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

作者: 余一鸣

校长丁冬青走进教师食堂的后厨,师傅们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人抬头给校长一个笑脸,又急忙低头顾自己手上的活。张一春将厨房打理得不错,荤素分块作业,灶台上大锅小锅排列整齐,墙上不锈钢勺子铲子的金属光铮亮。张一春当过兵,他把军营一丝不苟的作风带进了厨房,他的口头禅是:你们的炮是怎么保养的?这句话有出处。有句话说,你品尝了餐桌上的菜肴就够了,千万别走进人家的后厨,意思是后厨的脏乱差会让食客倒胃口。但张一春管理下的后厨,还真不是那回事,只可惜,丁校长接到了上面指示,本市所有中小学的教师食堂都必须关闭。

张一春的办公室就藏在后厨的后面,其实是个披子房,最高的那面墙就是校园的围墙。前些年,学校要参评“无烟校园”,抽烟的老师们都按要求执行,毕竟吸烟的危害谁心里都清楚,正好借这个契机把烟戒了,也是一桩好事。可张一春说他戒不了,戒不了可以偷着抽,反正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功率大。张一春对丁校长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丁冬青说,等你出家了再说这话,这年代,假和尚已经满大街了,我们的校园可是块净土。于是张一春把办公室搬到了这个披子房,披子房本来是个杂物间,杂物都被他移走了,他在围墙上挖了个洞,装上一个排风扇,按他的说法,他吐出的烟气都排到围墙外边了,不在校园之内,因此并不影响学校评选“无烟校园”。这家伙,不光说起来有一套,做起来也有一套。

张一春正在办公桌前过烟瘾,见是校长光临,立即起立,一边掐烟头,—边说,丁大校长,大驾光临,早点通知我,我还可以搞个列队欢迎。丁冬青说,刚才从厨房穿过来,该列队的人都列队了,就缺你一个。张一春说,锁着个眉头,遇上难事了?丁冬青说,给我一支烟。丁冬青点了烟说,这回是动真格的,我刚开完会回来,上面明确要求关闭教师食堂,教师在学生食堂就餐,与学生一视同仁。

张一春说,那帮娘们儿还真闹成事了?

丁冬青说,这次校长会议明确了这个精神,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张一春骂了句脏话,说,这帮娘们儿,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丁冬青心里憋闷,却不能发泄出来。这就是张一春可怜他的地方,他是知识分子,还戴着校长的乌纱帽,人前抽烟以及骂娘的自由也早被剥夺了。明天中学的食堂全市闻名,许多小升初的学生挤破脑袋择校进来,与其说是为了将来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不如说是为了在明天中学吃三年食堂,那可是学生群里疯传的美食,全市中学食堂的NO.1。至于教师食堂,那更是精彩纷呈,美不胜收。这么说吧,一周七天,包括补课的周六周日,没有一天的早餐会重样。晚餐更是讲究,女教师怕发胖,老教师怕重油,教师们都可以在菜单中找到适合自己的选项。张一春记得每一位教师的生日,有时候教师自己忘了生日,走进教师食堂,突然发现有一份生日大餐在等待他。每年体检过后,张一春总是到校医务室转悠,去了解教师们的健康状况,这一位尿酸高了,那一位得糖尿病了,他都惦记着。校医向校长告状说,这涉嫌侵犯个人隐私。丁冬青批评他,可张一春屡教不改,关键是教师们不怕隐私被他侵犯,反而替他撑腰。

有那么一两年,中小学学校食堂刮起外包风,将学校食堂招标外包,学校可以躺着收承包费,还可以省去各种担心和麻烦。所谓担心,校长最怕的是发生学生食物中毒这类事件,似乎只要外包出去,校长就卸了担子。招标优先考虑本校食堂员工,食堂内部有承包能力的当数厨师长张一春,丁冬青主动去探张一春的口风,食堂招标有一硬性条件,必须收留在编的那部分员工,张一春重感情,若是他承包,不至于对老同事做出赶尽杀绝的事,那样的话,丁校长就减少了很多麻烦。任凭丁校长如何蛊惑,张一春就是不松口,他坚持说谁愿意承包都行,他打算提前退休,回家带孙子了。他要不要带孙子,丁冬青最清楚,说谎没打草稿。丁冬青说得口干舌燥,张一春就是不领情,等到他即将拂袖而去时,张一春喊住了他。张一春说,丁校长,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咱们学校的食堂能外包吗?人家来承包的目的是什么?赚钱。从哪里赚钱?当然是学生和老师身上。开食堂赚钱的捷径是什么?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粗制滥造,剩饭剩菜返锅。若真要吃出了事,你这个当校长的能推脱得干净?我劝丁校长三思而后行。丁冬青想不到他憋着一肚子气在这里等着,那是提倡全民经商的年代,这么好的机会你张一春不抓牢它,反而大肆抨击,只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在回去的路上,丁冬青反复品味张一春那番言论,觉得他所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食堂外包一事便就此搁浅了。

张一春等丁冬青嘴上的那根烟燃尽,才说,丁校长,也许只需要我们走个过场,你没必要慌张,这些年学校里的事情,不都是东南西北风轮流吹,阳奉阴违先渡过难关,时辰一过,说不定就春暖花开。就像我们炒菜,一会儿说放味精好,一会儿又说要把味精赶出厨房;一会儿说人要多吃牛羊肉,一会儿又说要多吃禽肉鱼肉。我是谁的话也不信,我行我素。但你是官场中人,谁的嘴巴大你必须听谁的。丁冬青还真没把自己当成官场中人,说白了,他就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校长,一个“孩子王”,即使明天中学在本市排位数一数二。他反复强调他是正高级教师,初级中学校长的行政级别也就是个科级。张一春听了只是一笑,说,鬼才信你的鬼话。别看张一春只是一介厨师,但他能归纳出近些年教育界的变化规律,正应了那句古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基础教育界每年都刮风,每年刮的风都不同,唯一不变的是狠抓中高考升学率,但找不出一个校长肯承认,这才是他苦心经营的正事。有的事只能说不能做,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连一个厨师都看出门道了。

张一春最后说,冬青,做好事不争头功,干坏事不落最后。你先缓缓再落实。

有那么点中庸之道的意思。

张一春大丁冬青六七岁,小时候丁冬青是跟在张一春后面的尾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本来是一所农业速成学校,当时属于城郊。在丁冬青的记忆中,校门外就是一片庄稼地,张一春常带着二春、三春还有丁冬青在田野里撒欢,张家兄弟每天有割猪草的任务,丁冬青纯粹是这三兄弟的玩伴。当初办农校时,张一春家的房子和菜地都被圈进了围墙,按当时政策,可以给村里一个招工指标,房子是私宅,土地是生产队的,招工指标当然是给生产队。那时候的郊区农民做梦都想转户口当工人,这样的机会一般都是给了干部家属。张一春他爸彪悍,拎着一把菜刀找生产队长谈话,虎口夺食,硬是把指标夺了回来,他做了农校食堂的厨子。据老张师傅酒后说,生产队长本来想把指标留给村长的小儿子,但老张对村长说,没问题,我反正住在农校里,以后我能经常看见你儿子来上班,我见他一回揍他一回。村长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看了看他手上拎的菜刀,就妥协了。另一个原因是,村长的小儿子心性高,瞧不上厨子这个职业。后来农校不办了,这里改成了明天中学。丁冬青的爸爸是个中师生,毕业分配时进了明天中学教书,那时候学校条件艰苦,学校挨着张一春家的山墙搭了一排平房,单身教师一人一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丁老师的房间紧挨着老张师傅家,李老师的房间挨着丁老师,后来丁老师兼并了李老师的房间,李老师就是丁冬青的妈妈。这么说吧,说丁冬青和张家三兄弟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这话一点儿没夸张。

张一春接他爸爸当厨子的班,并不是按当时的政策顶替的。当时有个政策,满五十岁的员工可以提前退休,让自己的某个子女顶替上岗,既拿工资也转户口。老张师傅家的二春考上了大学,三春在南方鼓捣小生意,瞧不上工薪族。而张一春在部队当兵,参加自卫反击战时立了二等功,即使退伍,上级也会给他安排工作。因此,老张师傅很骄傲地说,我家三个儿子都比我眼界高,看来厨子这个饭碗,只能让我一个人捧到退休了。老张师傅想不到的是,他话音刚落,张一春就转业了。张一春转业的接收单位是明天中学的食堂,父子一不小心做了同事。都说上阵父子兵,老张师傅想不到他张家上灶也是父子兵,他觉得老大削了他的面子。丁冬青那时刚从师大毕业,他也是子承父业,回明天中学当了教师。他问张一春,人家转业都是奔政府机关,差一点儿的也去银行,你却选择到食堂当火头军,咋想的?张一春说,这不挺好吗?你上了四年大学不还是回来了,咱俩就像那田野上的鸟,绕再大的圈子,栖息时还是回到旧枝头。丁冬青说,我上的是师范,明天中学是本市重点中学,我能进来当老师算是攀高枝了。张一春说,你想听真话?丁冬青点头,张一春说,我上过战场,在我身边牺牲的人有士兵,也有连长,官与兵活着不是一回事,死了就没什么不同,都是一堆血和肉。我们这种经历过死亡考验的人,会把人生看得通透一些,我觉得人活在世上,最大的享受是口福,其他都是过眼烟云。我选择做厨师,就是为了有生之年能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丁冬青将信将疑。好几年过去,二春、三春都已结婚生子,张一春还单着,老张师傅急了,让丁冬青帮他做做老大的工作,不能把成家的事耽误了。张一春说,我爸他着什么急,老二老三都生了儿子,老张家的香火已经有人续了。丁冬青说,你得理解张伯,别说他,我也替你着急,你总不会想打一辈子光棍吧。张一春说,还让你说对了,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哥告诉你,我在战场上吃了枪子,那子弹不偏不倚,炸了我的子孙袋,我若是找个女人,不是耽误人家一辈子?这伤天害理的事我绝不做。张一春讲这番话的时候,像是在讲一个笑话,仿佛讲的是别人的事,丁冬青难以信他。食色性也,他想到张一春之前的话,莫非这位大哥真的只剩下“食”一种追求了?

在明天中学的历史上,老张师傅曾经出过一次大名。那次是学校最后一次盖教职工宿舍,传说要房改,单位分配的公房可以购买下来变成私房,转成商品房性质,需要象征性出几万块钱,那价钱可比市场上的商品房便宜多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幢楼,给谁不给谁,把校长愁死了。校长把这事推给了工会,工会出台一个打分制,比如教龄、校龄、学历、职称、职务等等,工会主席是数学教师出身,打分制条条缕缕一丝不苟,打分表张贴在橱窗里,一堆人围着正在仔细看,有人冲上前把橱窗玻璃砸了,撕下那张打分表把它扯个粉碎,谁的胆子这么大?是食堂里的老张。

老张仿佛揭的是英雄榜,朝人群一笑,迈开大步就朝行政楼走去。早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让校长避一避。校长是六十年代初期毕业的大学生,有点迂,说,我看他一个捅灶膛的还能把天捅翻?话音刚落,老张已经进了校长室。老张对报信的那位说,我有事要向校长汇报,你想听?那位慌忙说,我的事说完了,你们聊,你们聊。老张转身就把办公室门关上了,那门锁是自动锁,一帮行政人员只能在门外侧耳听。里面先是一番吵闹,仿佛俩人在搞一场大嗓门儿比赛,比谁的声音高,接下来是“噼啪”的声音,像是拍桌子,又像是打耳光,外边的人急了,赶紧通知保安来撬校长的门。保安人还没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人们来不及退让,老张看了一眼人们,眼里既有嘲讽又有鄙视。他回头朝校长说,校长,我的事情今天都汇报过了,如果有必要,我每天来向您作一次汇报。听客们一拥而入,校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不出究竟有没有挨老张的耳光。校长说,没事,没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校长当天下午召集行政人员开会,老张的意见是针对学校住房分配的打分标准,教龄一年计三分,工龄一年计一分,高中低职称都计分,教师都有职称,食堂员工都没评职称,员工这一项全零分,不公平。最重要的是,宿舍楼的地基是原来的单身教师宿舍,包括老张家的三间私房,拆学校盖的单间可以,想拆老张的三间私房必须征得老张的同意。老张提出的要求是,他有三个儿子,加上他老两口,学校得分给他四套房。这要求放在今天不算过分,与现在的拆迁标准大致吻合,但那时候的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台,学校行政会决定分给老张家两套公寓,其中包括给张一春的那套,张一春的军龄算工龄,且二等功的军功章无人可比。怎么办呢,计分标准可以微调,但老张狮子大开口要四套房,校长无法摆平老张,就把难事推给了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是个老滑头,把球踢给了校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刚退休,只有一个年轻的副主任丁冬青。三人结伙,小的吃亏。摆平老张师傅就成了丁副主任的重要任务。

丁冬青先跟三春联系上,三春在南边的生意越做越大,说他没有回来的打算,丁冬青说,给你套房子回不回?三春说,给我幢别墅也别想让我回。三春说,冬青哥,你玩笑开够了,莫非你想送我套房子?丁冬青把电话掐了,把前一句的录音放给老张听。老张说,老三的品性我还不了解吗?别说是套房子,就是—个硬角子,他也不肯让给别人。青儿,你老实说,校长答应给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干这吃里扒外的勾当。丁冬青说,校长没承诺给我好处,但我估计把您这事摆平了,我有可能转成正主任,就看张伯您是否成全我了。老张说,你小子想升官想坏脑壳了,白日做梦。丁副主任敬茶递烟,张伯,您不给我面子,也得替一春哥想一想。您退休了,拍屁股走人,一春哥还得待在学校。您还指望一春哥尽快成家,您把事闹大了,谁敢把女儿嫁进张家门?老张师傅把这话递给了张一春。张一春找到丁冬青,说,你把我扯进去做什么?丁冬青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大哥,我道歉。张一春说,嘴上道歉没用,你得请我喝酒。这俩人以前经常在一起喝酒,都是在张一春的宿舍,菜是食堂里现成的菜,酒是学校大门外小卖部的老白干,后来丁冬青做了中层干部,就不肯在校内与张一春喝酒了。一个是办公室副主任,一个是厨师长,这酒菜的来路说不清楚,还是避嫌为上。俩人再聚,就到校门外的小酒馆,等到丁冬青结婚,地点就移到了丁冬青家里。但张一春上他家喝酒,毕竟不自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俩人又回到小酒馆这个老据点。张一春得等食堂开过晚饭才能走人。丁冬青说,没问题,我在小酒馆点好菜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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