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有解：视野的开化

近年来， 学界对于“无知”的关注越来越多，逐渐凝聚成一股新思潮。丹尼尔·德尼古拉的《无知有解》无疑为该思潮的形成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德尼古拉是罗尔斯的学生，也是美国哲学家兼教育家。在这本著作中，他描绘了各种无知—应受谴责的无知、情境无知、政治无知等——并探讨了它们的来源、后果和伦理意义。

“无知”一词， 由于构词上的“无”字，不免让人觉得这个概念表示否定和缺乏。英语里也是如此，从“ignorance”一词的构成来看，“i-”是个否定的前缀，“-gnorance”指的是认知者知道或理解某物的这样一种心灵状态，所以这个词也表示知识和理解的缺乏。让人疑惑的是，这种否定性会不会使得无知研究无法展开？这就好似要寻找一个捉摸不定的对象，甚至连它是否存在都不知晓，我们何以展开研究呢？德尼古拉打消了这一疑虑。“无知”既然是一种否定和缺乏，只要我们对否定和缺乏的对象“知”本身有一定的了解，那么对于无知的理解就并非在黑暗中盲目摸索，而是可以借助对已有概念的了解，根据逻辑的线索慢慢展开。

无知的本质与类型

无知作为知识的缺乏，不仅可以研究，而且有很多类型。一种最常见的类型就是事实无知，也即一个人对某个事实处于无知状态。这里我们可以举几个生活中的例子来呈现事实无知的多种类型。

第一种，由于认知主体缺乏学习，缺乏概念理解力会导致“深层无知”。比如，张三从来没有听过头孢这种药，也没学过化学课，他不理解头孢加酒会产生双硫仑样反应这个事实中的“头孢”与“双硫仑样反应”这两个概念，此时张三处于深层无知。

第二种，由于认知主体信息闭塞，或是由于不爱思考或无暇思考，很容易陷入“未思量型无知”。李四听过承重墙这个概念，但是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家装修正在砸掉的墙是承重墙这一危险行为，在他心中这样的错误或许和自己的距离很远。

第三种，由于认知主体判断错误，或者听信谣言或谎言等不实信息，会进入“罔顾事实型无知”。比如社会上的一些老年人听信健康类谣言，相信家里的Wifi信号会致癌。

第四种，由于冲突的看法有同等说服力，认知主体会进入“悬置判断型无知”。比如有消息传一个明星“塌房”了，但是也有另外一些渠道说这个消息是故意抹黑。作为一个路人来说，该话题复杂，两种冲突的看法都看似有理有据，可信度大致持平。此时，作为路人的读者很容易感受到相反说法说服力持平，从而进入“悬置判断型无知”。人们常会用“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来形容此时的悬置判断。

德尼古拉认为，生活中有些人虽然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是这类人仍然存在认知缺陷，这种缺陷可以借助“辩护无知”来解释。这一观察具有很好的时代意义，在信息快速传播的当下社会，获取准确的信息并不是难事，然而难的是对理由和证据的把握与评估，并且培养一种好的探究精神。很多人误以为信息获取的快速性就是学识丰富的体现，但这其实只是一种假象。摆脱无知要以求知过程的良好展现为根本，整个过程离不开对证据和理由的寻找与评估，更离不开在面对冲突信息时的冥思苦想。简而言之，低阶的无知是不知道某个信息，然而藏于其后的无知其实是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应对信息的缺乏。

无知的规范性

除了无知的分类和本质，无知的规范性问题也值得关注。谈论规范性问题的时候，评价的视角被带入。此时，我们会使用“好/坏”“对/ 错”“应受责备/ 值得称赞”等词语来谈论无知。

德尼古拉用两个故事彰显出无知的规范属性的复杂与多样。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讲述了我们现在熟知的洞穴比喻。想象一个地洞，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地面，和洞穴等宽的光线可以照进洞底。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个洞里，但他们的脖子和腿脚都捆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扭过头来，只能向前看洞穴的后壁。让我们再想象他们背后远处较高的地方有一些东西在燃烧， 发出火光。火光和这些被囚禁的人之间筑有一道矮墙，沿着矮墙还有一条路，就好像演木偶戏的时候，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有一道屏障，演员们把木偶举到这道屏障上面去表演。有一天，一个囚徒挣脱了枷锁，走出了洞穴，看到了外面真实的世界。这个故事中的规范性意蕴并不隐晦。一个生于地洞之中的人处于对世界真实情况的无知，而走出洞穴的人才真正打破了这种无知。摆脱无知是好的，而处于无知则是坏的。

另一个故事则是和伊甸园有关。伊甸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树，在这园子之中，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耶和华将亚当安置在伊甸园，命令他修理看守，各种果子可以随便吃，但是分别善恶的树上果子不可吃，吃了就必定死。为了不让亚当独居，神从亚当身上取了一根肋骨，造了一个女人。有趣的是，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蛇作为被神创造的动物，十分狡猾，引诱夏娃摘下果子和丈夫一起分享。两人的眼睛就明亮了，发现自己是赤身露体，就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制作蔽体裙子。此时他们知道自己犯错了，开始躲避神。最后，两人被赶出了伊甸园。刚开始时亚当与夏娃缺乏分别善恶的能力，缺乏道德知识，处于一种深层的道德无知。吃了分别善恶之树的果实，两人获得了道德知识，是好是坏？一种判断认为，从结果来看，两人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被赶出了伊甸园，过上了辛苦的生活，是一种不幸的遭遇；并且在吃果子的同时，他们被恶所沾染，已经有了原罪，摆脱了最初的纯粹状态。按这个叙事方式，无知是福，所言不虚。

从伊甸园的故事开始，德尼古拉开始思考无知与无邪的关系。他将无邪的含义区分为三重。第一，道德纯洁性。无邪的个体没有被邪恶所玷污。第二，道德简单性。无邪的个体没有狡猾、伎俩或诡计。第三，道德脆弱性。由于无邪的人纯洁且简单，所以容易受到伤害。此处，一个有趣的问题产生了。无邪或许是一种需要被保护的珍贵状态，但有意生活在天真无邪状态中，在道德上是好事吗？德尼古拉认为，道德纯洁性意味着对邪恶缺乏体验和了解。为了保持和延长道德纯洁性，需要刻意限制经验接触，但这样的保护层和洞穴的囚禁差别在哪儿？为了走向道德的成熟，培养道德的能动性，需要打破简单的道德纯洁性。道德简单性看似缺乏狡诈，但同样意味着缺乏知识和理智。缺乏知识和理智的人往往只能以“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事情，难以发展出细致的观察力和把握复杂情况的能力。正如努斯鲍姆所说：“迟钝是一种道德失败。”所以，良好的道德生活也需要摆脱道德简单性。再看道德脆弱性，脆弱的人容易受到别人的剥削、背叛和侮辱，所以脆弱的人需要依赖监护人来保护。更甚者，这种天真状态甚至需要别人来赋予，因为只有非天真者才能理解和保护他人的天真。德尼古拉的这番总结很有深意：“渴望在一生中保持天真在道德上是危险的，正如保护自己不受人的生活世界那些重要且令人不安的方面影响。试图通过回避任何可能考验或运用美德的情况来确保自己的美德是道德逃避，即劣性。始终以保护自身德性为首要考虑而行动是不道德的。

同样的结论在知识领域也适用。我们需要追求的是认知的成熟，而非认知的纯真无邪。成熟的理智并非只接触真理，也会在漫长的探究过程中被谬误、谣言或猜想影响过。一个只听闻并只相信真理的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玄想，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生活环境中。当一个人相信了谬误，或者没有相信真理，或者在真理与谬误之间持有了悬置判断的态度，这都是处于无知的状态。但为了追求理智方面的成熟与敏感性，让自己的心灵保持开放，保持让世界的整体信息对自己输入，在此意义上与道德上的成熟形成相互增益的格局。在这种成熟的背后，体现出一个人在道德与认知方面的能动性与理由响应能力。当他对某种道德价值或认知价值认同并保持自信时，不是一种孤陋寡闻、独断和盲目的自信，而是一种博学、开明和理性的自信。因此，无论是道德领域还是认知领域，重要的不是涉世未深的纯粹，而是历经复杂世事以后回归纯粹。在这个意义上，终其一生刻意保持自己的无知是不明智的选择。

无知与实践

或许我们会把无知看成是人类理解的边界和限度，这样的无知当然是不可把握或不可干预的状态。但是随着无知研究的深入，我们会发现无知的形成和维持经常是实践的结果，也就是说无知是被建构的。这类无知的特点在于，其对象既不是我们永远不能知道的东西，也不是我们尚未知道的东西，而是我们或别人有意构建的东西。

人在面临求知的选择时，判断其中一个的收益大于另一个对象，此时理性无知就会促使人们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偏好收益较大的知识对象，从而对另一个对象处于理性无知。比如，一个忙于复习备考的学生，会将复习时间花在课程重要科目或章节，而非边缘性科目或细节。

战略无知意图利用无知作为一种优势，摆脱知识带来的额外负担。这也是一种理性算计的无知类型。比如一个杂志社，为了实现审稿的公平，采取了匿名评审制度。正是这种流程上的信息控制策略，使得评审者可以避免额外知识的负担，从而做出客观的、明智的判断。特别考虑到人有认知偏见，屏蔽一个申请者的肤色、性别、外观、地区等信息，属于各个行业可以采用的战略无知。在社会生活中，我们也会利用战略无知来实现保护的目的。比如，隐私保护是让大众对个人的私密信息保持无知，而比隐私保护更加严格的还有社会禁忌和国家机密。

意识到我们出于不同的理由以不同的方式塑造无知，我们更应该关注和反思制造无知时的责任和担当。一个人选择进入和保持无知时，不仅要考虑到自己的欲望和福祉，还要考虑到自己应履行的责任。违背道德和职业义务的无知是应受谴责的，促成道德和职业目标的无知是应受赞扬的。

从共同体的视角来看，群体生活的繁荣离不开知与无知的动态平衡过程。与启蒙时代不同，我们不能一味追求知识的积累和传播。身处新的变革时代，既要设定特定的信息禁区保护人们的福祉，也要学会摆脱一些不必要的信息困扰，更要把有限的探究资源用于获取有价值的信息。这一切的选择都和“无知”有关。在当下的变革局面中，《无知有解》颇为及时地提醒我们，切不可忽视无知在当下生活中发挥的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