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报平安

作者: 南在南方

记得报平安0

傅雷给儿子傅聪写了很多信,有一封很特别,钢琴托运到时他要儿子注意:“篾包拆去后,琴顶上要把稻草细细取尽,否则揭开盖子,容易把屑末掉入,影响锤子及钢丝;粗麻绳二根,是我们特意买来的……不易购得,拆下后务必妥存,将来搬动时仍要用到。”他没有谈艺术也没谈人生,只是交代了两件小事,拳拳之心令人动容。但有时傅聪迟迟不回信,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哪怕只是报个平安就够了。

齐邦媛的《巨流河》中有一封信,是那位血染长空的飞虎队队员张大飞写给齐邦媛的哥哥的,内容却是关于她的:“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况且又是情书。75岁的齐邦媛从台北来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在大理石石碑上看见了张大飞的名字,涕泗横流……这段旷世之恋因为这本书为人所知,一个无法报平安的人向死而生。

一个日本俳句妙手写道:“久不去看望相好的女人,她心里不知如何怨恨我。如此怠慢佳人,心中非常歉疚,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但人家叫人传话来说‘遣个童儿来报个平安就好了嘛’。”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把念和盼浓缩为报平安。

人总是会被牵挂,父母牵挂孩子,爱人牵挂爱人……心有千千结,织成平安网。“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是报平安,“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暂时回不来,也是报平安。

报平安的诗中,我喜欢李白写给朋友萧三十一,同时也是写给儿子伯禽的:“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李白还在另外一首诗里写到女儿:“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李白总是漂泊,众人传诵的诗也是平安书。

昔日,我离家越来越远,总要写信给父亲报平安。父亲收了信,要念给祖父祖母听,念给母亲听。听一遍不够,还得再念再听。父亲来信说:“信收到了,只是写得过于简单,不能以一句‘一切都好’带过。饭吃得饱不饱?工作顺不顺利?是不是头发太长但没去理发?钱够不够用,有没有结余?”

后来,我写信就有点娓娓道来了:“早上我起来去车站,没有买到直达旬阳的票,只好在小河镇转车,没费力气就到了旬阳。我在车站旁边吃了一大碗面,又喝了一碗面汤,买了晚上7点多的票,没座位,结果车门也没有开,我从车窗钻了进去……”这下他们满意极了,觉得我如同在他们眼前,又来信质疑:“你有点胖,车窗又小,钻进去要点本事啊。”

信写了好几年,老家忽然可以装电话了。自此那部电话成了报平安机,几乎每天黄昏,我都给母亲打电话,以至我回到老家,黄昏时和母亲坐在院里拉家常,母亲忽然站起身来朝屋里走,我问她干什么去,她说要去等我的电话!

后来,母亲去世了。我好像被困在那儿,没有去处。母亲离开了我,终究我也离开了母亲,就像母亲的手机号码后来变成了空号。

前一年过生日,我非常想给母亲报平安,拨打那个号码,竟然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妇女,也操着老家的口音,我嗫嚅许久,终于一言不发。到后来,好像无处可报平安。

小儿在武汉长江大桥下的公园玩,那里有大禹的雕塑,有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他问我:“大禹为什么不回家呢?”我说:“可能他经过家门是想报平安吧,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站在门口,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后来那一次,那个小孩应该追上去喊一声爸爸,他应该回头把孩子搂在怀里……”

桥上的火车过来过去,每次我都会想起一句诗:“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也许朝江边看,会看见一个人呆呆地仰望着,他不是在看流云,不是在看风筝,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目送。

(月洞门摘自《品读》2025年第1期,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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