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百态小人物书写陕北烟火歌
作者: 吴荣强一、荣誉背后的文学力量
2024年10月,第六届“柳青文学奖”评奖结果揭晓,作家郝随穗凭借散文集《庄里》荣膺“散文杂文奖”。《庄里》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自2021年出版后,已历经五次印刷再版。如今获此殊荣,无疑是对作家及其作品的高度褒奖。
初读郝随穗的《庄里》,那种直观感受恰似踏入一排窑洞内部。这三十篇散文犹如精心装饰的数个房间,并列眼前。读者完全可忽略其顺序,随心选择进入其中一间,去感受里面的故事。逐一探寻这些“房间”,不难发现,每一间都散落着一系列关于纪实与虚构、现实与记忆的元素。一种同处天涯的哀矜之情,就这样从他的散文中缓缓弥散开来。
与其他作家不同,郝随穗在《庄里》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游走于“我”与“他们”之间。书中,“他们”并非统一的思考、言说或行动主体,而是偶尔从群体视角发声。作者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复述叙事间频繁切换,让《庄里》的叙述声音如灵动的水银,具有独特的表面张力,先向外扩散,再向内收缩,彼此交织融合,最终汇聚成整体的“他们”。
《庄里》延续了郝随穗对普通人的深切关怀,以几代人的命运沉浮为线索,串起从物质匮乏年代到现代社会的时代变迁。与同类著作相比,《庄里》更细腻地刻画了小人物命运的转折。读者能深切感受到,作者试图通过文字给予人物心灵慰藉。他提炼自身的经历,让文中人物不仅直面苦难,更拥有净化与成长的契机。
例如在处理老罗家与刘寡妇的纠纷时,郝随穗并未简单让双方各自陈述经历,而是使讲述与情绪、环境及故事发展紧密相连、环环相扣。在这些片段中,郝随穗“愿意回归到那个宏大的时代现场,打量人们被阳光和尘埃笼罩的身子,揣测他们的心思,发现他们鲜为人知的秘密。他们的真实与虚假、善恶与爱恨,犹如山峦上的山头,赫然挺立,又含蓄地掩映在群山之中”。
二、人物塑造
与精神内涵的挖掘
《庄里》亮点纷呈,成功塑造了谋四子、侯虎娘、憨三姓、二老王、九娃、老罗家、善门里家、阿K、罗峁峁、财子、坏豌豆、罗小、合子等众多性格各异的小人物形象。作者擅长运用故事与象征,来揭示当下生活的日常性,并挖掘其精神内涵。同时,他将视线聚焦自身,透过琐碎生活,遇见、审视并发现自我。
阅读《庄里》时,文本中的“风”,即散文里提及的风土人情、风物、风情、风气,格外引人关注。在整部作品中,声音的描绘至关重要,优秀作品文字考究典雅,能唤起读者内心的声音。郝随穗的创作已从“苦难现实的宣泄”升华到对人性与命运的深刻思考。他不仅记录生活,更引导读者关注时代洪流中被忽视的细节。
《庄里》的叙述主题在郝随穗的创作生涯中反复出现,甚至成为一种“执念”。这种执念包含着对生命存在形而上的深刻思考,本质上是对“生活褶皱”敏锐观察力的延续。因此,郝随穗坚持不懈地书写世间万物,一方面源于审美情趣的驱动,另一方面也与他试图还原生命本质的言说相关。由于能够直击事物本质,郝随穗从不刻意掩饰生活中的阴影,也不美化现实。
《庄里》描绘的是“日常生活,朴素的美”,读来给人返璞归真、洗尽铅华之感。作品类似一首普通人生活的叹咏赞歌,着重表现的并非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而是作者对人际关系的提纯性理解。
郝随穗还通过写作让时间放缓,修复并还原了“血液里流淌的故乡”。其作品蕴藏着乡土情怀与自然气息。尽管他深知“城市的风是屋顶的过客”,但这并未影响他对现代生活的接纳与热爱。居住、行走、故乡、他乡、自我与他者,在他心中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老窑》《液态村落》等篇章,看似笔触绵软,却直击生命真相,写尽烟火缭绕的人间百味。
三、独特视角与风格转变
郝随穗是能沉浸于孤独的人,身边的石头、草木以及煤窑,都是他个人世界里陪伴他赶赴时光现场的永恒而温暖的存在。尤其是文本中对“小人物”的刻画,悄然彰显了郝随穗独特的取景视角。他在文中不仅重塑了陕北风貌,还精心挑选与剪裁了民众的生存方式和地域文化。这些背后,是作者的文化想象、审美理想等精神层面的视野在悄然发挥作用。
在作者成长过程中,那些熟悉的父辈们的情感关系与模式,以及孩童从旁观到被塑造的自我,随着作者年岁渐长,一遍遍冲击着他日益丰满的内心。成年后的他能更清晰地审视那些话语、行为及成长中父辈给予的细微之处,同时也看到了内心逐渐变化的自己。因此,这些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从另一种视角对陕北生活的深入解读。
著名作家张炜曾言:“文学语言一定是突出个性的,是带有明显个人标记的,是难以被重复的。语言对于作家,具有‘指纹’的性质和意义。”好的文学故事必然依托精妙的语言,以独特的个人语汇与口吻,精心雕琢细节,进而构建精彩情节。不同于他人的生活经历、创作个性,使郝随穗讲述出许多各具特色的“故事”。
相较于以往,郝随穗的散文风格变得更加从容流畅,过去作品中常见的悬念与紧凑情节逐渐减少,部分作品甚至缓缓铺陈,连推动情节的基本设定都一并省略。同时,作者借鉴了陕北信天游的叙事模式与情节元素,使散文更加生动有趣,富有可读性。这些信天游蕴含着劳动人民的智慧与情感,经郝随穗巧妙化用,在散文中焕发出新的活力,实现了创新性的演绎与传承。
不可否认,在过往岁月里,无论是刊载于各大期刊的大散文,还是荣获柳青文学奖的《庄里》,郝随穗对散文创作的执着从未消减。这份执着不仅与陕北的窑洞、故乡的黄河水紧密相连,更与他走出生活琐碎后相遇相知的人和事息息相关。他试图从文学中汲取力量与勇气,支撑个体生命的延续。这一系列作品,镌刻着他离乡后在文学道路上的坚实足迹。
四、作品的深度与广度
郝随穗在后记中写道:“当我用文字怀念那些旧时光中的所有时,散文作为我的历史库存,替我保存了那些旧时光的明与暗的记忆,也为我保存了人性百态。写作的意义在这一刻给了我更充足的理由,让我深情投入,让我为此痴迷。”这番话真挚动人。在书中,他执着地探索、见证并思考自幼熟知的陕北生活,以文字为窑洞中的小人物画像,记录他们的故事。
当郝随穗进入创作状态,往昔的人物与故事便如电影般在他脑海中不断放映。他笔下的陕北故事及其中人物,既非生活的真实翻版,也不是简单为身边人画像。散文中,那些融合经验与记忆的叙述和描写所确立的形象,首先便是他从小居住过的窑洞。作为基层写作者,他有责任以文学形式展现过去陕北某一时期的社会真实面貌。
郝随穗的叙事风格在《上山看蓝天》中尽显饱满与老练,而后逐渐走向滞重与诗化,但其本质始终如一,这也是令人赞赏之处。散文旨在穿透现实表象,故而作者摒弃过多陈述,直接刻画心底的记忆与伤痕。在这部散文集中,他尝试将精神与现实生活相融合,使作品如多棱镜般展现多维的生命体验,并深入触及命运的底层。
郝随穗的陕北叙事还呈现出现象学还原的特征。在他笔下,陕北窑洞、子长煤矿、信天游、庄里的一切等不再是简单的抒情对象,而是转变为承载集体记忆的精神符号。他的文字游走于大众文化与严肃文学、地域经验与普遍人性、现实解构与诗性重构的张力之间。这种多维度叙事实验使他的作品既反映了消费时代的文化特征,又隐含了对文学本体的回归与超越。
诚如第六届柳青文学奖的颁奖词所言:“这部散文集以黄土高原的一个乡村为样本,叙述庄里人的日常生活,挖掘庄里人的心理、性格和命运,展现庄里人的规矩和道德。作品情感深厚,思考深刻,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观察与想象之中,不仅表现了陕西北部独特的风俗民情,更展现了闪烁在灾祸、苦难和艰辛中的一种生存斗志和乐观精神,从而赋予了文化人类学的意义。”
五、结构与细节的精妙处理
读郝随穗以往诸多散文,会发现他是心思缜密、富有巧思且擅长结构的作家。然而,在阅读《庄里》时,结构层面的精巧已让位于生活本身和人物。《庄里》虽描述的是日常生活常见情景,但通过蒙太奇式的断开与衔接,再断开再衔接,营造出一种大散文的建筑感。在文章结尾处,情感收敛得恰到好处。
在郝随穗笔下,日常生活的书写往往不涉及评判或逻辑推演,而是专注捕捉常被忽视的生活细节。这些细节本就是诗意的凝结点,一旦诉诸文字,便会迸发出诗意。因此,阅读郝随穗的这些散文,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得到安顿的喜悦与温暖。这,正是郝随穗散文最独特、最珍贵的品质所在。
《庄里》隐藏着许多郝随穗童年生活的痕迹,主要体现在他对陕北农村生活的深切刻画上。无论是描绘陕北的窑洞、子长的煤矿、庄里的居民,还是一棵树、一只鸟、一块石头,甚至一曲信天游等日常景象,在他的笔下都闪耀着形而上的光芒。此外,复线叙述以及在人们生活的现实之外构建另一个与之千丝万缕联系的异质空间,是《老窑》《搜山》等散文惯用的技巧和架构。
值得留意的是,《庄里》在叙事节奏上保持着弹性的疏密相间、疏中有密,使作品呈现的艺术效果并非生涩紧迫,而是不疾不徐。语言与所指向的意义之间磨合得均匀润泽。看似寻常的生活,因其一成不变而透露出坚守的意味。作者却以极淡的笔触,寥寥数语便勾勒出这份坚守的不易。
另外,散文集中的故事与人物皆与现实紧密相连,共同指向更为广阔的社会舞台与日常生活场景,为读者打通了通往“存在”意义的通道。每一个生命故事都洋溢着生活的“在场”感,使读者或多或少能在文本中寻觅到自己的身影,进而引发对生活的深刻反思。《庄里》的散文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生活的纷繁复杂、人性的多面交织以及心灵的幽微深邃。
六、情感表达与文学探索
优秀作家不会对周围事物视而不见,他们更善于在熟悉场景中捕捉到初次相遇般的惊喜。将熟悉转化为陌生的能力,郝随穗似乎尤为擅长。显然,郝随穗的个性使他不会像他人那般表现得激动和“低声尖叫”,但在《父亲的面子》的字里行间和节奏中,我们仍能真切感受到作家的情感和态度——他热爱这个世界。
父亲是作品中的灵魂人物,是整篇作品明亮灿烂的源泉。然而,作者却以极淡的笔触,将他藏在字里行间,语焉不详。这种处理方式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两个心照不宣的人之间无需过多言语的默契。正是有了“他”,原本零散的一切才汇聚成一个整体。“他”的存在不仅解释了老淡的过去与现在,更预示着可能明亮的未来。
若说郝随穗书写《庄里》并非源于无根的乡愁,那么他对故乡的深刻扎根状态便消解了那种将故乡视为回不去的乌托邦的常见文学倾向。对郝随穗而言,尽管采访庄里的小人物是写作的需要,但故乡始终是他自我救赎的精神源泉。在对故乡的不断书写中,他总能获得更为丰富的启示。这些启示既意蕴日常生活经验的馈赠,也体现了他自由精神的释放。
在此,我们能感受到作者讲故事的冲动是含蓄而内敛的。《庄里》并非以传统方式讲述故事,不追求完整脉络和清晰逻辑。故事本身的泪点、痛点及记忆点被叙事隐性特质稀释与揉碎。也就是说,郝随穗笔下的故乡并不完全是乡愁书写意义上的故乡,仅供怀旧,而是更具时空维度的地理之乡。或许他从未在精神上真正离开过故乡,只是以放逐者的身份回归故乡、书写故乡。
七、成长与成熟的文学表达
郝随穗自小在陕北小山村生活、成长并立业。这是他最为熟悉的生活,或许融入了一些自身经验。强调散文与作者身份的关系,只是为增强读者一种感受,即《庄里》给读者留下“这就是生活”的深刻印象。在文本层面,郝随穗以个人成长的时间维度、个体与群体的空间视角以及镜像观感,将散文集推向深入。例如《陕北册页》中的几幕场景,一种流动的温情深深触动人心。这不是挽歌,而是一首首谣曲,如抒情诗般蜿蜒流淌,最终定格为个体生命的一个明亮而安静的惊叹号。
在该书后记中,郝随穗如此解释:“这些散文所描述的,必然是我生命触及的某些敏感点,比如哺育我的庄子,以及庄子里的人和事,乃至庄子里的一切。我尝试用自己的文字修饰时光中渐渐远去的村落——我的庄子。”诚如所见,郝随穗以克制冷静的笔触,描绘了日常生活中被社会锤炼的小人物,关注其命运与出路。生活究竟有多荒诞?在他的笔下,这个问题得到了生动且令人刺痛的回答。
郝随穗的散文,无论是令人着迷,还是觉得有所不足,都需读完全文才能评判。这种体验仿佛是被作者故意设下的“破绽”所引诱,让人深陷其中。恰似《父亲的面子》里的记述:“父亲本来隐藏得很深的面子被别人一次次刨出来羞辱。父亲不善言辞,只想默默地活着,他的理想被那些人和事瓦解得支离破碎。而父亲依旧保持着他安静做人过日子的态度,尽管他的性格里潜藏着炸药一样的烈性,但是几乎从来不曾表露出来。”
近年来,郝随穗的语言逐渐成熟,形成简洁明快的风格。叙述中,他刻意采用短句和简单词汇,避免华丽辞藻和冗长描述。书中人物对话直接,贴近日常用语。这种风格强调语言的形象性和生动性,用最少文字传达最丰富信息,使读者能迅速理解情节和人物,并沉浸于散文描绘的世界中。正如他所说:“我在坚贞的地域文化归属感中,试图打开乡村经验写作的新视野,让自己的文本回归《庄里》的日常。”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