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旧史
作者: 李浩这是一个旧故事。以至于要讲述它的时候,必须先用抹布或者鸡毛掸子清扫一下,再吹上两三口气,不然,那种呛人的旧气息很可能会被你吸进肺里——我知道你可不想这样。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凡是旧故事,都有太多的线头,你抓住了一个就得绕过另一个,就这样还总是在不断地纠缠里跑偏。在讲述这个旧故事的过程中,我也遇到了类似的难题:想要说的实在太多了。生活的、历史的、记忆的、传说的,以及幻觉的、想象的,还有一些交织着、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总之,不那么容易说明白。我知道你可不想看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旧故事,你希望它明确一点儿,有开始、有过程、有结尾,最好是……好吧,我试着讲得清楚一些。
我还是从我们镇上闹捻的那年讲起吧。
1
镇上开始闹捻,是我四爷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那年四爷爷三十九岁,却已是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他见多识广也大抵没错儿,他是西照村出门最多、走得最远的人,曾顺着运河到千里之外贩卖土布和烧酒,也曾顺着沧州、衡水的官道贩卖虾酱和虾皮,还曾陪同刘官屯的千总去关外购买蒙古马,后来他们成为拜把子的兄弟,按四爷爷的话说,好得就像一个人儿似的——好吧,我不多讲四爷爷的事儿,不然顺着这条线跑下去,闹捻的事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提起了。
“我们这里也闹捻了。他们来到了镇上,西河镇闹得可厉害呢!捻军里面有一个张将军,他也来到了镇上。这个人颇有些神通,像什么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对他来说都是小把戏。”四爷爷顿了顿又说,“回到镇上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了许多马和小人儿,它们的动作多多少少有点儿木偶的样子,有时还一蹦一跳,挺吓人的。镇上的清兵?本来也没多少人,早跑啦,谁敢和这些怪家伙们打啊,你杀不死它,可它要是刺你一枪,一定能把你送到姥姥家去。别看那些清兵,平时吆五喝六的,天王老子也不怕,可真有事儿了,他们一准比兔子跑得还快,就恨少生了两条腿。”四爷爷说,捻子来到镇上,就带着豆子变成的兵挨家挨户敛钱,他身上的钱一半儿都被捻子给敛走了。“不给?哪敢不给啊!你不给,他们就指挥豆子兵冲你吐唾沫——你还没走回家就变成一摊血水啦!那个张将军倒是和气,他叫人把镇上的大户集中到城隍庙,在那里给他们变戏法儿。一会儿变出一条鱼,一会儿又变出一只鸡。那些大户都争着买,你出三十两,我出三百两!不买?有你好看!”四爷爷说,他是听说的不是看到的,他听说,团泊洼那里有户姓赵的人家,父亲刚死,孩子刚刚当家,不知道轻重。他买到一条鱼,掂在手上觉得太轻,就找张将军理论,要人家把钱退给他……张将军倒也没说什么,就是朝着那条鱼吹了口气,只见那条鱼立刻变成一条蛇,这条蛇在那孩子的手背上咬了一口——他的手立刻肿得像发面馒头,伤口流出黑色的血。他的亲戚们拉着他一起向张将军求情,答应出三倍的价钱买回那条鱼。张将军写了一道符烧成灰,搅进一碗水里让赵家孩子喝下去。水还没喝完,他的手就恢复正常了,只是手背上留着两个清晰的红印。张将军说:“留着红印吧,它能保佑你一辈子都不会被蚊虫叮咬……”
四爷爷是在我爷爷书房外面的长廊里讲述这件事儿的,那时,院子里的藤花开得正艳,他们头顶的横梁上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鸟。我父亲、大伯和三叔一起坐在条凳上,每个人都用力支棱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只有我爷爷,半闭着眼,用茶杯盖轻轻地敲着茶杯。“你还别不信”——这是四爷爷的口头禅。在给我们家讲述“镇上闹捻了”的时候四爷爷重复过无数次,每说一次,他就盯着我爷爷的脸看上一阵子,可我爷爷始终半闭着眼,不置可否。
“你还别不信。”四爷爷又强调了一遍,他向前探探身子,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城南杨家不?前朝出过翰林的杨家!你还给他们家的孩子当过先生呢!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捻子,可能是……”四爷爷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可能是,家里有人在朝廷当官,捻子过来的时候,他们家给当官的写了封信,要求他们过来清剿。光是要求清剿大概也没什么,关键是,杨家人悄悄地打听到捻子在拒马河、流沙河一带的部署,把打听到的消息也写到了这封信上。要不说捻子的张将军神呢!他早早地打听到消息,派一只鹰跟上了送信人,送信人还没进河间府,捻子的人就截下了他。那还有什么说的?城南杨家,多大的家业!光厨子就有三十几口!一夜之间全没了!愣是一个也没跑出来!不光是人,就连一只蚊子都没能飞出来!那个惨啊。我是从城北回的,没去城南,可是一进城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儿。开始他们还不说,后来我不是在店里住了一宿吗?听一个在城南官道上运粮的人说的这事儿,离开的时候我问店主有没有这回事儿?他说,有,但不敢向外说!”
说到杨家的时候,我爷爷才睁开了眼睛,问:“杨家?真的?”
“当然是真的。”四爷爷认真地点点头。“在你面前,我可从来不撒谎。不信,你可以叫人去打听一下。”爷爷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你说的谎还少吗?”不过,爷爷还是让我大伯把家里的长工常永信叫到跟前说:“你们俩,套辆车,去沧州城南看看。打听一下杨家是不是真的遭了劫,如果是,看看还有没有活下来的杨家人,如果有,就带到我们家里来,别让人家受委屈。”“爹,你真不寒心啊。”大伯的话差点儿没让我爷爷跳起来。“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记住了,找到杨家的人给我领过来,不要给人家挂脸子!”大伯梗着脖子说:“你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把你赶出来的!可我记得!仗着家里出了个官儿……”“这是什么话!我们要的是自己心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怒不可遏的爷爷没能忍住,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家!”
杯子都摔了,四爷爷觉得不能再待,小声嘟囔了两句,起身告辞。“老四,你坐着,咱们接着聊。”爷爷对自己的举动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试图拉住四爷爷,可四爷爷已经起身,不肯再坐下来了。
“你说,老四说的是真的吗?”奶奶一边扫碎瓷片,一边问爷爷。
“信口雌黄,捕风捉影。还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爷爷很不以为然,他认定,这完全是没有的事儿,平时大家当好玩的故事听听得了,可老四竟然把它当成真事儿,还说自己遇到了这样的马和这样的兵。把没有的说成有,就是欺,把没见到的说成是见到的,就是骗。他不屑与这样的人为伍。“少让他上家里来。”爷爷指指我父亲和三叔说,“不好好地读圣贤书,却总想听这些荒唐话,真不知道以后你们能长成什么样子!”
“是他说的,关孩子们什么事儿!”奶奶再次插话,“你说杨家……真的就这样啦?这得作多大的孽啊!他们在朝里的那个,不会善罢甘休吧?”
“等伯延他们回来再说吧。”爷爷站起身子,他的头碰到了藤条上的花儿,两朵已经开败的花儿落到了地上。
2
五天后,风尘仆仆的大伯带回了消息:四爷爷说的有一大半儿是真的,已在别处闹了三年的捻真的来到了西河镇,并且设立了关卡——大伯和我们家的长工永信叔先后花了四十二吊钱,买了五张路引才得以回到西照村。杨家出事也是真的,不过不像四爷爷说得那么夸张。捻军围了杨家围子三天,他们打不进去,当然杨家的人也出不来——家大业大的杨家并不怕耗,少爷们、长工们一边在围子墙上巡逻,一边和望城兴叹的捻子们搭话,告诉他们别在这里瞎耗了,该干吗干吗去吧,等官兵集结好赶过来,能不能保住脑袋可就不好说了。第三天,捻子们失去了耐心,他们在围子墙外河边的树荫里一坐,偶尔和巡逻的长工们搭几句话,说的不过是这几年的收成、养鸡、种田这类的话题。杨家人绝没想到,祸事就出在那天晚上。捻子们打不进去,就围着杨家围子到处找,终于让他们发现了一个破绽:东围子墙的墙角处有三四棵荆条树,树下有一个很不显眼的狗洞,一个杨家的孩子从那个洞里露了一下头,随后又钻回去了。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一些捻子继续和围子墙上的人说说笑笑,而另一些捻子则黑衣黑帽,通过狗洞钻进围子,打开了门。杨家人措手不及,死伤无数,但据说有三十几个人从西边跑了。我大伯说:“杨家围子那边几乎没人敢去,白天也不行,还没靠近呢,就感觉汗毛直立。”练过通臂拳的常永信胆子大些,一个人进到围子里,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我爷爷找来常永信询问,他似乎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只能用几个简单的词来回答:“臭。到处都是。脏死了。没人。鸡也没有,狗也没有。”
“偌大的杨家……”爷爷念叨。
“听说,捻子们正朝咱们这里来呢。”
“来就来吧。他们能怎的?”
“听说,他们……”
爷爷说:“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不偷不抢,还怕不成气候的捻子?他们是想抢我的书还是想抢我的砚?我倒要看看,这群捻子到底是什么人!”
话是这么说,但爷爷还是做了些安排。他先是找到保长,和他商量怎么安排人抢收夏粮,若是捻军来到,我们该怎么办。后来他又依次拜访了本村和邻村的几个大户……常永信告诉我父亲,几天里,我爷爷带着他沿着刘家堡围子、下阳沟围子、大尤村围子来回转,看看哪里的围子墙需要修缮,围子河里水多水少,有没有可以钻人的狗洞……我爷爷是道光十七年武定府唯一的举人,他可以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线头,沿着这个线头也可以一路跑下去。
关于我爷爷,最简略的介绍或许是这样:他少年早慧,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早早地成了童生、秀才,后来又中了举人,仿佛有大好的前途在等着他。然而,某年,沧州大旱,直隶总督署拨出的救灾款被知府挪用(也有人说,这笔救灾款还没出总督署就被挪用了,知府手里拿到的仅仅是一张废纸,他也是有苦说不出)。流离的灾民们逃向了大洼,读书读傻了的爷爷(这是我奶奶背后说的话,当着爷爷的面,她一次也没有这样说过)竟写了一封揭帖控诉直隶总督渎职、失察,揭帖几经辗转送到了都察院,最后,以“越级陈奏,查无实据”为由被批回。就是这封被批回的揭帖,断送了我爷爷的仕途,他被放进了“永不录用”的格子里,也被剥夺了参加会试和殿试的资格。没办法,爷爷当起了教书先生,辗转于直隶、真定和沧州一带,在城南杨家,一待就是十几年,直到杨家的一位子弟在殿试中高中,成了琦善的属下。而琦善,就是我爷爷曾经检举的那个人,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出任直隶总督了。爷爷离开杨家,再经过几次令人心酸的辗转之后最终落脚在大洼。处在海边、被无数芦苇覆盖的大洼是一片三不管的地方,那里的村落、屯堡多数是由无家可归的流民、作奸犯科的人以及说不清什么缘由在这里安家的人们组成,他们或他们的父辈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污点……在大洼落脚,我爷爷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然而等他真的在西照村住下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是如鱼得水。他没想到,这些流氓、无赖、土匪和小偷的后代,难以教化的人们,竟然会那么尊重他这个教书先生,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的手上,愿意什么事儿都与他商量,听听他的意见——于是,我爷爷就时常把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奉献给他们。后来周围的几个村子也加入进来,再后来,官府的人也时常来找他协商税收、救灾等事宜,他成了大洼一带几个村子的“先生”。我四爷爷也就是在那时候跟过来的,他是我爷爷四服的兄弟,因为贩卖虾酱来到大洼,还没听完我爷爷的故事便决定留下来。
这个线头就说到这里吧,让我们回到镇上闹捻的那年——越传越神也越传越吓人的捻子没有来到大洼,来自津沽卫的清兵却驻了进来,他们进驻大洼的目的自然是剿捻。于是,我们大洼有了一个鸡犬不宁、鸡飞狗跳的夏天。“他们哪里是兵啊,分明是一群土匪!比土匪还土匪!连土匪都不如!”到家里来传递消息的四爷爷一腔愤慨,他的家刚刚遭到清兵的搜查,他回家时,发现半匹绸布和藏在米缸里的四两银子不翼而飞。“你知道不?织苇席的赵世明,大家都知道他这两年赚了一点儿钱,那群清兵一来就进了他的家,说是有人密报赵世明的儿子通捻窝捻,要把他儿子抓走。他儿子才十二岁,叫什么我给忘了——跟你读过几年书,你应当记得!他一个让人打破了脑袋屁都不敢放的人,他怎么会通捻?他知道什么是捻吗?真遇到捻子的时候,清兵跑得比谁都快,欺侮咱老百姓的时候,倒是勇猛得很呢!”四爷爷说,“他们在赵世明家翻箱倒柜,怀疑苇席里面藏着捻子,怀疑粮囤和衣柜里有捻子,他们在赵世明老婆的首饰盒里找捻子,在花瓶和陶罐里找捻子——顺走了不少东西。保长和乡绅们求清兵把赵世明的儿子放回来,清兵又要了赵家四两银子!这群穿着官服的土匪,实在是太可恨啦!赵志刚家卖苇的钱被人偷了,他带上自己家的狗,顺着脚印追到了兵营:负责警卫的清兵先是拦住不让他进,随后,从兵营里出来了三五个清兵说他诽谤,要抓他——赵志刚的火气大着呢!他直接与他们动了手,打伤了三个——兵营里的人一看自己的人吃了亏,立刻又出来二十几个人,都拿着家伙!这时,赵志刚才停了手,迅速地钻进了苇荡。现在,清兵还在到处搜捕,也不知道这个腿上有伤的赵志刚到底去了何处……赵哑巴的母亲被推倒了,现在下炕都困难。刘长升家的鸡被踢死,而到杨启明家搜查的时候,一个矮个子的清兵借口搜查,把脏手伸进杨启明小女儿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