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城油茶:一碗茶汤一生情
作者: 韦康亮清晨五点的石板巷还浸在靛青色的雾里,我蹲在灶台边看婆婆用火钳拨弄柴薪。老茶锅悬在铁钩上晃悠,锅底积着经年的茶垢。“油茶要煮得透,日子才能熬得香。”婆婆总爱念叨这句。
婆婆所说的油茶叫恭城油茶。恭城油茶起源于广西桂林瑶族聚居地,相传与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有关。当地瑶民为抵御潮湿瘴气,将茶叶、生姜、大蒜等食材混合捶打,煮沸制成驱寒饮品。唐宋时期逐渐定型,成为恭城瑶民“打油茶”习俗。其制作工艺讲究“千捶百煮”,茶汤醇厚微辛,既能暖身祛湿,又含提神功效。如今,在桂林恭城街头巷尾的油茶摊子边上仍挂着“爽神汤”的布幌,褪了色的蓝布在风里招摇,仿佛千年前戍卒的旗帜。
婆婆“打油茶”的过程宛如一场充满仪式的烟火盛宴。她将晒干的谷雨茶倒进一口带有茶嘴的铁锅中,混着生姜片慢慢煸炒,茶香裹着辛辣味在晨雾中起伏,待茶叶炒至微焦,便配着早已制好的蒜瓣、花生、老姜等一同用七字形茶槌反复捶捣。那捶捣声脆生生地叩着黎明,像雨滴敲打瓦当。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茶料要捶够一千下,碎末里渗出的茶油在锅底积成油晃晃的茶汤小潭。
当街坊的咳嗽声渐次响起时,茶锅已架在红泥小炉上。山泉水滚着青绿的茶汤,婆婆用竹滤勺捞起浮沫,动作轻柔得像在打捞星子。这时候巷子便活了,张家阿婆端着搪瓷缸,李家叔公拎着竹节杯……脚步声踢踢踏踏地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
“阿妹,多撒把炒米。”对门的秀婶总爱倚着门框喊。她的蓝布围裙沾着米粉,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昨夜的疲惫。婆婆往沸腾的茶汤里撒入现炒的阴米、酥脆花生,佐以葱花、香菜,最后点上几滴自家酿的茶油。茶汤撞进粗陶碗的刹那,晨光正好爬上东墙,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我捧起盛满油茶的茶碗,看茶汤表面浮着的油星子聚了又散。初入口是清苦,姜的辛烈在喉头炸开,未及皱眉,回甘便从舌根漫上来,裹着炒米的焦香、花生的酥脆,像春溪漫过鹅卵石滩。邻家小儿被烫得直吐舌头,他爷爷笑着往碗里吹气:“慢些喝。”
婆婆又开始准备第二道茶。煮过的茶料要回锅再捶,添新叶再煮,如此反复三遭。她说头道茶醒神,二道茶暖胃,三道茶才是真滋味,真应了那句“一苦二甜三回味”的三道好轮回。茶汤愈煮愈浓,天光也愈发明亮。张家阿婆说起女儿要接她去省城,秀婶抱怨米价又涨了三毛,老吴头数着这个月少了七位熟客。街坊邻居的闲话在茶气里蒸腾,化作檐角的一缕青烟。
陡然,雨说来就来。巷子里挂着几十把油纸伞,伞骨在雨中咯吱响着挤进屋檐。婆婆往茶汤里多加了姜片,说能驱寒湿。水汽朦胧了人脸,却让茶香愈发清晰。此刻,苦辣甘醇都在喉头翻滚,忽然懂得了为何古人说“一杯永日醒双眼”——原来,这茶里煮的不只是草木,还有山岚云气、市井悲欢,以及无数个这样的清晨。
现今,我对着电磁炉上的不锈钢锅发呆。袋装油茶粉在沸水里化开,再沏不出那抹带着柴火烟气的金褐色。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恍惚间又听见木槌敲打茶锅的脆响,那一声声,隔着千山万水,在记忆深处荡起涟漪。
或许恭城人早就参透了生活的禅意——将风雨霜雪、悲欣交集都捣碎,在茶锅里反复捶打,熬煮成百味杂陈的茶汤。你看那熬茶的老锅,盛过秦时明月,映过汉时关隘,如今依然在寻常巷陌咕嘟作响。所谓人间至味,不过是把光阴细细碾碎,兑进一碗烟火,让每个清晨都重新沸腾。
编辑|龙轲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