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来
作者: 隋言1
谷大田洗完脸,又来到窗前。每天早晨,他都愿意在这里站那么一两分钟。别的时段,他很少这样。偏偏选在早晨,惹得自己都暗笑。今天,老样子重现:他斜着身子,双臂搭在窗沿上,两手交叠,手指不停地缠绕,目光滑向远方。
与往常不一样,这次谷大田在窗前至少停留了三分钟,或者更长时间。那栋建得早的老楼,被楼群遮挡,隐没了巨大的下半身。从谷大田的视角,只能看到它方正的楼顶。老楼老了些,几番粉刷,照样看出老态,附近的人,都叫它“南大黄”。叫着叫着,它就成了这座城市的地标。
谷大田没爬过南大黄。若不是送女儿去补课,说不定他这辈子都不会爬上南大黄。
进门,有股刺鼻的味儿,很冲。原来,门口有个下水井。楼道台阶是水泥抹就的,呈现出一种灰突突的白,许是经常踩踏的原因,台阶边缘处,大多筋骨毕露。南大黄是小高层,补课班开在南大黄的五楼。门开着,屋内有三张桌子,靠门口的那张桌子上有台电脑。窗台上,有一盆天竺葵,红花,还有一盆蝴蝶兰,紫花,都开得正艳。还没等敲门,谷大田和女儿就被让到了最里面。女士很飒,一袭烟灰色半袖连衣裙,刚好没过膝盖,光脚踩一双黑色小高跟鞋,眉宇间透出的喜悦之色,仿若被风吹散的夹竹桃花粉。女士说,我叫夏小雨,就叫我夏老师好了。
夏小雨的声音,像雨滴砸在窗上,清脆,还夹杂着一丝圆润与含混。她边说边拽过凳子,伸手让座,又转身,拉住谷大田女儿的手,拥其入怀。谷大田稍微犹豫了一下,没坐,向后退了半步,背倚着桌子站定。夏小雨觉出他的试探与犹疑,目光迅速移过去,嘴角绽开,甜甜浅笑,语速快了起来,一股脑儿抖出补课班的优长。谷大田瞟了夏小雨一眼,目光刚好被夏小雨接住。夏小雨脸红了一下,那种感觉很要命,像拆穿又像接纳。谷大田的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了一次,眨了几下眼,侧头,眼睛左右摆个来回,警觉地扫了扫。最后,谷大田嗯了一声,略略低头,左手伸进裤兜掏出钞票,捋捋边角的褶皱,递给了夏小雨。
手续办妥,谷大田领着女儿下楼,夏小雨站在楼梯口,目送谷大田。谷大田的身影隐去,脚步声渐渐淡了。夏小雨忽地喊了一声,谷先生,您收据没带走。谷大田停下,僵硬地立在那里,回头望向上面,回应夏小雨磁性的声音,没事,夏老师,你处理吧。
2
夏小雨能为孩子补课,是李芬芳的决定。李芬芳圈子小,不认识夏小雨。夏小雨天天搞宣传,也没见过李芬芳。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谷大田全权负责,俨然专职陪读。谷大田有家小公司,自己说了算,不用坐班。见他天天接送孩子,有熟人问他,你不用上班啊?他呵呵笑,解释说,我不忙,工作安排好了,就自由多了。实际上,孩子长进与否,谷大田没放在心上。他觉得孩子小,没必要跟风补课,但架不住李芬芳坚持。校外补课班不止一个,李芬芳瞄上南大黄,理由也算正当:离家近,接送孩子方便。
那天晚上,李芬芳与谷大田,一个躺在床上玩手机,一个坐在椅子上品茶。谷大田手捧着茶杯半晌才蹦出一句,慢条斯理讲缘由。偏见也好,看不上也好,他不赞同送女儿去补课班,说学校就能教好。两人的对话时断时续。困意来袭时,李芬芳忽地摔了手机,像一丛锐利的荆棘,尖声扎过去,现在的孩子都补课,你有那么点儿墨水,但没时间辅导,我又鞭杆做大梁——不是那块材料,啥啥都不会,你说咋办?面对李芬芳突然的愤怒,谷大田息了声音,补课的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夏小雨喜欢的东西很多,逛商场,进书店,吃蒸面……办补课班,不是多么喜欢的事情,但绝不讨厌。她感觉这个行业有前景,远方像撕开一道口子,一片光明。她结婚两年了,没孩子,不牵扯精力,工作又是聘任制,工资低又不稳定。于是,她想在工作之余进点外财,考察了一番,觉得南大黄地理位置极佳,位于主干道交会处,人来车往,牌匾一挂,生源肯定不成问题。
早晨八点钟,谷大田接到电话。夏小雨说在书城选书,想请谷先生帮忙参谋。谷大田应得爽快,打车,没十分钟就到了。走进书城,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谷大田连夏小雨的影子都没见着。书城里只有几名中年男女,分散在不同位置,认真地翻找图书。
没见到夏小雨,谷大田心里着上一层死灰,且迅速沉降下去。失落情绪抑制不住地洇漫开来,湿漉漉地扩散。他想夏小雨肯定是有急事走了,可总得打个电话吧。谷大田抹了下脸上的汗水,回头看了一眼书城,转身,慢腾腾地向大街走去。这时,夏小雨的电话打了过来,我着急赶车,在火车站呢,你来不来?
火车咣当两声,就开了。车上人多,闹哄哄的。对面那位大姐,表情硬硬的,扫了他们一眼,不一会儿,又扫一眼。谷大田觉得那位大姐的目光,黄黄的,有色泽,热热的,发烫。他想躲开那目光,低头摆出学习的样子,看手机。他觉得有人窥视,抬手遮挡自己的脸。夏小雨扳下他的手,有意向下压了压,像要压实的样子。她伸手从包里掏出一粒黑葡萄,塞进他嘴里,接着,又塞了一粒,使劲用指头往里塞了塞,生怕掉出来。他闭嘴嚼着,抬头看看,见那位大姐好似假寐,心不在焉。夏小雨斜了他一眼,戴上墨镜,静静地凝视着他,嘴角挂着笑。他也笑了,低头去看手机。她也低头摆弄手机,给谷大田发了个图片:一个猎人扛着枪,牵着马漫步草原,马背上是一只羚羊,人和马的背后,是辽阔的草场。他回她,我喜欢旷野的样子,有雨露、草场,还有白云、蘑菇、旱獭、狐狸、红隼、夕照、一缕炊烟。她回他,我喜欢猎人瞄准的姿态和猎物倒地的瞬间。他回她,残酷、血腥。她回他,正常。他再回她,放生吧,让它们多活几天。她回他,那你别吃肉。他抬头,见她正看着他,目光炯炯像两支箭镞。
午后的阳光打着斜,从西窗照进来,形成一个立体的光柱,白得晃眼。脸上湿漉漉的,谷大田用手抹了抹,举在眼前,端详了一阵,他不相信这是泪水。他很少流泪,只有母亲去世那次,他号啕大哭,算是一次倾泻。
天太热,室内开着空调,隐隐的,有一丝冷气直侵肌理,吹得脊椎骨发凉。
谷大田坐在那里,环视一圈,发现夏小雨倚在门口,抱着双臂看着他,抿着嘴笑。夏小雨随性,脸上贴着青绿色的面膜,披散着头发,有些妖冶,嬉笑着说,你做梦了吧?梦见什么了?美女把你踹了?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动地啊。谷大田惊觉,我们在起点镇?夏小雨回道,对呀,起点镇,我的老家,我们的起点。谷大田说,哦,起点镇,我们的起点?夏小雨慢声细语,是啊,起点,生活到处都是起点,人生也有许多起点,起点不一定是开端,往往蓄满力量,奔向另一个节点。哈哈,偏偏你在起点镇,始遇起点,难怪啊,天意。谷大田感觉大脑酥麻了一下,像团糨糊。他深吸一口气,想迅速作出调整,合上眼,火车上那位大姐突然跳出来。一如在火车上,她的脸没有一丝情绪,生硬如铁,目光冒着水汽,冷森森、硬邦邦的。只是有种轻蔑附着于嘴角,转着弯,挑逗似的,向外流泻。
夏小雨走进洗手间揭掉面膜,有哗哗弄水的声音。她的神态,攫住谷大田。谷大田燥热,哆嗦了一下,心里燃起一团火苗。突然间,欲望霍霍升起,想抱住夏小雨。那种欲望,很快达到峰值,像一把拆骨刀,要拆散他的骨头。他与李芬芳快二十年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夏小雨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双手搭上他的肩,揉捏了一下,停下,再揉,再停下,举起手,轻拍了一下。她说,起点镇,暂时不需要你了,我们回吧。谷大田抬头,直视着她。夏小雨嘿嘿笑,又拍拍他的肩头,馋狗吃食,别没完了,南大黄有人在等你。
谷大田听得明白,南大黄谁等他啊?李芬芳和女儿呗。
3
二人回来改乘客车了,车上加上司机,还不到十个人。他们选了后排座。所有车窗都开着,风吹进来,热乎乎地直往脸上扑。夏小雨将墨镜戴上,目视前方,一言不发。风像中邪了似的,一阵一阵往车里灌,撩乱了她的黑发。有时,发梢刮蹭着谷大田的脸。他想说,麻酥酥的,像虫子爬。话到嘴边,忽地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夏小雨想什么,或者没想什么,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庄稼还有路边野蒿的气息,甜甜的,夹杂着淡淡的土腥气,在风里弥漫。
两年前,谷大田来过这里,是办私事,那时坐在他身边的是李芬芳。车在疾驰,李芬芳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刚刚冒头,在耳畔停了停,倏地,就像羽毛一样飘走了。
夏小雨没一点儿笑意,慢慢转过脸来,墨镜像两块黑炭,向谷大田砸过来。离开起点镇前,她又重新涂了遍双唇,脸上白色的凝脂,显得她的红唇,更加性感,带着点淡淡的轻浮。谷大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哪个话题更能挑起二人的共同兴趣。思虑之间,夏小雨说话了。她问他,记得火车上,我给你发的图片吗?谷大田点头,侧过脸凝视着那两块黑炭。夏小雨探出舌头,舔了一下上唇,那我考考你,那个人与羚羊,构成什么关系?谷大田觉得,夏小雨这个问题太正经,没有戏谑的成分,不好回答,就说,构成什么关系?因果关系。人开枪,羚羊就死了。夏小雨冷面,哼了一声,接着又叹息了一声,也对,也对呀!到处都是因果啊。谷大田有点儿不知所措,她说“也对”,那可能还有更“对”的答案。他试探地说,你的问题挺丰富啊,有开放思维,算作一题多解。夏小雨绷着的脸,松了下来,摘下墨镜,放在腿上,嘿嘿笑了两声,什么一题多解?就一解,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其他的关系,只是附属。谷大田附和,这么解释,无可挑剔,没毛病。夏小雨把墨镜戴上,两块黑炭又砸过来,舌头舔了一下上唇,接着,又舔了一下下唇,缄默,一秒,两秒……二十秒。夏小雨再次开口,你这么聪明,那你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谷大田惊异,快速思考,家长与教师的关系?朋友关系?情人关系?他感觉这个问题,像一枚硬刺,尖锐得扎人,没法回答。说成是家长与教师的关系?担心夏小雨甩脸子。说成是朋友关系?笼统些,不会犯忌。说成是情人关系,太过牵强。见谷大田痴痴地看着她,夏小雨说,瞅啥呀?不认识了?我给你一标准答案。我与你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我是猎人,你是猎物。你就像那只马背上的羚羊……
夏小雨思维活跃,每次出门,逛商场啊,遛弯儿啊,哪怕是洗个澡也要设定一个主题。她把去商场购物,称为诗意选美,去江边遛弯儿说成追寻时光,洗澡美化为除尘之旅……她把这次起点镇之行,两人突破界限,发生关系,定义成一场狩猎。还声称,谷大田被她俘虏了,是她的猎物。
见谷大田默不作声,夏小雨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鼓励。还把头靠过来,倚在他的肩膀上,尽显娇媚温柔。谷大田感觉她的笑,掺着杂质,低沉而混浊。夏小雨的墨镜依旧像两块黑炭。他看不见她的目光,许是有些得意吧。
事实上,夏小雨去了书城,却没进去。她在附近,慵懒地转了一圈,又钻进水族馆,瞧瞧深海鱼,之后就直接去车站了。夏小雨在站前广场,选了一个位置,躲在风景树的树荫里,给谷大田打电话。她知道,谷大田没特殊情况,一定会来,还会跟她去起点镇。
说实话,夏小雨喜欢谷大田,是因为他第二次爬南大黄时给她带了件礼物。当然,谷大田的长相起了决定作用。二人第一次约会,夏小雨就问过谷大田,你好色吗?谷大田实话实说,男人不好色,恐怕地球都不转了。那你好色吗?夏小雨答得爽快,我好色,美男子谁不想瞅瞅,我还想抱怀里亲呢。
谷大田第一次爬南大黄就喜欢上夏小雨了。原因说来简单,他第一次送女儿去南大黄报名补课,夏小雨将女儿拥入怀中,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就打动了谷大田。当然了,夏小雨年轻有活力,长得也不赖,这些因素一综合,谷大田就有了感觉。那种感觉蚀骨、抽筋、扒皮、掏心。起初,谷大田试图抵挡,可越抵挡越闹心。时间长了,心里就长满杂草,荒了半分田。
下车后,谷大田说,我去公司取材料,你是不是要回家?夏小雨有些不耐烦,我不得去南大黄吗?你姑娘快放学了,一会儿不得上课吗?谷大田哦了一声,我忘了这茬,夏老师挺负责啊?夏小雨扶扶墨镜,嬉笑,你这个被俘的羚羊,回家换个内裤吧。李芬芳见了还不刨根问底?别跪搓衣板哟。
谷大田伸手拦车,夏小雨上车,直奔南大黄。谷大田撒谎了,他根本就不用去公司,他自己的公司,想去就去。他想一个人走走。女儿去南大黄补课,不用他送。学校距离南大黄不足二百米,只隔着一条大街。女儿放了学,自己就能去。
沿着车站,谷大田转了一圈,脑中却没有任何放松的感觉。这附近有花店,有书店,有服装市场,有五金商店,还有银行,商业步行街,绝对的繁华商业圈。他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把鞋脱下来,背对着夕阳,看街上的人流、车流。
天空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红,没有一丝杂质。夕阳的光芒罩下来,远处的楼群,像进入笼着一层薄纱的梦。在别人的婚宴上谷大田和李芬芳相识,一见钟情,谷大田眼睛一瞟,李芬芳就嫁了。两人结婚,快二十年了。孩子来得晚,谷大田快奔五了,女儿才九岁。日子稀松平常,两个人,你不嫌我箩粗,我不嫌你米碎,过得倒也波澜不惊,从从容容。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过,遇见大事也翻过脸,但从没动摇过家庭根基。李芬芳是那么喜欢谷大田,刻在骨子里的喜欢。至今,她也说不出喜欢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