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二:人民战争

作者: 林鹄

战争是国家间冲突的表现形式,战争的胜败相应决定了国家政治地位的增强或削弱。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入侵俄国之前,这位欧洲霸主进行的所有战争都符合这一规律。法军横扫各国军队,法国成了欧洲的主宰。奥地利战败了,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普鲁士战败了,丧失了独立。

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如法炮制,长驱直入俄国腹地,在离莫斯科不远的波罗金诺,和节节后退的俄国大军打了一场大战。尽管当时俄国的行政首都在彼得堡,但莫斯科是俄国人的圣地,被视为万城之母。俄国人绝对无法接受法军占领莫斯科。战况极其惨烈,双方伤亡惨重,俄军坚守阵地,没有退却。但对于原本处于弱势的俄军来说,兑子意味着失败——战役结束后俄军主动后撤,拿破仑挺进莫斯科。不过,俄国没有就此消亡。一个月后,法军撤出莫斯科,一路仓皇逃窜,六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最终覆灭的,是拿破仑的法兰西第一帝国。

法军离开莫斯科前,步兵状况良好,但骑兵、炮兵和辎重部队出现了问题:战马和拉车的牛没有草料。法军出了高价,但莫斯科周边的农民还是把自家的草料全烧了。

在 《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告诉我们,这些农民并非圣贤之徒,相反,法军撤出莫斯科后,他们争先恐后赶车去洗劫这个被大火焚毁的城市。

拒绝和法国人合作的,不只是自私的没文化的农民,还包括小说尽情鞭挞的上流社会。从斯摩棱斯克开始,迎接法军的所有俄国城镇和乡村,都发生了同样的事—人们平静地等待敌人的到来,一旦敌人临近,富人抛弃家业逃走,穷人留下来,把剩下的东西烧光。他们这么做是出于爱国情怀,这一情怀没有表现为激昂的言辞,也没有表现在献出孩子来保护祖国这样的行动上,而是简简单单、毫不引人注目地表现了出来。

第一批离开莫斯科的,是受过教育的有钱人。他们很清楚,拿破仑占领下的维也纳和柏林没有遭受劫难,在优雅的法国军官陪伴下,居民们日子过得很愉快。而当时的俄国人,尤其贵妇人,正迷恋这些法国军官代表的法国文化。但和奥地利人、普鲁士人不同,对俄国人来说,问题不在于法国人治下的莫斯科情况是好是坏,法国人的统治绝对不可接受。

拿破仑不明白,他试图征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进入莫斯科前,站在俯瞰全城的山丘上,拿破仑豪情万丈:“我只要一句话,一个手势,这座沙皇的古老都城就会毁灭。但是我永远愿意向战败者展示仁慈。……我要在野蛮和专制的古碑刻上正义和仁慈的伟大字句。……我要赐予他们公正的法律,我要教他们文明的真正含义,我要让一代又一代的(俄罗斯)王公怀着热爱想起征服者的名字。我要告诉(前来求和的)代表团,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想要战争,我只是与他们宫廷的错误政策交战,我喜欢、尊重(沙皇)亚历山大,打算在莫斯科接受对我本人和我的人民来说公平合理的和平条件。”他等了两个小时,准备好了要对代表团发表充满尊严的伟大演讲。

代表团始终没有出现。

在小说中,托尔斯泰一再强调,士气是胜利还是被奴役的决定因素。在前线,如果一个懦夫失声高喊“我们被切断了”,开始逃跑,一支面对八千人的五万人部队可能就此溃散,而如果一个勇敢、坚定的小伙子高喊着“乌拉”冲上前去,一支五千人的部队可能会战胜三万人。胜利与否取决于每一个士兵。

在奥地利的奥斯特利茨,拿破仑以少胜多,击败了俄奥联军。波罗金诺之战前夜,经历过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安德烈公爵展望第二天的战斗:“赢得战斗胜利的,是下定决心要赢得它的人。为什么我们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被击败了?我们的伤亡几乎和法国人相等,但我们很早就对自己说,我们被击败了—于是真的败了。……明天十万俄军将和十万法军展开激战,毫无疑问,谁拼得凶,谁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

正是在波罗金诺,拿破仑和他统率下的无敌军队,第一次在坚韧的对手面前,丧失了信心。战斗的结果,俄法两军都筋疲力尽,任何一方如果稍加用力,就可以彻底消灭对方。但双方都没有进一步动作,任由战斗的火焰缓缓熄灭。

所有俄军部队都打散了,没有一支部队未受重创,尽管仍坚守阵地,但俄军丧失了一半战斗力。而十五年来所向披靡的法军,情况要好得多,他们已经攻下了部分阵地,只损失了四分之一兵力,而且还有一支王牌部队—两万人的拿破仑禁卫军—尚未出动。这本来是全歼俄军的好机会。拿破仑没有出动禁卫军,不是舍不得,而是整支法军的士气如此低落,没有可能再打下去了。

多年来,他们只要展现出投入波罗金诺战役的力量的十分之一,敌人就已落荒而逃,而这次,敌人损失了一半有生力量,却依然如同战役打响时那样屹立不倒。不只拿破仑一个人体验到了一只健壮的胳膊突然软弱无力的噩梦般的感觉,从将军到士兵,不论有没有参加这次战役,所有人都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体验到了同样的恐惧。法军的士气已消耗殆尽。

在波罗金诺,俄国人赢得了一场胜利,这不是通常以缴获军旗或攻占阵地为标志的胜利,而是使敌人确信对手在精神上胜过自己,确信自身软弱无力的精神层面的胜利。在波罗金诺,法国人第一次遭到了精神上更强大的对手的沉重打击。

小说中的战斗英雄是平凡的炮兵连长图申上尉。那是在奥地利的战场,库图佐夫率领的俄军主力即将陷入法军包围,他派出一支四千人的部队去阻击法军主力,掩护俄军主力转移。这场挽救了俄军主力的生死之战,主要归功于这个腼腆、和蔼的小瘦子。

炮兵连有四门火炮,驻扎在前线中央高地。战况紧急,掩护这一高地的两个步兵连被调走,去支援其他部队了。如果敌人从侧翼进攻,拿下这个阵地易如反掌。但图申没有感觉到丝毫恐惧,没有去想自己会不会死,只是全神贯注指挥部队向敌人开炮。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巨人,双手抱起加农炮不断掷向法军。

图申没有被俘虏,只是因为敌人完全想象不到,俄国人会有这样的胆量,在没有掩护部队的情况下,没有撤退,火炮依然持续不断地轰鸣。法军误以为,图申所在的位置,是俄军主力,两次从正面发起冲锋,都被图申的葡萄弹(开花弹的前身)打了回去。整个战斗中,对法军的疯狂进攻形成最大制约的,就是这个孤零零留在前线的炮兵连。

直到俄军几乎全部撤出战斗,负责这次行动的巴格拉季翁公爵听到阵地中央还传来俄方炮声,命令副官去通知炮兵连尽快撤退。此前另一个副官曾两次受命去执行同一任务,但在炮火交织中,没有到达图申的阵地,就调转马头,回去谎称命令已送达了。

这次的副官比较尽职,骑马跑上了高地,呵斥图申怎么还不撤退。话未说完,一枚炮弹朝他飞来,他俯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刚直起腰,准备继续说话,又一枚炮弹飞过来,他赶紧拨转马头跑开了。远远地,副官朝阵地高喊:“撤退!全部撤退!”回答他的,是战士们的哄笑。

巴格拉季翁不放心,又派遣安德烈公爵来催促撤退。安德烈来到阵地,看到的是一片惨状:炸断了腿的马在哀嚎,鲜血喷涌,炮车上放着牺牲的炮兵的尸体,法军的炮弹一个接一个飞过头顶。传达命令后,安德烈没有走,留下来帮助图申组织撤退。两架火炮在战斗中被毁,剩余两架被拉走了。当安德烈和图申告别时,不知为什么,这个一直非常亢奋的上尉,眼眶里突然布满了泪水。

当天晚上,在巴格拉季翁的指挥部,图申这个每回见上级都觉得不自在的人,遭到质问:怎么丢了两门火炮?“直到这时,面对严厉的长官,图申才十分恐惧地想到了自己的失职和耻辱——丢了两门火炮,自己却还活着。”下巴颤抖着,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大人……没有人了……大人。”

“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图申担心给别的军官惹麻烦,不敢说掩护部队早就走了,他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巴格拉季翁,就像一个答不出题的小学生望着考官。

安德烈帮他解了围。图申没有受到惩处。

还有一个战斗英雄,那就是俄军统帅库图佐夫。沙皇亚历山大不喜欢他,但国难当头,不得已将军队交给了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对于战争,库图佐夫信奉两样东西:耐心和时间。

波罗金诺大战前,库图佐夫和安德烈谈起了他在土耳其的经历:“对懂得等待的人,一切都会在恰当的时候来临。……(卡缅斯基)带了三万人攻打要塞。拿下一个要塞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整个战役。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突击和冲锋,而是耐心和时间。卡缅斯基派兵攻打鲁修克,而我只派去了这两样东西,比卡缅斯基拿下了更多的要塞,还逼得土耳其人只能吃马肉。”库图佐夫激动起来,捶着胸膛说:“我要叫法国人也去吃马肉!”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安德烈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经过这次谈话,他不再担忧祖国的命运了。

书中另一个主角尼古拉,在战场上滋生了困惑。他曾高举马刀砍伤了一个法国军官,将他俘虏。这是一个长着淡蓝眼睛、淡黄头发,下巴有个小窝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战场上的敌人。尼古拉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抑郁,他问自己:“这么做,我是为了祖国吗?那个生着小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过?”

托尔斯泰没有直接回答,但小说前前后后几个故事,其实都在解答这一困惑。

尼古拉第一次参加军事行动,是在奥地利。他所在的骑兵团负责断后,奉命在部队通过后烧掉桥梁。尾随而至的法军发射了葡萄弹,试图阻止俄军烧桥。司令部来的副官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站在炮弹射程之外,对己方行动评头论足。涅斯维茨基感慨,骑兵团长波格丹内奇派出了一个骑兵连,非常愚蠢,两个聪明家伙就足够完成任务了。热尔科夫反驳道:“两个人?那谁会给他们颁发弗拉基米尔勋章呢?现在虽然会有伤亡,但可以替骑兵连请赏,他本人也会得到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是很懂得该怎样办事的。”当两个骑兵被葡萄弹击中时,涅斯维茨基惨叫了一声,仿佛感受到了剧痛。掉过头去,他说:“如果我是沙皇,永远不会开战。”

小说中,波格丹内奇是个视荣誉高于生命的军人,而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呢?涅斯维茨基肥胖硕大,几乎连马都上不去,骑着马直喘气。在被库图佐夫派往骑兵团下达指示的路上,远远看见森林中的一座女修道院,他对同伴挤眉弄眼说,那里有意大利姑娘,如果能溜进去,“我宁愿少活五年”。

俄军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为盟军奥地利将军马克统率的大军被拿破仑全歼。当马克头上裹创,只身来到库图佐夫的指挥部,带来了战败的消息时,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正在值班。马克进了库图佐夫的办公室,两个副官在前厅遇到了两个在俄军司令部协调工作的奥地利将军。热尔科夫突然谄媚地躬身对将军说:“我很荣幸地祝贺您,马克将军已经驾到,平安无事,只不过这儿碰伤了一点点。”然后笑容可掬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奥地利将军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涅斯维茨基开怀大笑,抱住了在场的安德烈。但安德烈脸色苍白,愤怒地推开了涅斯维茨基,走到热尔科夫跟前。下巴微微颤抖着,他尖声说:“如果阁下愿意当一个小丑,我没有办法,但是我向您声明,如果下次您还在我面前出洋相,我会让您知道,该怎样做人。”

面对劝和的涅斯维茨基,安德烈激动地说:“我们到底是效忠陛下和祖国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高兴,为共同的失败难过,还是对主子的事情漠不关心的奴才?四万人遭到屠杀,我们的盟军被消灭了,你们竟拿这个开玩笑!”

因为奥地利将军投诉,热尔科夫受到惩处,下放原属骑兵团。他是个聪明人,公开宣称自己不傻,前线又累又危险,而在指挥部当参谋又轻松又容易获得嘉奖。于是他很快找到关系,成了巴格拉季翁的副官。在那次阻击法军主力的战斗中,他多次被派去火线传达命令,都没有到达指定地点。图申两次没有接到撤退命令,就是热尔科夫干的。

波罗金诺战前,安德烈和好友皮埃尔谈起了第二天的战斗:“如果由我决定,我会做一件事,不留俘虏。为什么留俘虏?这是骑士精神!法国人毁了我的家园,现在又要去摧毁莫斯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在场的安德烈的下属)和全军将士也都这样想。应当把他们处死!”

安德烈继续说:“不留俘虏,单这一条就能让战争改观,减少残酷性。我们现在把战争当戏演,装出宽宏大量,这让人作呕!……他们抢劫人家的住宅,发假钞票,最坏的是——屠杀我的孩子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战争的法规和对敌人的宽容。……如果战争中不再有这种宽宏大量,那么我们只会在值得献出生命时才去打仗,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麾下所有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人就不会跟着他入侵俄国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地利和普鲁士去作战。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应当明白这一点,别把战争当戏演。应当严肃认真地对待这可怕的必然性。别再虚伪了,战争就是战争,不是演戏。不要像现在这样,战争成了无所事事和轻浮冒失的人钟爱的消遣。”

小说另一处,托尔斯泰进一步解释,为什么所有入侵的法军士兵都是罪犯:“如果拿破仑没有因为要他撤回维斯瓦河对岸的要求火冒三丈,不下令进攻,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如果所有军士都拒绝服第二期兵役,也不会有战争。”“驱使法国士兵在波罗金诺战役中杀人和被杀的,不是拿破仑的命令,而是他们的自我意志。”

波罗金诺战后,皮埃尔留在莫斯科假扮成下等人准备刺杀拿破仑。不料,一个法国军官闯入他藏身的人家,家里有个疯子,拿起手枪对准了军官。千钧一发,皮埃尔冲了上去,挪开枪管。万幸,没有打中。慌乱中皮埃尔忘了隐藏身份,用法语向军官解释,这是个疯子。出于对皮埃尔的感激,法国军官很有风度地宽恕了疯子。

这是个非常谦恭、亲切、善良的军官,真心诚意感谢皮埃尔救了他的命,邀请他共进晚餐。假如这个人哪怕有一丁点体察他人感受的能力,假如他明白皮埃尔此时的感受,皮埃尔很可能会拒绝。但对和自己无关的一切,这个人迟钝得如此活灵活现,以致皮埃尔丧失了戒备。

他向皮埃尔展示身上的枪痕,其中一处是在斯摩棱斯克得的,而微微瘸了的腿,正是几天前波罗金诺的战果。法国人惊叹:“噢!太壮观了。值得一看,到处是一片火海。你们让我们很头疼,真的!你们可以自豪!……我为那些没见到那场面的人感到惋惜。”

接着他谈起了俄国的太太和小姐们:“听说她们很漂亮。法军到了莫斯科,她们却逃到草原上躲起来,真是糊涂!她们错过了一个好机会。你们的农民,我是知道的,但你们是有教养的人,应当比那些人更了解我们。我们占领过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占领过世界上所有首都……大家怕我们,但又喜欢我们。不妨和我们交交朋友嘛。”

这就是安德烈痛恨的把战争当戏演的人。

后来,法军以纵火犯的名义,把皮埃尔抓了起来。幸运的是,他没有被处决。在狱中,凭借地道的法语,皮埃尔赢得了看守他们的官兵的尊重。法军撤出莫斯科时,带上了由无辜百姓和被俘俄军官兵组成的囚犯。出发前,皮埃尔去找前一天还和他很亲热的法军军士,打听他们如何处置生病的囚犯—无法上路,以及一路上因身体原因掉队的囚犯,后来一律就地枪决。

他发现,眼前的军士变了一个人。皮埃尔听到了囚房四周尖锐、紧凑的鼓声,冰冷的战栗不由自主地沿脊椎蜿蜒而下。他意识到,杀人机器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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