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暮色
作者: 盛慧我记忆最深的那个下午,父亲在翻地,翻上一会儿,就停下来,朝手心吐一下口水。土地十分肥沃,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新翻出来的泥土是蓝褐色的,泛着油光。沟渠里有一些小鱼,我想捉住它们,没想到它们看上去笨头笨脑,其实很灵敏。我一伸手,它们就躲开了。田埂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玩累了,我就叼着一根青草,躺在这张散发着清香的小床上,看懒洋洋的云朵。
天突然阴沉下来,接着下起了小雨。父亲舍不得回家,他就地取材,用菜秆给我搭建了一间小房子,自己又淋着雨去干活了。房子很简陋,一点也不舒适,可我开心极了,因为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房子——我做梦都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没过多久,雷声隆隆,由远及近,厚棉被般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闪电惊慌失措,在乌云间飞快地穿梭,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天空像倒挂的湖,雨水疯狂地踩踏着我的房子,房子瑟瑟发抖,很快就被冲倒了。实在没法再干活了,父亲只好扛着铁耙回家。
他把凉帽戴在我的头上,又脱下上衣,给我披上。这是徒劳的,雨从四面八方袭来,我们不像在走路,像在河里踩水。我打了个喷嚏,父亲一把将我搂住,将我紧紧地夹在怀里,用他的身体温暖着我。
路边有一家副食店,我们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躲雨。老板娘是个折脚的女人,很胖,有三层下巴。店里光线幽暗,一进去,我就闻到了饼干诱人的甜香,像狗一样猛吸了几口。父亲会心一笑,买了两块杏仁饼,他的钱早已经湿透,粘在了一块,老板娘取过钱,一张张贴在柜台上。我们一人一块,一边吃,一边等雨停。父亲吃得很慢,一只手摊在嘴下,不让一点饼屑落下。我吃得快,吃完后,眼睛紧紧盯着父亲。父亲咧嘴一笑,掰下半块给我。这一次,我也放慢了速度,吃完后,将手指吮吸干净,抹了抹嘴,然后说:“等我以后有了钱,天天都要吃杏仁饼。”
雨势终于小了,乌云散去,村庄又从雨水中冒了出来。我们往家走去,黄泥大路被拖拉机轧得变了形,中间高高隆起,好像脊背一样。路上有许多水洼,我总是故意往里面踩,让水像调皮的小鱼一样从脚底游过。回到家,我们早已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脑门上,好像一块西瓜皮,衣服紧裹在身上,不停地往下滴水,活像两条刚跳上岸的鱼……
一晃眼,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消失不见,却又无处不在。想他时,我常常会想起那个落雨的下午,耳边回荡起博尔赫斯深情的诗句:“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月亮狗摘自《南方日报》2025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