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琴
作者: 洪放一
叶如云看着细细密密的秋雨,手机突然响了。她接完电话,马上出门,穿过剧场,一出门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那儿。她招呼道:“马先生吗?您好!”
“叶团长,叫我小马就行。”男人随着叶如云走进门厅。
进了门,叶如云泡茶,小马说:“我们想给青桐剧团捐一笔钱,排一台戏。”
“这太好了。不瞒您说,我们正缺钱。”她递过茶,“不知……能捐多少钱?”
“您需要多少钱?”
“我们是小剧团,排一台戏,也就百十来万元。当然,也可以排得更好,钱就要得更多一些。”
“五百万元。怎么样?”
叶如云差一点站了起来,但她控制着自己,说:“这么大手笔啊。我们正想复排一台戏,我们团里最好的导演鲁可凡写的本子。他病得很重,想在走之前将这台戏复排出来。”
“那就排啊。我们很快就把钱打过来。”小马的神情,细看其实是公事公办,叶如云知道这件事后面还有别人。她便试探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给青桐剧团捐款?”
小马一笑,将茶杯放下,说:“您就别问了,我也是奉命行事。”
“这么一大笔钱,要入账开支。没有由头不好处理。”
“这是捐赠协议。”小马从包里拿出协议。叶如云接过来一看,协议的抬头是捐款方的名字:池青桐。这是谁?她没有头绪。她继续往下看,内容就两条:一是自愿捐款五百万元,二是指定五百万元捐款的一半用于复排黄梅戏《双琴》。
叶如云身子一抖,说道:“鲁可凡想复排的就是《双琴》!你们怎么知道?”
小马漫不经心地答道:“捐款人说你们只管排戏,如果问得太多,就收回捐款。”
“那好。”叶如云既想知道个大概,又怕节外生枝,“戏一定会排好。等钱到了,我们会做一个方案,到时发给您。”
二
被安排饰演双琴的孩子叫简蝶,去年刚从戏校毕业进团。当初进团面试时,叶如云本来不想要她,鲁可凡却看中了她,说这孩子将来有大用。叶如云不可能也不会拂逆师父兼导演的意思,就将简蝶留了下来。
决定复排《双琴》时,鲁可凡几乎想都没想,就定了简蝶当主角。叶如云没问鲁可凡为什么一定要简蝶来演双琴,只是在离开时,才说:“捐款人叫池青桐。您可知道这个人?”
鲁可凡摇着头说:“不管他是谁,明天就排戏。”
“眼睛朝着顶上,再斜斜地望下来。要狠,要狠!后面那段唱是爆发后的独白。你知道什么叫独白吧?”鲁可凡说。
“知道。就是演内心。”简蝶的声音很轻。
“对!内心!小蝶儿,要让恨从内心爬到喉咙,爬上目光,爬上额头,然后包裹整个人,整个舞台……”他说得太多了,一口气接不上来,浑身发抖出汗。叶如云赶紧递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水,有点恍惚,叹道:“小若呢?”
“早走了。二十多年了。”叶如云明白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但还是答了,“休息吧,明天再排。”
《双琴》演的是旧事,剧情很简单。一对双胞胎姐妹邂逅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姐姐柔弱清纯,妹妹聪明调皮。姐姐爱上了书生,书生也爱姐姐,两个人相约等书生金榜题名后就成亲;但妹妹同样爱上了书生,她开始引诱书生,最终书生背叛了姐姐。雷雨之夜,书生与妹妹被雷电击中而亡,姐姐也投水自杀。
剧本一出来,鲁可凡让一个人同时饰演姐妹俩,也像现在选定简蝶一样,没有任何犹豫,确定了由小若当主角。叶如云也曾想成为《双琴》的主角,可她很快发现,小若比她更适合。小若跟她同一年进入剧团,平时小若不太引人注目。可一试戏,小若简直就是剧中的姐姐。然而,鲁可凡说:“《双琴》如果能成,就成在妹妹这个角色。”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双琴》唯一的一场公演掌声如潮,掌声一大半给了妹妹这个角色。
叶如云很清楚,虽然时间过了二十多年,但《双琴》的排练,还是会卡在同一个地方。
三
简蝶耸着肩,极力想找到一种被压碎,或者被抽离的感觉。然而,她没有找到,颓然地坐在地板上。她想起鲁可凡第一次带她在舞台上排练时,指着舞台下面问她:“看见什么了吗?”
她摇头。
鲁可凡提高了声音:“看见什么了吗?”
她恨不得让眼球伸到舞台下面,但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椅子、过道,越往后越高的台阶……她只好又摇摇头。
鲁可凡说:“就在那儿!你看看,那是人,一个人,一群人!他们在戏中,又在戏外。”
她瑟瑟发抖,泪水盈满眼眶。就在泪水即将冲出眼眶时,她真的看见空荡荡的剧场里,到处都是人。
这时,鲁可凡的声音变得缓和了,他退到了舞台边上,轻轻发出呓语一般:“你要让所有人疯狂!你要让他们在你的爱中迷乱、丧失理智!”
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嘴唇微张唱起来,感觉自己沉入了情节。可鲁可凡的一声“停”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来。鲁可凡摇着头说:“记住,你现在是妹妹。你心中要有黑暗、要有恨、要有诡计,去引诱书生。”
“我是妹妹。可是,我还是我。我怎么能成为妹妹?导演,我不演了!”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鲁可凡脸色铁青,拳头紧握。他盯着她足足有五分钟,然后用轻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必须演!只要你活着。”说罢便走了。
她一下子像被冰封住。她在冰块中僵着,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叶如云一直站在舞台最深处的幕布之后,二十年前,二十年后,她一直站着。叶如云看见舞台上的简蝶正撕扯穿在身上的戏服。叶如云的心疼了一下,虽然隔了二十多年,但那种疼是一样的迅疾与尖锐。
四
小若梨花带雨般哭着,叶如云拍拍她的肩膀说:“导演定了你演,你就得演下去。”
“我真的演不了,不想演了。”她拉住叶如云的手,“你跟导演说说吧,我不演了。再演我会死的!”
叶如云笑着说:“小丫头片子,演戏能死人?导演和团长是看重你,才让你演双琴姐妹。你看看鲁导那个样子,你能跑得了?”
“我可怎么办啊?”小若摇着叶如云的手,“我心里只有姐姐,没有妹妹。我怎么恨啊,怎么坏呢?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叶如云丢下这句话,便出门了。她出门后也为这句话大吃一惊,旋即她找到了鲁可凡。
鲁可凡闷在房间里抽烟。他一见叶如云,便说:“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只要记住,一个演员有时候要真戏假做,有时候又要假戏真做。”
叶如云觉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她要离开时,鲁可凡叫住了她:“你也要进来,你也在戏里!等着吧!”
简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叶如云身后,打断了叶如云的回忆。简蝶的脸上没了痛苦的神色。
简蝶问:“团长在想什么?”
叶如云说道:“没什么。你又活了?”
“活了。”
“你又想演了?”
“想演了。”
“为什么?难道又是鲁导?”
“不。也许是吧。我觉得我能演好双琴。”她步履轻快,“我去找导演了。”
与二十多年前不同,这一次,鲁可凡却慢条斯理地对叶如云说:“别急,让小蝶儿自己想,慢慢想。”
“那当年?”
“为什么提当年?她们演的是同样的角色,却不可能是同样的人!”
五
简蝶一唱三叹,轻舞水袖,眉眼生动。她上前一步,一直走到坐在轮椅上的鲁可凡面前,念白道:“哥哥啊,为什么,你怎的不吭声?”
鲁可凡瘦弱的身子一颤,回过头,简蝶已经快速退到舞台中间。她扑向前,面对想象中的书生,大叫一声:“哥哥!纵是微尘,我也要伴你终生!”她这一声回荡在剧场中,她小小的身体里竟一下子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鲁可凡的手在颤抖,示意简蝶停下。他问道:“为什么改了?”
“是的,我改了。您是不是觉得我将妹妹美化了?”
鲁可凡没回答。
简蝶退了一步,背过身去。等再次转过身来,她面容清丽,如水一般。她轻启朱唇,问道:“这是姐姐吧?”鲁可凡点点头。简蝶又背过身去,再转过来,她依然清丽,只是目光坚韧,透着倔强。
没等简蝶再问,鲁可凡就挥挥手,说:“我明白了。但是,我不同意。”
“为什么?难道非得如您所说的那样,姐姐就是好人,妹妹就是坏人?好坏就挂在脸上吗?”简蝶喘着气。
鲁可凡没说话,转动轮椅,轮椅像个被击中脚后跟的人,跑得飞快。简蝶没追,她笑着,那笑声,一会儿清澈,一会儿混浊。
叶如云接了小马的电话后,才来到剧场。小马希望叶团长能发几张排练的图片。如果可能,还希望发一段有声有色的视频。
“当然可以。”叶如云没有理由拒绝。她知道鲁可凡和简蝶在一起排练,可当她赶到时,台上只有简蝶。
叶如云喊了一声:“鲁老师!”
简蝶说:“他走了。”
“他怎么走了?”
“他不同意我的设计。为什么非要在妹妹的脸上看出仇恨?”
“观众只有看到妹妹脸上的恨,才能理解,才能被带入。”
“不!我觉得妹妹和姐姐一样,心中都应该充满爱。”
“这……”说实话,叶如云被简蝶的想法惊到了。她从没想过:妹妹和姐姐一样,她们都爱着。因为爱,妹妹的心里没有恨。如果有恨,那也是爱而不得的恨。
“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导演决定剧情的发展。”
“不是,是性格决定的。”
“他一定是被你气坏了。”叶如云没等简蝶解释,便去宿舍找鲁可凡。
果然,鲁可凡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眼角还挂着泪水。她有些心痛,上前替他擦了泪水:“别计较孩子的想法。”
“不。”鲁可凡声音沙哑,“也许她是对的,只不过我们一直在回避罢了。”
六
小若又笑又哭,倚在叶如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爱我。”
“如云,他为什么要设计妹妹这样的角色?为什么要让她充满恨?”
“唉!”叶如云轻轻地叹气,小若却听见了。小若扳过她的肩,问:“你忌妒我?”
叶如云摇头。
小若说:“我知道你也喜欢他。这团里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可是,他应该是我的!”
“他是你的。”叶如云说出这句话,脸上一热。
三天后,将是《双琴》的公演日。青桐有影响力的人物,都将云集青桐剧场。叶如云找到鲁可凡,问:“难道必须这样吗?”
“戏大于天。”鲁可凡道。
“可是,小若的戏演完了,然后怎么办?”
“没有然后,只有戏!”鲁可凡吼着,叶如云赶忙退出来。鲁可凡却叫住她:“三天后就要演出了。演出前一天晚上,我会去找你!”
叶如云咬着嘴唇,她无法反对和拒绝鲁可凡。她的耳畔不断地回响着“戏大于天”,戏真的大于天吗?这一问一直问了二十多年。
简蝶是怎样说服鲁可凡的?叶如云不知道。《双琴》的结尾改成了妹妹在雷电来临前,将书生推开,自己一个人死了。最后书生和姐姐站在一起,向着苍天呼唤妹妹。
叶如云站在台侧。只见鲁可凡抬起头来,说:“开始吧!”
“开始吧!”三个字再一次击中叶如云。
“开始吧!”随着鲁可凡的声音,二胡声响起,小若从幕后翩翩而出。她唱着,笑着,舞着,爱着,期盼着。鲁可凡却攥紧了拳头,大声地嚷着:“是双琴,是一张琴的两面,要演出两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