,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甚而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 政策推行的僵局 |
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前任市长桑布尔·西迪基启动了一项计划,为2000个低收入家庭发放免税的保障收入,每月500美元(约合人民币3600元),为期18个月。西迪基加入了“市长争取保障收入联盟”,该联盟由170位美国市长组成,致力于在全美推行保障收入计划。为实施西迪基的计划,市政府要投入22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6亿元),但她表示,作这个决定“毫不费劲”。
“我们必须竭尽所能,让社会中的弱势群体过上经济稳定、有尊严的生活。”她说,“重要的是要告诉他们:我们意识到你们可能需要帮助和支持,我们也相信你们能妥善使用这笔钱。”西迪基早前在剑桥市开展的一个试点项目显著改善了130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还提升了就业率,增加了父母的育儿时间,提高了子女的学习成绩。
文首提到的奥多诺万自2022年起开始领取爱尔兰政府发放给创意工作者的基本收入,自此,她可以去做自己觉得充实的工作。“2023年,我制作了我的第一部电影,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而且,我还能花钱请其他艺术家来合作拍摄。”
在爱尔兰海对岸,苏格兰政府以及曼彻斯特、利物浦和伦敦的市长都公开表示,愿意积极推动基本收入项目在当地试点。但迄今为止,还无一成功。
他们面临一个极大的障碍:英国税务海关总署拒绝免除领受者的所得税。这大幅增加了项目方需要支付的金额,因为项目必须确保每个人都能领到一笔虽不丰厚但也够用的净收入。而且,如果试点项目影响到领受者的其他福利,还需另外提供经济补偿,这进一步提高了在英国开展试点的成本。
“这是个僵局。”经济学家迈克·丹森说。他曾作过研究,倡导在苏格兰实施基本收入制度。“我们知道,私下里,一些高级公务员会对此表示支持。但政治家们却不敢迈出这关键的一步,不敢相信民众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 人工智能时代的公平 |
研究显示,在经济结构与英国相似的地区开展的试点项目,均对领受者产生了积极影响。因此,丹森认为,政府中的阻力必定源自“意识形态”。“除非英国政府的思想发生根本性转变,否则英国任何一地都不可能真正实现改变。”
不过,人工智能或许会成为推动思想转变的动力,尤其是真造成了大规模失业的话。丹森说:“有种观点认为,基本收入制度势在必行,因为民众有钱,才能维持商业运作。人们要靠收入购买商品和服务。如果经济中流失大量收入,民众没有工作,那就麻烦了。”
不仅是经济学家认为未来需要实施全民基本收入,就连计算机科学家、“人工智能教父”杰弗里·辛顿也支持这个制度。2024年5月,他向英国广播公司表示,“唐宁街的人曾向我咨询,我告诉他们,推行全民基本收入是个好主意。”他担心人工智能会提高生产力,摧毁就业岗位,加剧贫富差距。
《工作的未来:人工智能、机器人与自动化》一书的作者达雷尔·韦斯特指出,正如托马斯·潘恩的时代需要政策创新,帮助人们从农业经济过渡到工业经济,如今我们正在向人工智能经济过渡,也需要政策创新。他说:“人工智能可能会取代大量工作岗位,受冲击的不仅仅是初级员工。我们需要思考,这可能对经济还有整个社会造成什么影响。”
未来学家奈尔·沃森专注于人工智能伦理研究,她的看法更为悲观。她认为,我们正在见证“人工智能公司”时代的来临:这些企业很少乃至根本不雇佣人类;相反,在这些公司里,许多不同的人工智能模块将独立执行各项任务,只偶尔雇佣人类来完成些“杂活”。而且,这些人工智能公司“远比人类企业高效”,几乎能将所有其他企业统统挤出市场,“除了少数老牌企业,它们采用的古法备受青睐,或许还能挺住”。
沃森推测,未来只有那些需要人际互动或涉及复杂体力劳动的工作才需要人类来完成,前者如牧师和护理人员,后者如泥瓦工、水管工和理发师。她认为,最终负担全民基本收入的可能是人工智能公司,而非政府。“由于没有人类参与,公司不必支付薪资,其利润和红利可以分给有需要的人。借助这种办法,无需动用国家福利,就能发放补助性收入。这也与资本主义完全兼容,无非是由人工智能来完成而已。”
巴斯大学的研究员霍华德乐观地认为,英国终有一天会实行基本收入制度。“我们有大量证据表明,普遍无条件地自动发放收入,能给人以尊严。这表明,他们和他们的人生体验都很重要,值得享有这样坚实的金钱保障。”他说,“我们需要以公共道德为基础,呼吁实行基本收入制度,因为缺乏经济保障是很严峻的问题。它会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而且来源于历史上的不公,这些不公又演变成了现在的不平等。因此,无论机器时代是否会到来,眼下都有充分的理由重新分配基本收入。”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