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逐稳定币

一场边缘世界的虚拟狂欢终于延伸至现实。

美东时间6月5日，全球第二大稳定币USDC（美元硬币）发行方Circle Internet Group，Inc.（下称“Circle”）正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首日开盘上涨122.58%，盘中因股价涨幅波动过大，一度触发临时熔断。

截至当日收盘，Circle股价上涨168.5%，总市值超180亿美元。

资本市场的热情来自主权国家、地区对于加密货币前所未有的背书，这使得稳定币比它的比特币前辈赢得了更高规格的发展空间。

两周前，美国参议院投票通过《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下称《GENIUS法案》），中国香港立法会三读通过《稳定币条例草案》（下称《条例》），前后仅相隔两天。

更早之前，欧盟、新加坡、日本等主要经济体也已将稳定币纳入监管。

作为特殊的加密货币（CryptoCurrency），稳定币具有去中心化、点对点、低成本、高效率等区块链技术优势。与比特币等加密货币不同，稳定币通常与法定货币等参考资产挂钩，以维持币值相对稳定，并充当加密资产交易的媒介。

2014年，泰达公司（Tether）发行了第一枚稳定币USDT（泰达币），标志着稳定币的诞生。近年来，凭借价值稳定、效率高、成本低等特性，稳定币逐渐向跨境支付等传统金融领域渗透。

与官方立法行动同步，全球支付巨头Visa（维萨）和万事达卡宣布将稳定币纳入其全球支付体系。这意味着稳定币有望成为全球交易中主流的支付与结算选项。

2023年中国香港与内地恢复通关以来，蚂蚁、京东、腾讯等中国金融科技巨头齐聚香港，在香港web3（第三代互联网）产业浪潮中探寻新机遇。

“非常令人振奋。”《条例》获得通过后十天，蚂蚁集团副总裁、蚂蚁数科区块链业务总裁边卓群接受《财经》采访时感叹，稳定币合规有望打开web3资产交易规模化发展的窗口。

“《条例》为香港稳定币市场健康、可持续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制度环境。同时这也是全球加密货币产业的重大里程碑式事件。”京东币链科技CEO（首席执行官）刘鹏表示。

稳定币基于区块链发行和交易，天然具有全球化、实时交易、全天候运行、“点对点”去中介化等技术特性。同时，稳定币通过与法定货币挂钩等方式实现价值稳定。

从官方立法到商业布局，各界对稳定币的高度关注，源于过去几年其自身的长足发展。

2024年，稳定币支撑的交易额高达27.6万亿美元，超出Visa和万事达卡的交易额总和。

同年，全球规模最大的稳定币USDT发行方泰达公司，员工人数不超过200人，却实现净利润137亿美元，人均创造利润超过6800万美元，是全球人均创收最高的公司。

泰达公司和Circle公司财报显示，其营收主要来自稳定币储备资产的投资收益。实现合规化之后，稳定币如何在更多场景中应用成为市场关注焦点。

Circle公司在招股书中断言，其稳定币网络有潜力颠覆国际汇款和跨境支付市场。边卓群亦认为，稳定币最大的使用场景是跨境支付，可实现低成本、T+0（实时）的跨境支付体验。

随着稳定币在跨境支付领域应用扩大，主权货币角力亦随之展开。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5月，全球稳定币存量规模约2500亿美元，其中99%是美元稳定币，占比远高于美元在全球支付货币中49.68%的比例。

“美元稳定币已经被大量应用于跨境贸易结算、企业间支付、消费者支付、员工薪酬支付和企业投融资等活动。”上海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前沿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邹传伟对《财经》表示，美元稳定币对美元地位的强化效应正在显现。

“美国出台稳定币法案，相当于对美元稳定币作背书，接下来美元稳定币无疑将迎来更大增长。”西班牙对外银行亚洲首席经济学家夏乐对《财经》表示，这可能进一步强化美元地位。

“美元稳定币的快速发展，给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带来全新的挑战，如果在支付效率、清算成本等方面不能赶超美元稳定币，那么，人民币跨境支付和国际化发展将面临很大束缚。”中国银行原副行长王永利撰文称。

鉴于此，包括王永利在内的多位专业人士建议，应加强对稳定币的研究，并考虑在中国香港推出离岸人民币稳定币，进行相关探索。

此外，中国政法大学金融科技法治研究院院长赵炳昊对《财经》表示，2017年以来，中国对加密货币采取了较为严厉的监管举措，加密数字货币相关业务被定性为非法金融活动。

“这一定程度令在国内经济生活和司法实践中大量存在的稳定币处于监管真空状态，不利于中国参与全球加密资产规则的构建。”赵炳昊表示。

“技术参与者可以游走全球，但制度塑造只能由主权国家完成。”赵炳昊直言，中国需要从“监管缺位”迈向“制度建构”，从“全球追赶者”变为“未来规则的塑造者”。这是挑战，也是机会，关键在于是否真正愿意直面现实，敢于担当。

“现在，稳定币与加密资产领域已成为大型商家乃至国家之间必争和血拼之地。中国需要调整对加密资产与稳定币的相关政策，至少应面向境外积极参与加密资产与稳定币的发展，加快提升自身的国际竞争能力，增强在这一领域国际合作的影响力。”王永利在前述文章中表示。

美国立法背书、中国香港出台《条例》，欧盟、新加坡、日本等经济体将稳定币纳入监管；支付巨头卡位布局……稳定币正在冲击传统的跨境支付体系，这不仅是一场商业角逐，更关乎未来主权货币的地位。

商业竞逐：巨头密集落子

在稳定币棋局之上，商业机构早已竞相落子。

纽约时间4月29日，万事达卡官网发布新闻稿称，鉴于全球对通常与法定货币挂钩的加密货币等数字化资产监管日益明朗，不久之后将为商户新增“稳定币结算”选项。

旧金山时间4月30日，Visa官网宣布与金融科技公司Bridge合作，为用户提供链接稳定币的卡产品。持卡人可直接使用稳定币余额在全球任何接受Visa的商户进行日常消费。

Visa首席产品和战略官Jack Forestell说：“我们专注于以无摩擦和安全的方式将稳定币整合到Visa的现有网络和产品中。”

此外，美国的在线支付机构Paypal、Stripe等都已经推出了稳定币支付。

在中国香港，蚂蚁、京东等金融科技巨头正密切关注稳定币牌照落地进程。

2024年7月，京东集团旗下京东币链科技与其余两家公司一起入选中国香港金管局稳定币发行人沙盒。

刘鹏接受《财经》采访时透露，目前京东稳定币已经进入沙盒测试第二阶段，测试场景主要包括跨境支付、投资交易、零售支付等，未来将面向零售和机构提供移动端及PC端应用产品。

“通过区块链技术发行支付型稳定币，不仅可以解决自身跨境结算所遇到的问题，也可以有效地服务其他企业和实体经济，于公司于社会，都能产生巨大的经济及社会效应。”刘鹏对《财经》表示。

下一步，刘鹏表示，“可以预见香港金管局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发牌事宜，我们也正在配合监管完成沙盒测试，具体发牌时间还在等监管的通知。”

蚂蚁数科则希望合规稳定币能够打开其RWA（Real World Assets tokenization，实物资产通证化）业务的增长入口。

2024年8月，在香港金管局的指导下，蚂蚁数科支持内地新能源上市公司朗新科技成功完成RWA跨境融资，即将新能源充电桩资产的收益权代币化（即通证化），使之成为链上资产，在区块链平台上面向全球投资者发售融资。

“香港立法赋予稳定币以合法身份，相当于给web3的链上交易发了一张‘准生证’。”边卓群表示，合规稳定币将为RWA等链上交易提供合法的交易货币，这意味着监管层面对相关业务探索给予认可。在获得合法身份之后，稳定币、RWA等业务有望迎来规模化发展。

“相信我们的RWA和香港稳定币的结合，会催生出广阔的应用场景，推动港元稳定币发展壮大。”边卓群称。

银行业金融机构也已入局。

早在2019年，摩根大通就推出了自己的稳定币——JP.M coin（摩根币）。

近日，据媒体报道，美国最大的几家银行正在探讨是否联手发行一种联合稳定币，参与讨论的公司包括摩根大通、美国银行、花旗集团、富国银行及其他大型商业银行。同时，一些美国地区银行和社区银行也在考虑，是否成立一个独立的稳定币联盟。但对于规模较小的银行来说，这样的项目会更加困难。

在首批入选香港金管局稳定币发行人沙盒的三家公司中，包括渣打银行（香港）、安拟集团、香港电讯（HKT）成立的合资公司。据介绍，渣打银行是中国香港三家发钞银行之一，有助于合资公司充分应用银行基础设施的建设及严谨的管治。

在日本，该国最大银行三菱日联据报正筹备发行日元稳定币。

“2025年以来稳定币与传统金融体系的融合发展正在全面推进。”京东集团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等人在《财经》发表的署名文章中表示，这一方面体现为稳定币发行人与支付机构的合作不断拓展，另一方面则是银行机构也在纷纷入局稳定币业务。

立法竞速：各国卡位数字金融

随着特朗普再次就任美国总统，加密货币行业被重新定义。在此背后，全球正开展一场稳定币的立法竞赛。

5月21日，香港金管局表示，欢迎香港立法会通过《条例》，以在中国香港设立法币稳定币发行人的发牌制度，完善对虚拟资产活动在中国香港的监管框架，以保持金融稳定，同时推动金融创新。这意味着，中国香港将合法发行稳定币。

条例实施后，任何人如在业务过程中在中国香港发行法币稳定币，或在中国香港或以外发行宣称锚定港元价值的法币稳定币，必须向金融管理专员申领牌照。

“从立法、监管、技术，以及全球稳定币立法态势来看，《条例》迎来了一个非常好的推出时点。”边卓群对《财经》表示，“《条例》筹谋一年有余，看到在立法层面经历了充足的准备；去年香港金管局发布了稳定币发行人沙盒，测试相关流程、规则，在监管和技术层面也具备了一定基础；国际上，美国等国家和地区动作频频，稳定币立法一定程度上是大势所趋。”

中国香港的举措与大洋彼岸的美国遥相呼应。仅仅几日之隔，美国参议院于5月19日投票通过《GENIUS法案》，这是美国首个联邦层面的稳定币监管框架。

“中国香港和美国的立法反映出双方在数字金融战略上的卡位，两地均不愿缺席对数字金融基础设施的规则制定，完善监管体系可以在全球市场占据先机。”香港理工大学AIoT副研究员、IEEE计算机协会区块链和分布式记账标准化委员会主席、香港WEB3.0标准化协会执行会长李鸣在接受《财经》采访时表示。

图1：USDT与USDC储备资产构成

香港HashKey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肖风亦对《财经》说道，中国香港紧随美国，从2025年开始了金融资产代币化的“ChatGPT”时刻。这标志着以区块链分布式账本为基础的新一代金融市场基础设施开始逐步与传统金融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