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山

作者: 姜贻斌

1

哥哥打电话给我,说他有个写小说的朋友,艺术感觉相当不错,有点天赋,无奈他能力有限,不认识杂志社的编辑,所以无法将他朋友推出去,因此,叫他朋友来长沙。我说来长沙做什么,哥哥生气地说,来拜你的码头。其实,我哪有什么码头,无非是认识几个编辑罢了。我问他朋友叫什么,哥哥说叫张大华。

我理解哥哥的意思,让张大华来省城找我,是因为我的门路要多些。其实,我哥哥也很不错,曾经发表过很多篇小说,说实话,我的写作还是他启发的,他曾经给我写过许多信,都是谈写作的问题。这些珍贵的信件,我至今还保存着,从这些信件里,可以看出哥哥对我的关心。哥哥原来在学校教书,后来调到了市教育局。到教育局以后,因公务太多,他渐渐便疏于写作了,后来,居然开始学习画国画了。我对他放弃写作感到很遗憾,他却经常对我说,他画了一幅牡丹,又画了一幅荷花,好几个画家都说他画得不错,构思巧妙,着色也非同一般。我对哥哥说,你既然想学画,就拜个师吧。他说,我又不想出名,不必拜师,只是聊以自慰而已。我为哥哥感到遗憾,凭他的文字感觉,只要继续写作,无疑是可以闯出来的,他却迷恋上了画画。当然,人各有志,我也无可奈何。

那天我有句话没有对哥哥说,他那个朋友,稿子寄给我就是,或者发电子邮件,大可不必劳师动众。

2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我家的门铃响了起来。

开门一看,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我面前。他个头大概一米九,偏瘦,皮肤黢黑,长头发,鼻子挺括,三角眼,五十岁左右的年纪。

这个三角眼让我心里一沉。据说,三角眼的人心机很重,在生活中,我曾经碰到过长着三角眼的人,的确不太好打交道。接着我又提醒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况且,我又不是在选秀,主要还是看他的作品。

他轻轻地咳了几声,摸摸手腕上的手表,爽朗地叫了声王老师,自我介绍说,我是张大华,是大哥叫我来的。

我说,快进来吧,以后千万不要喊老师,羞煞老夫也。

他笑了,声音响亮地说,那我以后叫你二哥吧。然后,泰山压顶般坐在了我家的旧沙发上,压得沙发吱吱叫,像里面潜伏着一窝老鼠。他一坐下,便从电脑包里拿出三篇用A4纸打印的小说。我看见他包里还有一台手提电脑。

我拿起稿子看了几页,觉得我哥哥说了大实话,张大华的文字感觉的确不错。听说他至今还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我不由感叹,高手在民间。

我问,你没有投过稿吗?

他嘿嘿地笑起来,说,我不晓得投给谁。大哥都不认识编辑,我就更不认识了。

我点点头——以前我哥哥的稿子,都是由我推荐出去的。

我用很快的速度看完张大华的小说。他的作品里既有喧闹的童年,又有充满泥土气息的乡村生活,笔触细腻,细节动人,视角独特。他的语言尤其好,很有张力,又让我有种陌生感。因此,我肯定地说,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

听了我的赞扬,张大华扬起那张长脸,谦虚地说,二哥,还要请你多指点。说完把茶喝得呼呼响,像牛饮。

我说,个别地方还需要修改,另外,结尾还要加重分量,让读者有想象空间。

他点点头,说,好的。

我立即给了他三家刊物编辑的邮箱。

我说,你跟他们联系吧,就说我推荐的,请他们看看。

张大华很高兴,立即站起来说,二哥,那我走了。说完,又咳了几声。我怀疑他呼吸道有问题。

我伸手拉了他一下,说,别急,吃了晚饭再走。

我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便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说要给他们介绍一位新朋友。

我家对面的饭店叫山外山,我经常和朋友约在那里吃饭。那时候,距离吃饭的时间尚早,张大华显得有点急迫,他马上把包里的电脑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打开,然后,按照我的意见修改作品。我不得不承认,他修改的速度很快,没有一个小时便改完了。他把改好的稿子又给我看了看,然后,按我给的邮箱地址把稿子发了过去。

没过多久,张大华便问,二哥,他们怎么还没有回信。

我说,你不要心急,没有这样快。

我们喝茶、抽烟、聊天。因为对他本人还不熟悉,我只好谈他的小说,夸他某处写得极妙,细节极好等。张大华虽然在跟我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脑。没过多久,张大华嘿嘿笑起来,说,有个编辑回复他,收到了。

我说,那就好。

我们来到山外山。这家饭店不大,在小巷子里,甚至有点破旧,“山外山”三个字,在灯箱里闪烁着红色光芒。这是一家夫妻店,男的掌厨,女的当服务员兼收银员,人手虽少,却忙而不乱。饭店只有四张桌子,但很温馨、干净、整洁。我和朋友聚会,不喜欢去那些热闹的店,看见人多,心里就烦。

我点完菜,几个朋友也陆续来了。他们都是写小说的,一个叫刘中飞,在保险公司上班,已经发过好几篇小说,写作时间不长,三年多吧。刘中飞三十多岁,脸上老是挂着谦虚的笑容,好像把我们看成他的客户。一个叫李小芬,在某机关部门工作,发过一个长篇小说,她的写作风格有琼瑶的味道,我们劝她一定要摆脱这种风格,要写出自己的特点来。李小芬近四十岁,不爱打扮,总是素面朝天。最后一个叫顾承承,是个卖地板砖的小老板,生意马马虎虎。顾承承板寸头,总穿一身黑衣服,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我们开玩笑地说他像黑社会。这三人中,顾承承是有点傲气的,准备要冲击大刊物。他说发小刊物没多大意思,哪怕是发一百篇,也没多大的影响力。话说得有点过头,但也不无道理。或许是受生活环境的影响,顾承承写小市民的生活很到位,不仅人物活灵活现,语言也很地道,作品极有内涵,因此,我觉得顾承承在写作上还是有点想法的。

我向他们一一介绍了张大华,说他的创作感觉不错,你们要相互学习。我还说,他是我大哥介绍来的。

刘中飞和李小芬点点头,说,向大华兄学习。两人同时举起酒杯,扬了扬。

唯有顾承承,不屑地望张大华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赶紧向他眨眼,意思是让他谦虚点,要注意场合。作家凭作品说话,犯不着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顾承承还比较配合我,脸上迅速地堆出笑来。

然后,大家喝酒、聊天,各自说最近读了什么好书。顾承承说,他最近在看《骑兵军》,这个巴别尔真是了不起,尽管篇幅短小,却把战争场面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且,巴别尔是从人性角度来写,写出了人与战争的关系,真是个旷世天才。接着,顾承承意犹未尽地背诵起小说《泅渡兹勃鲁契河》的片段:……将困乏的双手胡乱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

我们平时都嘲笑顾承承一口土得掉渣的双峰话,谁知他背诵时用的竟是标准的普通话,流畅,且充满深情。不仅仅我们听得入迷,连边上的食客也转过头来观望,其中有个人轻轻地说,这些人都是作家。

刘中飞接着说,他这次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好小说,虽然写的是男女感情生活,作者却写出了新意,表现手法也很独特,让人回味无穷。

李小芬说,她正在重读《安娜·卡列尼娜》。

我说,我正在看卡佛的小说,他极简主义的写法,给人启发很大。

我们这几个人就是这样交流读书的心得体会的,有些作品听对方一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包括作品的结构、人物、情节、细节等等。当然,我们也谈社会话题,比如乡村的空寂与败落。大家有时谈得很快乐,有时又叹气、沮丧。

张大华也很高兴,咳了几声,说自己正在读罗素,读康德,还在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他说在这些哲学和历史书籍里,他获得了不少启发,吸取了不少营养,这无疑对写作有很大帮助。不过,他说他是用挑剔的眼光来读书的,不会盲目吸收。张大华的一番话,给大家带来某些新的话题,我们不仅仅只谈文学了。

我说,大华,你以后要多给大家分享你的读书体会。

张大华说,二哥,你就不要嘲笑我了,我刚刚入门,需要各位提携。然后,他轮流敬大家,大家又举杯互敬。

我对张大华说,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聊文学,已有好些日子了,大家相互交流、启发、碰撞。说罢,我叫张大华把他的稿子拿出来,念一段。张大华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念了一段,大家纷纷说,感觉极好。张大华很谦虚,说,哪里,哪里,还要靠二哥和各位朋友关照。

吃完饭,大家陆续散去。

我问张大华住在哪里,他说,二哥,你莫管。说完,他高大的身影渐渐被街巷的黑暗所吞噬,像条鱼钻入深海之中。我不知他住在哪里,或许是亲戚家吧。我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心想,他只要努力,肯定可以闯出来。尽管我不清楚张大华的生活经历,但据我估计,他应该没有工作。如果能够以写作为生,那是最好不过了,说不定他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来。

3

一连两天,张大华没有跟我联系,好像突然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我也没有联系他。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或许,他已有安身之地,在专心写作——我希望他能够这样。

其实,我心里隐隐有个包袱,就是担心他的工作问题。我还担心他的写作,甚至还担心自己是否能够把他推出去。这时,我有点后悔,我不应该接受哥哥这个嘱托,让我无形之中有了一些心理负担。我打电话给哥哥,说张大华的小说还是不错的,我正在向编辑推荐。还没等我继续往下说,哥哥便说,老弟,你还是要帮他找点事做,让他安定下来。我问张大华原来是做什么的,哥哥竟说,他也不清楚,好像开过饭店吧,还推销过空调。如此看来,我哥哥虽然跟张大华交往多年,对其经历也不十分清楚。

第三天,张大华才在QQ上跟我联系。我问,你这两天在做什么,是在写东西吗?他说,二哥,我租了房子,在打扫、整理,所以这两天没有跟你联系。我笑着说,那好,居则安,安则写。他说,二哥,我明白。

那么,我现在要帮他找工作了。我问过顾承承,是否可以让张大华到他那里做事,顾承承大笑,说二哥你也太幼稚了吧,他会到我这里帮着守店面吗?肯定不可能呀。我又问刘中飞,刘中飞说,卖保险很辛苦,腿都会跑断,我料他不会来,而且,他曾经推销过空调,清楚里面的难处。最后,去李小芬的机关单位就更不现实了。虽然都没有希望,我还是让他们都帮着打听一下,如果有合适的事情,就让张大华去做,先解决他的生存问题。

这时候,我哥哥来电话,说他有个老同学在市教育局内部发行的刊物当主编,他跟老同学说了张大华的情况,老同学很痛快,答应让张大华去他们杂志社工作。我听罢,不由大喜,这真是久旱逢甘霖。我问他告诉张大华没有,哥哥说,你们天天见面,还是你告诉他吧。

那天晚上,顾承承说要请大家去山外山聚一聚,等大家到齐后,我便宣布了这个大好消息。张大华很高兴,一口气喝完一杯啤酒(他不善饮酒),说,感谢大哥和二哥,让我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说,你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顾兄弟,如果没有顾承承请客,这个消息就不能向大家宣布了。大家纷纷敬张大华,说等你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一定要请客哦。张大华咳了几声,摸摸手表,说,那没有问题。

我突然觉得肩上的包袱卸了下来。

张大华上班后,我们还是每隔几天一聚。一段时间以来,张大华情绪比较稳定,并没有说过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我想,无论是采写,还是编稿子,他应该都没有问题。我看过他的小说,连错别字都很少见,不像顾承承他们的小说,总是可以抠出几个错别字来。

第五次小聚,仍然在山外山。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另外只有一桌人。我们正围 桌聊天,张大华像只巨型螳螂一样,突然钻了进来,阴沉着脸,也不说话。我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却猜不出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工作上的,还是人际关系上的,抑或薪水问题。我不想让他把这种低落的情绪带到饭桌上来,便起身,试图把他叫到饭店外面说话。谁知他大手一挡,婉拒了,小声地说,二哥,我不去外面说话。

挽救失败。

张大华忧郁地坐下来,嗓子眼里吭吭两声,不看任何人,眼睛望着饭桌,突然气愤地说,他娘的,老子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烂人。

我们顿时怔住了,不知他说的是谁。我说,大华,你干脆点说吧,到底是谁得罪你了?

张大华猛咳几声,说,还有谁?就是那家杂志的老总。他娘的,每天戴一副大墨镜,叼一个大烟斗,挺着大啤酒肚,胖得像头肥猪。他谁也不理,好像天底下自己最有本事,老子笑着跟他打招呼,他耳朵似乎聋了。哼,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什么人没见过?说罢,他眼神朝旁边的桌子瞟了一眼,似乎怕别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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