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行动者”：与实践融合的文科“突围”

当AI技术重构新闻写作课程、国际关系学科增设“数字外交”等前沿方向时，当代文科教育正经历一场深刻的结构性变革。然而，技术“黑箱”可能加剧课内知识膨胀与现实社会的割裂：学生虽能熟练操作AI工具生成格式规范的新闻稿件，但在面对突发事件的新闻采访和深度调查时却常常无从下手；深谱中西经典文学修辞技法，但写不好乡村文旅产业策划方案。当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产生错位，一时之间，“文科无用论”甚器尘上，一些大学也纷纷裁减文科专业。

文科教育的问题当然不少。在过去的高校扩招进程中，文科专业因培养成本低往往成为扩招首选，而且教学内容与时代脱节、与业界联系不够紧密等问题比理工农医等学科更加明显。但是否应采取“休克疗法”，大刀阔斧砍掉大量文科专业值得商榷。越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下，可能我们越需要文科对人心灵的滋养。因此，当务之急是如何更新培养模式，让文科生走出“纸上谈兵”之困境，将社会实践创新融入文科人才培养全过程，推动文科生从“观察者”转向“行动者”，更好彰显出文科教育在参与社会进步中的独特价值。

大力激发“被需要感”：强化文科专业的应用价值

在舆论语境中，社会长期盛行的“文科无用论”使不少文科生习惯性地贬低自身专业的实践价值。专业自信持续流失的文科生群体，既难以把握现实世界的复杂变化，更缺乏将理论转化为解决问题的实践能力。外部的负面标签使部分文科生产生自我怀疑，认为自身专业前景暗淡，从而失去学科自信与学习动力。这种社会贬抑与自我怀疑相互交织，最终演化为文科的学科认同危机：当专业前景被提前判处“无用”，知识创新与实践转化自然难以形成。

但在现实情境中，文科并非如此“无用”。比如，近年来文化产业市场的突破性发展，不断彰显出文科生的实用价值。无论是游戏《黑神话：悟空》还是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等现象级作品的成功，都充分展示了文科在文化创意领域的独特优势一一不仅继承中国古典神话的精髓，还巧妙地融入现代叙事手法与视觉表达，使传统文化以全新姿态走入大众视野。古装剧《长安十二时辰》冲的服装纹饰复原、纪录片《国家宝藏》里的文物解说创新以及《非遗里的中国》里的东方美学沉浸式体验等，都清晰展现了文科在文化解码与创意转化中的独有优势。当然，文科之用都是其和科技创新融合在一起互相促进的：科技创新决定了发展的速度，但文科赋能则能丈量文明的厚度。因此，理解文科之用，必须要改变观念：文科生不再只是从事刻板印象中的文职、文书或管理等工作，而是在科技创新和产业革命中实现交叉协作，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生产实践中体现其实用价值并产生“被需要感”。

数年前，笔者曾到美国旧金山湾区进行高等教育与产业发展互动的调研，所观察和访谈的情况恰能很好地佐证以上观点。硅谷是旧金山湾区的象征，尤其崇尚技术文化，但这并不意味着硅谷只有科技公司，甚至是科技公司“吞噬”其他行业的工作机会。反而技术扮演了一种“连接器”的角色，一大批科技创新活动的间接参与者被培育起来，包括律师、会计师、项目指导师、培训师等，而从事这些行业的人很多来自文科专业。因为这些专业性的链条式服务，为高校和企业创新提供专业化服务，能够助推创新专业化和提高成功率，所以其“被需要感”很强。我们在当地访问了不少人文社科的学者，他们很自豪地说在硅谷工作丝毫没有感受到被“边缘化”，反而是技术发展为人文社科提供了更好的工具；更重要的是，因为技术应用产生很多新的社会问题，需要他们提出更加专业的解决方案，两者互相受益。

因此，从操作层面来看，需要建构多维协同的生态支持系统以激发文科生的“被需要感”，尤其要求高等教育机构、政府部门与社会组织形成共识与合力。比如，高校可系统开设社会调查方法论、公共政策分析、文化创意产业理论与实务等跨学科课程模块，使学生深度参与社区、企业和政府部门的实际运营；而政府在制度层面可设立文科创新实践专项计划，通过经费保障、学分置换等激励机制，鼓励文科生投身乡村振兴、社区治理等社会需求领域；在社会组织层面则可打造文科成果转化生态圈，依托文化创意园区、社会组织孵化器等平台，畅通文科生专业能力的价值实现通道。只有通过系统性的制度创新，才能将社会对文科的潜在需求转化为真切可见的发展机遇，这既是破解“文科无用论”的关键突破点，更是激发文科生内在求知动力和实践热忱的重要途径。

适度施加“压力感”：健全文科教育的培养考核机制

在AI时代尚未来临时，文科教育就已经暴露出很多问题，人工智能的加速出现只是将这些问题暴露得更加突出而已。因此，人工智能出现很大程度上会倒逼大学课堂进行改革，尤其传统的文科教育必须直面变革。大学早已走出“象牙塔”，不能一边大喊“狼来了”，一边试图维持现状得过且过。大学文科教育的培养与考核机制必须作出相应改革，以确保文科生在学习和成长过程中切实体验到来自内外部的“压力感”。这种“压力感”不仅体现在对知识掌握的学术考核上，更包括在解决复杂社会问题时所体会到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只有在这种多维度压力的推动下，文科生才能逐步适应社会变革，从纯理论课堂顺利过渡到实际操作，并最终将传统书本知识转化为具有竞争力的实践能力。

需要建构跨学科交叉培养机制，激发文科生学术使命感与创新内驱力。当前，在破解我国关键领域技术突破壁垒的现实语境下，学科的深度交互与协同创新已成为必然选择。为此，文科教育创新需将数字技术、AI智能与现代传播技术系统嵌入课程体系，推动传统人文学科与现代科技实现互补与协同，反向驱动学生走出传统舒适区，使其直面更加多元、复杂的知识体系和实践情境，触发学术使命感与创新内驱力一一这正是“压力感”的明确体现。自前有些高校已在课改实践中将量化分析技术与数字化传播课程模块整合至文史学科，使文科生不仅能深入理解人文价值，而且能利用现代信息工具开展社会调查与学理分析。这既有利于拓展学生的知识边界，也在学科交叉之中不断营造充满挑战和竞争的环境，形成人文反思与技术迭代的成长基底。

需要改革文科教育实践考核机制，强化学生实践性学业压力意识。当前文科教育的考核机制，仍过度聚焦教材理论知识基础，考前突击背诵与“60分万岁”极大拉低了文科专业的价值下限；相对缺乏实践素养的培养及其考核机制，难以有效激发学生应对现实问题的责任意识。对此，可采取项目制课程设计，将各专业学生纳入真实情境研究场域，通过围绕现实问题深度开展独立调研或小组协作探究，系统完成调研报告、案例分析或策划方案，实现理论认知的实践转化。目前已有部分高校在课改实践中整合社会调研项目和企业实训模块，并配套搭建校内外双导师协同指导机制，引导学生在项自攻坚中直面真实问题。但由于缺乏学业压力传导意识，尤其在学业成果考核质量把控“放水”严重，往往使项目制课程难以发挥更佳功效。

另外，当前很多高校往往过度侧重与大型企业或知名机构“校企”合作，致使有效实践的获取常局限于“高端局”，未能激活基层组织和小微企业的实践价值。在高等教育普及化背景下，地方政府、小微企业及基层社区组织往往能提供更多场景化的实践机会，更能满足大规模文科生群体的实践需求。因此，高校应进一步突破传统合作局限，主动对接基层治理单元，将最贴近实际问题的经验要素系统整合至实践教学体系。总而言之，在新文科教育改革上，需构建多维度压力作用机制，驱动学生在过程性评价中持续优化能力结构，促进传统文科知识向难以替代且具备迁移属性的综合实践能力转化，为应对未来跨学科复杂问题夯实基础。

有效增强“推背感”：构建文科教育的实践支持体系

社会实践是推动文科生从理论走向实战、从“观察者”转变为“行动者”的关键途径。其不仅是课堂知识的延伸，更是文科生在瞬息万变的社会环境中不断锤炼自我、检验成果的试金石。只有打破传统课堂教学困守于“快餐式”单向知识灌输的窠白，通过创设理论与实践深度互嵌的实践场景，才能形成“推背感”并持续推动文科生知识迁移与实践创新。

一方面，应以项目制运营重塑实践闭环。项目制实践通过“选题一执行一产出”的全流程设计，搭建从理论认知到实践应用的转化桥梁。全靠高校之力推行项目制运营，囿于资源和经费实施起来可能困难重重。因此，高校要善于“借力”，善用社会和市场资源更好筑牢项目制。例如，笔者曾多次指导学生参与南风窗传媒发起的“调研中国”项目，该项目通过组织学生深入基层开展问卷调查、深度访谈和田野考察，构建了从理论到实践的完整闭环：其实践内容聚焦乡村振兴、社区治理等议题，回应时代命题；实践过程综合运用社会学、经济学、传播学等多学科工具，致力于打破学科壁垒；实践成果既有学术机构的理论审阅，也接受实践部门的实效检验，评价反馈多元有效。“调研中国”项目在文科大学生群体中有着较大影响力，每年都有几百支队伍参加。但又因其民间性质，高校组织管理机构往往缺乏主动性，少有将校内文科生的培养和考核与这类已经相对成熟的项目制资源进行更好对接。但未来文科教育的出路，恰恰正是需要将学习场域延伸至更为广阔的实践空间，更宜“借力打力”摆脱文科生“纸上谈兵”的困境，并重新定位自身专业的价值坐标。

另一方面，应以跨界协作网络整合实践资源。高校应依托专门实践部门，系统对接地方政府政策资源池、文创产业联盟及市场化的企业组织，引导学生深度融入产业园区运营实践，实现知识生产模式的迭代转型。笔者2024年曾随广东高等教育代表团赴台湾地区高校交流考察，对龙华科技大学的做法印象深刻。其定位非常明确，立志要做电子领域的亚洲最佳大学，因此专业开设都是坚持小而精的定位，包括一些文理交叉的专业。比如其文化创意与数位媒体设计系，招聘了很多来自行业一线的师资，教师中有拍摄了多部电影的导演，还有周杰伦的录音师，这些教师都能带领学生尽早接触到最前沿的市场。而且学校实行分类考核，对这类老师的考核更重应用，而非论文成果。其校长便明确表示：大学汇集了最优秀的人才，包括教师和学生，但是如果都只是要求他们写论文，显然是不对的；大学如果对工作领域的关注不够，便是办学的偏离。因此，文科教育尤其需要跨界整合实践资源，支持文科生参与文化创意、市场推广等实际项目，形成文科教育与产业创新双向赋能的可持续模式，也让社会真正能感受到大学的丰富性与活力。

人工智能时代催生的全新社会需求对文科人才培养提出了新的使命，需通过理论与实践深度结合激活其在社会治理、文化创新与产业升级中的独特价值。实践探索表明，文科生在真实项目历练中能增强创造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亟待突破自我怀疑，重塑专业自信；高校也要打破学科壁垒、改革考核导向、深化校地协同，引领文科教育适应时代变革；而企业及相关社会组织搭建的开放性实践平台，也正在创造文科人才转型的新型生长空间。

展望未来，新文科教育道路虽充满挑战，但在各方共同努力下，通过强化应用价值大力激发文科生内在的“被需要感”，健全培养与考核机制，适度施加“压力感”，全方位构建实践支持体系，有效增强“推背感”，将能持续培养出既能洞察人文脉络，又善于解决现实问题的新型文科人才。唯有如此，文科教育才能真正实现从培养“观察者”到培养“行动者”的蜕变，成为当代社会不可或缺的智力支撑与创新引擎。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促进高等教育与科技创新、经济发展更好结合研究”（课题编号：23ZDA059）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