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爱情

作者: 张德芳

村庄就像一个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罐罐茶壶,在岁月的火炉上烘烤着。茶水翻滚着,冒着热气,奏响着意味深长的笛音,讲述着古老的爱情故事。村庄像一坛酝酿弥久的米酒,醉了太阳醉月亮,醉了男人醉女人,这一醉就是几千年。时光有多远,爱情的故事就有多醇。村庄有多古老,爱情的故事就有多绵长。

村庄有了人,就有了男欢女爱,就有了生儿育女,就有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村庄里,人们赓续着爱的接力,一代又一代人生活着,生息繁衍。一棵小树长成参天大树,开枝散叶。一个家族,开始势单力薄,独门小户,后来成为庞大的群体。

村庄秉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则,在儿女婚嫁的年龄,给儿子找对象,给女儿找婆家。村庄的人们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地劳作,殚精竭虑地操心。儿女的事情过完了,老人的事情过完了,就轮到给自己过事情了。

村庄里的人们,有几个儿子,就要修几处宅子。儿子结婚以后,也就到了分家的时候,掌柜的心里明镜似的,夜长梦多,人多嘴杂。总有人“做活溜地边”,总有人“吃饭拣大碗”,总有“牙把舌头咬破”的矛盾。要想日子往前过,就必须“分开门,另当家”。于是,请来娘舅,请来族长,请来其他重要人物,大家一起主持公道,做个见证,一个新家又诞生了。

新的主人搬进了新庄,窑洞与窑洞之间还留着大大的土堆,大家称呼为“土牛”。这就好像当下父母留给子女的房贷,需要子女慢慢地去还。几年过去了,这些偌大的土堆不见了,院子顿时宽敞了许多,家也就像个家了。以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中间睡觉不撤毡。现在是自己当家做主,所有的事情,柴米油盐,春种秋收,生个小孩,逮个猪仔,都是自己要考虑的事情。

新庄在大山的褶皱处,在崾岘,在沟畔,在山湾,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烟熏火燎的沉淀,白色的墙皮变得黝黑,两人世界变成多口之家。公鸡每天都在按时打鸣,狗尽职尽责地闻风“报警”,小孩子按时上学放学,炊烟定时定点在宅子上空飘起。周围山坡上,小树慢慢长大;田地里,庄稼郁郁葱葱生长着;打麦场里,草垛堆放得各式各样。新庄已经是一个旧宅子了,只剩下了过去的名字。

村庄的夜晚,是静谧的,窑洞里传出男人的鼾声,传出孩子的梦呓声。鼾声、梦呓声过后,愈显得夜晚的安详。女人由开始嫌弃男人的鼾声到习惯男人的鼾声,由以前在鼾声中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到后来的鼾声成为最好的催眠曲,由以前的静然入眠到后来也是“你在高声唱,我在低声和”地配合默契,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祥和的噪音。

男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就张罗着给他定下了童养媳。男孩子还是骨瘦如柴的时候,女人已经发育得见山见水,高高的胸脯,硕大的臀部,长长的辫子,姣好的容貌。有一天,男孩子在大山里贪玩,居然睡着了。天黑了,女人还看不见自己的男人回来,心急如焚,于是就到大山里去寻找。她终于看见自己的男人了,在一个山坳处熟睡,脸上糊得五眉三道,嘴角的涎水泛滥成灾。男孩子醒了,叫了一声“姐”,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轻松地把自己的男人抱了回来。有一天,男孩子在女人温暖的怀抱里终于从懵懵懂懂中“惊蛰”了,这个女人不是姐姐,这个女人是媳妇。做父亲的那一天,他摸了摸下巴,已经有黄色的毛茸茸的胡须了。他好像感觉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六爷是个瘫子,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据说当时家境殷实,于是家人就用田地给他置换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六奶奶。说起六奶奶,高高的个子,漂亮的脸庞,绝对的大美人。我小时候见过六爷爷和六奶奶,一直自觉不自觉地把他们和读过的《水浒传》里的武大郎与潘金莲对号入座。我一直纳闷着,我不敢怀疑他们的爱情,他们一辈子的夫妻硬是走下来了,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三爷爷走了,扔下了三奶奶。平日里,三爷爷睡在上炕,三奶奶睡在下炕。每天天不亮,三爷爷就开始熬罐罐茶。一股股红红的火苗争先恐后地向上窜着,像舌头一样舔着罐罐茶壶的底部。茶水开始冒泡,慢慢地溢出了茶罐,溅在了火盆里。顿时,被烧热的盆灰里,扑哧扑哧、噼噼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沙场秋点兵。三爷爷像个将军一样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筷子,捣一捣隆起来的茶叶,撇一撇罐子边上的白沫,搅一搅沸水中冒起的水泡。罐罐茶壶在火盆上继续煮着,等待茶溢两三次后提罐倾壶,一股红中透黄黄中透亮热气腾腾的琼浆玉液流入茶杯,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哧溜哧溜”地喝完茶,三爷爷又“吧唧吧唧”地抽起老旱烟。三奶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骂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死鬼”,也起床了,她去收拾早餐。现在,三奶奶早早就醒了,土炕的上部,空荡荡的,三奶奶的心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我每天下地劳动晚归,总会在村庄外面的路口碰见三奶奶。她目光呆痴地看着一个方向,一看就是好半天。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知道,那个方向远处的大山里,有被埋葬的三爷爷。年尾,三奶奶也走了,她是带着对三爷爷无尽的思念走的。清明节,我去给三爷爷三奶奶上坟,男左女右,团聚于此,长眠于此,他们应该是没有遗憾了。村庄里的老人讲,还有夫妻基本上同时走的,错前错后就是那么一两天,说得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儿。谁家老汉走了,还没有埋葬,老婆子也跟着走了,最后合茔了。我想起了一句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怎样修来的福分?

姑姑已经年近九十了,我去看望她,她很高兴。姑姑自幼习文,精于女红,嫁给了中途丧偶目不识丁的姑父,姑父大她整整十二岁。在她的村庄里,好多孩子都喜欢听她讲故事,她的毛笔字极好,很多孩子上学都是要求她写仿格,好多女人都喜欢跟她习女红。姑父走了很多年了,有孙子孙媳妇精心地侍候着,她仍然快乐地生活着。

村庄里的女人,她们不知道爱情的定义,她们只知道作为妻子就应该为自己的男人生儿育女。每一次生孩子,女人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回。看过一句话,能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才是最爱你的女人,有些感动。

村庄里的李婶,嫁过来多少年了,还没有孩子。李婶觉得自己脸上没有光彩,腰杆也挺不起来,中药吃了几麻袋。皇天不负有心人,李婶终于怀上了孩子。她高兴啊,这下她可以无愧于家人了,这下她可以做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生产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当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时候,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保小孩!她就是死也要给自己的男人留一个孩子。

村庄里的男人,宽宏大量原谅着自己的妻子所犯的错误。村庄的老王,是个皮匠,长年在外面干皮活,妻子在家里操持家务,忙了里面忙外面。村子里的老光棍张山,借机来帮忙套近乎,这一来二去,就有故事了。王皮匠回来了,是晚上回来的,是不是故意晚上回来的,大家不敢问王皮匠,也就只剩下猜测和演绎了。据目击者云,当时张山就在窑洞里,被王皮匠堵了个正着。人们等待着剧情高潮的到来,这王皮匠人高马大,还不一把将瘦弱的张山给捏死。意外的是窑洞里没有传出殴打的声音,没有张山鬼哭狼嚎的声音,没有王皮匠女人哭泣的声音,一切都是风平浪静,让看热闹的人失望了。只是这王皮匠中途出去了一趟,大声嚷嚷着说还有东西放在村庄外面了。原来王皮匠夹起张山,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用他那宽敞的二毛大衣做掩护,把张山送出去“放生”了。王皮匠清楚,这等事情,只能冷静,不能激动,暴揍一顿张山很简单,往后自己的女人还怎么做人?孩子怎么做人?太阳还会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烟囱里的炊烟还要按时冒出来,日子还要过。既然他们承诺以后不犯这样的错误,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算了吧。

村庄里的人们,一定要生个男孩子,而且还有着多子多福的观念。这些观念自古以来就深深地刻在人们的灵魂里。上几辈子的老年人,哪个不是生育了几男几女。女人一辈子的大好时光,都是忙着生孩子。弟兄多,亲戚多,彰显着一个家族的兴旺。老人抓养儿女,一条儿女一条心,他们一直牵挂着每一个儿女。老人去逛女儿家,大女儿家逛完走二女儿家,二女儿家逛完走三女儿家,能够浪大半年。儿子家做好吃的,老大家一天,老二家一天,老三家一天,都不想吃肉了,端上来的还是肉。过年了,大家都来拜年,儿子磕头,孙子磕头,一个正月满了,这头才算磕完。老人老了的时候,生病了,不能动了,大女儿来侍候一段时间,二女儿来侍候一段时间,三女儿来侍候一段时间。大儿媳妇做一段时间饭,二儿媳妇做一段时间饭,三儿媳妇做一段时间饭。大孙子端吃送喝,二孙子端屎倒尿,三孙子问寒问暖。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了,孝子跪了半院,人多了热闹,逝者风风光光地走了,走得一点都不寂寞。

也有不能生育或者生不下男孩子的人家,花钱买一个儿子,或者托亲戚要儿子女儿,用心呵护,视为己出。这买来或者要来的孩子,或许有些时候会想起自己是抱养的,到了孙子辈,就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爷就是亲爷,奶就是亲奶。上两辈子的老人,因为政策的限制,生育少了许多,但原则上还是要有儿有女,儿女双全,才得坦然。我们这一代人,刚刚结婚,老爷爷老奶奶就想着抱孙子,每每看到老人期待的目光,二哥的心里就发毛。晚上劳动回来,按照惯例陪老人说说话,说不了多少话,老人就借故自己瞌睡了,“时间不早了,睡吧!”二哥明白其中的含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特殊政策的高压线下,生男孩子好像比种地更重要,好像比吃饭更重要。遮遮掩掩地隐瞒,东躲西藏地逃避,二嫂的肚皮上,赫然留下了做过绝育手术的疤痕。这是二哥花钱请人做的假手术,只是用手术刀轻轻地划破了皮,和真的手术一模一样。工夫不负有心人,生育了若干个女孩子之后,终于生下了男孩子,当二哥听到接生婆喊是“带把的”后,激动地把煤油灯都打到地下了。

村庄的女人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地忙碌着。生活的重负下,她们不能休息,她们也不敢休息。马上临盆了,还是停不下来。好多孩子都是生在了劳作的现场,有很多孩子的名字就说明了意思:院子里正在干活,突然肚子疼,没有走几步路,孩子出生了,遂叫“院生”。麦子地里正在收麦子,孩子出生了,遂叫“麦子”。走在路上,孩子出生了,遂叫“路生”。想着现在的女人娇滴滴地定期胎检,最后选择剖宫产犹如“杀鸡取卵”的窘迫,那个时候女人好像生孩子很方便,比老母鸡下一个蛋还要容易。

三嫂是大城市里的人,因为三哥在那个城市工作过,她和三哥对上眼了。结婚以后,政策变了,三哥回到了村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三哥山沟沟走,于是三嫂跟着三哥从一个繁华的大城市回到了落后寂寞的农村。一个远嫁的女人,举目无亲,生活困难,说话口音不一样,生活习惯不一样,思念亲人的情绪煎熬着,就像火炉上的罐罐茶,愈熬愈浓。我小的时候,她还是说着她那个城市的话,大家说她是“操子”。再见她的时候,是多年以后,她已经流利地说着村庄的方言了,能做村庄的家常便饭了。这个村庄接纳了她,她也接纳了整个村庄。

娶妻生子,赓续香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许婚姻中有过不如意,也许在生活中有过小摩擦,也许你把我的心伤成“蜂窝煤”,也许我把你的心伤成“筛子底”,有一万个理由不想过了,却有一万零一个理由还必须过着。床头有恙床尾和,一觉睡醒后,又和好如初。在跌跌撞撞中一路走来,有儿女了,有孙子了,人老了,也就心平气和了,这辈子的夫妻,算是做下来了。当老了的时候,没有了夫妻之间的嬉戏,只有亲情了,老两口互相惦记着对方。吃一口饭、喝一口汤都是想着对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这个时候,老两口说话的语气像了,举手投足的动作像了,甚至连容貌也像了。夫妻做成了兄妹,这应该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

村庄在慢慢地老去,沟畔上的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窑洞里白净的墙壁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黑的釉子。小孩子出生,长大,结婚,生子,慢慢地变老。新的一代又像沟畔上的小树一样,见风就长。老坟台上,埋葬着列祖列宗,静静的土堆下面,有多少爱情的故事源远流长,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古老的村庄还是很年轻,有个年轻人和回族女人好上了,冲破重重封锁结婚了。这下好了,为了民族大融合,一家人都不吃猪肉了。接着,村庄的另外一个年轻后生在非洲打工,带回来一个黑得可爱的非洲姑娘,村庄顿时热闹了,十里八村的人们都来看稀罕。这非洲女人,就像农家的粗面馍,看着颜色黑,但是吃着可口健康。她会干农家活,会做农家饭,生下几个孩子,黄颜色和黑颜色中和了一下,不是太黑,也不是太黄。她会说村庄的话,莞尔一笑,牙齿非常地白,还是蛮可爱的。年轻人心里面蠢蠢欲动,啥时候也去非洲打一回工?啥时候也带一个黑妹回来?啥时候咱们老百姓也和国际接一下轨?老年人的一声呵斥: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这些年轻人方才如梦方醒,非洲太远,老辈人的观念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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