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是个孩子

作者: 和菜头

因为你是个孩子0

40年前,我从山沟里进了城,分到了课桌椅,跟上了学习进度,确定了班级地位。放学之后同学们也开始约我留下来一起玩洋片和吹画,我是一名“成熟”的小学生。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指派我和班上的另外两名同学一起去参加课外兴趣小组。当时昆明市要举办一场中小学生手工大赛,我们要做一个模型,然后送去参赛。当时就是这样,老师指派你做什么,你最好就去做,听话的孩子最后一定会有糖吃。

我们每天放学吃过晚饭之后,再回到学校,去找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在他的宿舍里做模型。一开始我很兴奋,“模型”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像有魔力。之前我只做过由橡皮筋驱动的航模飞机,结构非常简单,就是几片木头用胶粘起来而已。

去了之后,我发现我们3个小伙伴就是3个苦力。老师在一开始对我们说了一句:“这次我们做个灌溉系统的模型。”然后就再没有任何解释,直接给我们派活。先是拧铁丝,把塑料刷子毛绑进去。绑了一周刷子毛之后,给那些刷子毛上绿漆,然后晾干。再然后是打磨泡沫塑料板,他画好线,我们切割之后将边缘打磨至光滑。在此期间,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半块废弃的木黑板,用锯子锯开,再用刨子推平,最后上漆。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具体每样东西都有什么用,我们最终要做成一个什么样的模型,老师一概没有解释。虽然当时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学生,但只是个孩子。这种得不到解释纯干活的夜晚延续得越多,我就越困惑和烦躁,无法理解这件事,觉得乏味。我认为干重复的体力活和制作模型之间毫无关联,起码当时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我不觉得我们是在做模型。

有一天,我干完手头的活,就趁老师临时离开之机探索他的宿舍,并且成功找到了一套电烙铁和焊锡。这些玩意有点意思,电烙铁放在金属圈里通电,很快就会升温。这时候再用电烙铁去碰一下卷成一盘的焊锡,焊锡就会变成液体球,在电烙铁上颤颤巍巍地一跳一跳,而且散发出一股清香味。

很快我就开始了一项挑战:看用电烙铁能弄出多大的一个液体金属球。正当我玩得很开心的时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结果一个液态金属球掉落下来,刚好落在我的左手食指的指背上。那玩意烫极了,我手上立即就被烫起了一个大水疱,疼得钻心。

这时候老师刚好回来,看到我在玩他的电烙铁,当场把我骂了一顿。我当时刚刚受到惊吓,手指又疼,再听到他劈头盖脸的骂声就生气了。我告诉他:“不玩了,我以后再也不来你这个破地方了!”起身摔门就走。

小孩子哪里能藏得住事?我才两三天晚上没有去做模型就被我妈发现了,被她发现从来没有好事。父母先是在家里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押着我带着礼物上门给老师道歉。后来的戏码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相逢一笑泯恩仇,诸如此类。

反正最后模型做好了:旧黑板变成了一个模型沙盘的底盘,磨好的泡沫塑料一层层叠起来变成小山和农田,绑了刷子毛刷过绿漆的铁丝插在“农田”边上,就变成了一行树。农田也刷了绿漆,刷完之后再涂一层胶水,我们趁胶水没干,把打磨泡沫塑料落下的白色小碎屑撒上去,于是就得到了“庄稼”。最后,在那高高的“小山”上,放一个铁皮罐头桶,刷漆,写上“储水罐”几个字,通过一根管道引水下“山”,接入“农田”里横平竖直满布的塑料管。管子上打了孔,水会从孔里往外喷。这样,一套农田灌溉系统就做好了。

这套东西被送去翠湖边的农业展览馆参加比赛,我们最后拿到了三等奖,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的阳光普照奖。那时候,所有没能获得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的团队,都肯定会得到三等奖。父母还带着我去现场看过,非常好的活动,一家有一个孩子参加比赛,能带来十几个、几十个亲戚朋友,现场热闹非凡。

我站在展厅里,看着我们做的那个模型,虚荣心只维持了一会儿,然后有个声音对我说:“它和你有什么关系?”答案是没关系,它不是我想做的事,而是班主任让我去做的项目。它不是我设计的,我只是个苦力,甚至在它完成之前,我对它最终的呈现方式都一无所知。事实上,学校收到了一份报名参赛的文件,校长确定了一名指导老师,班主任确定了3个孩子。然后指导老师确定了项目方案,分解了任务,并且把细分的任务分配给了我们。

我们究竟算什么?我想算道具吧。因为这个活动叫作中小学生手工大赛,所以必须出现中小学生,必须由他们动手参与。但是,这个项目的灵魂部分,最自由的部分,可以发挥想象力的部分被大人“代劳”了。大人已经想好了做什么,我们只是去打下手,最后再把东西放在我们手里,我们对着镜头傻笑,意思是“这是我们的作品”。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作品。几年之后我上了初中,看录像的时候偶然听到一句台词:“人在江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身不由己。”我当场就想流泪,跟着反复喃喃念诵,它成了我背下来的第一句港片台词。

今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感觉心里始终有一根刺没有拔出来。不过,好在我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人可以再把我当作一个孩子,我也可以不经允许就自己玩电烙铁。我用人工智能轻而易举地画出了一套农田灌溉系统的模型,比当初的那一套精致无数倍。回到40年前,如果我自己的确想要做个类似主题的模型,它正好就是我想要的那个样子。

人工智能显示图片的一瞬间,我感觉心头那根埋藏了40年的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再做一次模型本身毫无意义,但是这件事完全由我自己做主就很重要,我身后没有站着另外一个人提着我身上的线也很重要。最重要的是,那种“因为你是个孩子,你做不了”的态度,和这种态度带来的轻视、不信任,以及被人操弄摆布带来的屈辱感,终于彻底消失。

(李金锋摘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勾 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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