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虚与实

作者: 乔新涛

诗歌作为语言艺术的精粹,其永恒魅力很大程度上源于虚实之间的巧妙平衡与转换。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虚实相生是一个核心命题,它不仅是艺术创作的方法论,更是审美体验的哲学基础。从《诗经》的比兴到唐诗的意境,从宋词的婉约到现代诗的象征,虚实关系的处理始终是衡量诗歌艺术价值的重要尺度。

虚实之辨首先需要明确其概念边界。在诗歌创作中,"实"指向具体可感的物象、场景和事件,是文本中直接呈现的客观存在;"虚"则是由实所引发的主观联想、情感投射和意义延伸。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是实,"低头思故乡"是虚;杜甫的"国破山河在"是实,"城春草木深"中蕴含的沧桑之感是虚。这种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构成了中国诗歌独特的审美范式。

古典诗歌中的虚实处理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前句写实景,后句抒虚情,在简练的十字中完成了从物象到心象的升华。李商隐的无题诗更是虚实交融的典范,"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实写与"春蚕到死丝方尽"的虚喻,共同编织出复杂的情感网络。宋代词人周邦彦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通过极致的物态描摹,反而营造出超然物外的意境,这是以实写虚的高妙之处。

值得注意的是,古典诗歌中的虚实关系并非固定不变。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面看是实景实录,实则暗含遗世独立的精神追求;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则在具象的山水体验中升华出普遍的人生哲理。这种虚实之间的自由转换,展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掌控力。

现代诗歌在继承传统虚实观的同时,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与突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实写离别场景,虚指人生况味;戴望舒的《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具象的雨中漫步与抽象的孤独情绪相互映衬。这些作品都体现了现代诗人对虚实关系的新理解。

象征主义手法的引入,使现代诗歌的虚实转换更加自由多变。北岛的《回答》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将抽象的道德判断具象化为日常物件,实现了虚实意象的创造性组合。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在朴实语言中构建理想世界,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架起诗意的桥梁。这种处理方式,使现代诗歌在表达复杂内心世界时更具张力。

在当代诗歌创作中,虚实关系呈现出更加多元的发展态势。有的诗人追求极致的写实,如于坚的《零档案》,试图通过物象的堆砌呈现生活本真;有的则倾向超现实表达,如翟永明的《女人》组诗,在虚实交错中探索性别意识。网络时代的诗歌更打破了虚实界限,将数字世界的虚拟体验融入传统诗意,创造出全新的审美可能。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诗歌中的虚实际上为读者预留了参与创作的空间。王夫之所谓"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道出了虚实相生的接受机制。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实喻虚,每个读者都能从中体会到属于自己的愁绪。这种开放性正是诗歌艺术的魅力所在。

诗歌创作中的虚实处理,本质上是对言意关系的艺术把握。陆机《文赋》言"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道出了创作中虚实转换的难度。优秀的诗人往往能够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太实则滞,过虚则空。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在雄浑的实景描写中寄托着深沉的人生感慨;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则将抽象情感转化为具体可感的身体语言。

在全球化语境下,中西诗歌的虚实观也产生了有趣的对话。中国诗歌传统强调虚实相生,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象征主义诗歌则注重通过客观对应物表达主观体验。艾略特的《荒原》与李商隐的无题诗,虽然文化背景迥异,但在虚实处理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跨文化的比较,为我们理解诗歌艺术的普遍规律提供了新视角。

诗歌中的虚与实不是简单的二分法,而是多层次的动态系统。从文本层面看,有语言能指与所指的虚实;从意象层面看,有物象与心象的虚实;从意境层面看,有限场景与无限意味的虚实。李贺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在语言层面是实写战场景象,在意象层面则虚指命运压力,在意境层面更暗含对生存困境的哲学思考。这种多层次的虚实交织,构成了诗歌艺术的丰富内涵。

当代诗歌创作面临的一个挑战,是如何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保持虚实之间的诗意平衡。过度写实易流于琐碎,过分务虚则失之空泛。优秀的当代诗人如西川、欧阳江河等,都在探索如何将日常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性存在,他们的实践表明:虚实关系的创新处理,仍然是诗歌保持艺术活力的关键。

回望中国诗歌传统,从"赋比兴"到"意境说",虚实问题始终处于核心位置。严羽《沧浪诗话》强调"妙悟",王国维《人间词话》推崇"境界",其实都是在探讨虚实相生的艺术奥秘。这种美学智慧,对于今天的诗歌创作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真正的诗性,永远诞生在虚实之间那个微妙的临界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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