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忆当年话读书

作者: 尚永亮 杨阿敏

尚永亮,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主要从事贬谪文化与文学、唐诗学、传播接受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等方向的研究。国家级特聘教授,国家社科基金学科规划评审组专家。曾先后担任武汉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文学院院长,为武汉大学二级教授、珞珈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学术委员会、学位委员会、人文社科委员会委员,日本京都大学、德国特立尔大学、巴黎第七大学等海外高校的客座教授,以及教育部高等院校中文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教学会副会长、中国柳宗元研究会会长、湖北省楚辞学会副会长、湖北省大学语文学会名誉会长等。

杨阿敏:请您谈谈小时候的家庭生活情况及中小学学习经历。

尚永亮:我是1956年生人,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母亲不识字,父亲早年读过一点书,识字也不多,大概就是现在的小学程度。家里姐弟五人,姐姐是老大,下面四个弟弟,我是最小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家就父亲一人工作,有几年因身体有病,一直吃劳保,工资低得可怜。以微薄的收入,要养活五个孩子,还是非常不容易的。除了生活的艰难,早年我在受教育方面也比较欠缺,比起一些书香子弟的同龄人,应该说差距很大。

1963年我上小学,到了1966年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一直到70年代初,基本上就是在停课、复课、不断闹革命中度过的,所以没有学到什么扎实的知识,这使我们与后来一些一起读大学的年龄大些的同学有了很大的差距,他们有不少是老三届的,受过完整的初中、高中时期的教育,而我们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文革”,学到的东西非常贫乏,就我现在的记忆来看,古代的诗文几乎没有接触过。只是到了70年代,我读中学的时候,正逢着“批儒评法”运动,柳宗元是法家的代表,毛主席又比较喜欢柳宗元,他曾经给郭沫若写过一首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因为毛主席提到了柳宗元,提到了《封建论》,所以我们当时的中学课本油印教材便有了一个《封建论》的节选,还有一篇《捕蛇者说》,都是柳宗元写的。

那时候书荒,课外也几乎读不到什么像样的书。知道有个李白、杜甫,但是他们究竟有什么作品?没有读到过。大概在1972年,一个偶然的机遇,看到了郭沫若新出的一本书,叫《李白和杜甫》,感觉很新鲜。其中引了李、杜的一些诗,看后眼前一亮。记得郭氏在书中还写了一首《水调歌头》,其中有两句:“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君打桨,我操舵,同放讴。”郭沫若在书中十分赞扬李白,但现在看起来,那本书一味地扬李抑杜,有很多价值观和学术上的问题,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不啻是一种古典的启蒙。几年之后,我进了工厂,去合肥实习,第一次看到一个残缺的《唐诗三百首》读本。读了之后非常惊讶,感觉世间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诗。“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写得非常好!因为喜爱,就把那本书中的诗篇整个给抄了下来。由此可见,我的中学时代基本上是荒芜了。

中学的时候玩心大,心思并没有怎么放在学习上。当时还想习武防身,于是四处寻访,拜一些练家为师,学了几种拳法,而且喜欢摔跤。虽然打架不多,但在仅有的几次与人冲突中,都是占了上风的。

在读高中时,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语文老师,名叫张耀平,是兰州大学毕业的,课讲得绘声绘色,非常生动。大凡听他的课,课堂的秩序就好了很多。张老师人很平易,课后常与我们谈天,也和我们一起到农场劳动,从他那里了解了不少书本中学不到的知识。大概他觉得我的语文成绩还不错,就让我当语文课代表。因为受到老师信任,我自然对语文课更重视一些,所写作文也多次受到老师表扬。记得有一次,班里组织学习报告会,我作为主讲者之一,由一件小事谈开去,联系历史和现实,谈了对读书的一些理解。讲了近半个小时,同学们听后纷纷叫好,老师也给予肯定。这使我受到一些激励,也一定程度地强化了学习的动力。但从整体来看,受整个大环境的制约,我的中学时代可以说乏善可陈。

不过,就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看,也还有几件事情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我们家实际上是由豫迁秦的移民,祖籍是河南长垣。长垣是个小地方,现在由县改市了,称为长垣市。在开封北、新乡东,与山东隔着一条黄河,一般人不是太了解,但是它在历史上还是蛮有文化积淀的。春秋时期,长垣是卫国的所在地——《诗经》里边不是有《卫风》吗?《卫风》里唱的就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故事。孔老夫子也到过那个地方,《论语》里有“子畏于匡”的记载,匡就是长垣。匡地,现在一般认为有两三处,而长垣西南部是其中之一。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经在那个地方打过一仗,离我们家乡不远有一个落阵屯,据说就是因子路“落阵”而得名的。

我父亲是1917年生人。到了1938年的时候,蒋介石为了阻止日本军队南下中原,把花园口给炸了,致使黄河决堤。以前我们老家是沃野千里,结果一场大水,淹没之后就不行了。据家父回忆,洪水来时,人们都躲到房顶避灾,不少树梢都被淹没了,水过之后,原来的土地整个都被泥沙覆盖,成了盐碱地。所以从那以后,父亲就背井离乡,一人去了陕西。40年代末,他把全家接来,在陕西华阴落户,所以说我们属于移民一族。父亲在铁路上工作,我们家就住在华阴老站附近。因为属于铁路系统,居住地较多的是河南人、山东人、东北人,所以就形成了一个聚落,和当地人联系并不多,家人的生活习惯依然保留着中原风格,包括语言、生活习俗。我觉得我受益于中原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可能还大于关中文化。

家父虽识字不多,但年轻时爱听戏文。豫剧较流行的戏文多是关于瓦岗寨、杨家将、岳家将之类的故事,父亲喜欢唱,也常给我们讲,以致耳熟能详。这些故事大多数是精忠报国的主题,说到慷慨激昂处,让人有点热血沸腾。当时在学校里学的东西未必很多,但从小在家庭中受到这种口头文化的影响,倒使自己获得了传统文化的浸染,这点对我以后的成长应是很重要的。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也常给我们讲一些民间口耳相传的古老故事。记得最深的,是“丁郎刻母”。说的是丁郎不知孝敬,对他母亲态度恶劣,常常拳脚相加。一次在田地劳作,抬头看到小乌鸦将觅来的食物一口口喂养老乌鸦,受到感动,觉得禽兽尚有反哺之举,作为人,怎能对母亲如此不孝?他心里就想,我这次对母亲一定要好一点。待母亲送饭时,他连手里的赶牛鞭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赶紧跑去迎接,准备向母亲承认错误。结果他母亲一看,以为儿子这次变本加厉,要拿鞭子来打自己,一气之下,一头撞到树上,死了。丁郎非常悔恨,从此就为母亲刻了一个木像,每天对着木像忏悔,以致到了后来,木像的眼里都流出了泪珠。小的时候我听到这个故事非常感动,记忆也很深刻。我们家虽是工人家庭,但是家风甚好,我们姐弟几个人对父母都非常孝敬,这一点可能就和小时受到的教育有关。

华阴老火车站是一座大屋顶、琉璃瓦、飞檐斗拱式建筑,古色古香,我小时候常在那里玩耍。后来车站南移到了华山脚下,这里就冷落了,据说这个建筑现在已成为陕西省文物保护单位。在这里居住,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是能够享受到一种疏野、苍莽的自然风光。我印象深刻的有几处大的景观:一是面山靠水,南边是华山,北边就是渭水。从家里到华山大概只有十多里路,晴天的时候,出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华山东峰一块岩石上的五个巨大手指,人称“华岳仙掌”。据当地传说,这是赵匡胤和陈抟老祖在下棋、打赌时留下的,说是两人下棋预定输赢,赵匡胤说我输了之后就把华山给你,于是举起左掌向山石一击,就留下这样一个巨大的手印。这个传说当然有很多虚构的成分,是不大可信的。从文献上看,古人多认为这与上古时期的巨灵神有关。说是巨灵神来到秦、晋、豫交界处,看到黄河受阻,受什么阻呢?受到华山和首阳山的阻挡。首阳山在山西境内,就是现在的中条山,它与华山本来一脉相连,把黄河水给挡住了,于是巨灵神就站在首阳山上,用他的左掌向华山猛力一击,把两座山推开,黄河就从两山之间流过,而华山东峰就留下了巨灵的掌印。王维《华岳》诗说:“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天地忽开拆,大河注东溟。”李白也写过一首《西岳云台歌》,其中有“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两句,都是写这样一件事情。华山非常雄奇,而且险峻,我小时常常去爬山,但一般是爬到五里关、回心石就打住了。印象最深的,是山脚下的玉泉院,角楼回廊,清幽雅静,院里有一石洞,洞中立一陈抟老祖石像,民间传说人身体何处有病,一摸石像同一处所就能治好,以致石像常被摸抚,头部、身上多处都黑亮光滑。后来,我们家搬离了华阴,我还多次上华山,每一次攀登,都会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些往事,对这座雄奇高大的山脉充满了一种亲切感。

从我们住的地方往北走不远,就是北滩,它几乎荒无人烟,完全是一种荒野的状态。北滩是怎么形成的呢?50年代末修三门峡水库,预测水库修成之后,水位要大大提高,渭北一带将被淹没,于是组织移民,随着陕西、山西境内数十万民众的迁移,那些村落也就全部荒芜了,这就形成了满目荒凉、鸟兽出没的北滩。当时小,不了解这些背景,只是常去,有了一种亲近自然的感受。记得几次到北滩捕鱼,因天热干旱,水塘的水已经不多了,大群的鱼都浮出水面。我和哥哥一起逮了一条大鲶鱼,长近一米,我们俩把它抬了回来。那段生活自由自在,现在想起来,真是回味无穷。

我家西边不远处还有一条沙河,水是从华山流下来的,河不是太宽,但非常清冽,一眼可以望到底。我们常到河里戏水,时不时会抓到一些小鱼小蟹。河两岸景色萧疏如画,河边还可以看到一些妇女在洗衣、捣衣。这样一些风物民情,为少年时代的我营造了一个自然闲雅的生活氛围。所以后来我在读中国古典文学时,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这些经历,对那些描写山水田园的作品便有了一份真切的理解。现在城市中的孩子整日生活在水泥森林中,少有接触自然的机会,也少了一份与自然的亲近,从长远看,未尝不是一大损失。

1966年,随着家父工作调动,我们家从华阴搬迁到临潼,住进了一个几万人的铁路大院,整日熙熙攘攘,满目的市井烟火。从此,以前那种自然疏野的生活情态,便只能留存在记忆之中了。

杨阿敏:听说您还有一段待业和在工厂工作的经历,当时是如何得知高考的消息并准备考试的?为什么选择报考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

尚永亮:我的中学是在临潼铁中读的。中学毕业后,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当时上山下乡已成风潮,从1968年开始,中学生就开始大规模地向广阔天地进发了。到我们毕业的时候,更成了一项既定的国策。但也有例外,就是独子或父母身边只有一个子女的,可以不去上山下乡。我在家中最小,几位兄长都在外地工作,于是就没有下乡。虽然没下乡,但经受的磨炼并不比下乡的同龄人少。在那段时间里,我干了多个工种的临时工,包括翻砂、装卸、砸石子、抬枕木、造砖瓦、制糕点,这些都做过。比如在灞河挖沙子,四个人,十五分钟就要装满四吨半的罗马牌卡车。用的大铁锹,一锹下去就是二十斤,一锹接着一锹地不停挥动,要十五分钟装满一车还是很吃力的。后来,又到铁路上的工务段工作,主要任务就是收集铁道两侧的废弃枕木,从沟底沿着陡坡扛到沟上,运回后码起来。一根岔枕一二百斤,枕木上的沥青被太阳一晒,就融化了,流到脸上、皮肤上,几个月下来,眼圈都成黑的了。

这样的临时工持续了近两年。为什么要去做呢?一个原因是希望能够锻炼一下自己,另一个原因是不想待在家里吃闲饭,希望借此稍微补贴一点家用。当时干一天是一块四毛五分,这在今天看来简直不算钱,可在当时已经很满足了——记得当时一块钱能买十多个鸡蛋。当然,老干临时工也不行,总想有一个正式工作。当时招工非常困难,你想有个稍微好点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我当时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司炉,因为经常见到疾行的蒸汽机车车头里,年轻的司炉往炉里填煤,而后手把车门扶手,临风而立,姿态很潇洒。当时就想,此生能当个司炉,于愿足矣!

可是根本就没希望,你怎么可能进到机务段呢?那在当时都是很好的职业。一直等了很久,终于收到当地居委会的通知,说食品公司有一个名额,准备推荐我去。我刚开始还很高兴,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名叫食品公司,实际上是一家屠宰场,就是杀猪的。据招工者讲,现在都是半机械化屠宰了,进入公司后,还可以先派送到无锡同类公司学习几个月,然后下车间正式操作。听闻此言,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感觉与自己的期望值相差太远,就拒绝了。居委会也放出话来:这次不去,以后就没你的机会了。

后来有一家新疆的筑路公司来招工,据说能当推土机手。我觉得这个还不错,但是后来再三地和家里商量,父母都觉得离家太远,不大同意。最后权衡之下,还是没去。我那时候喜欢画画,常在做临时工的间隙画些人物画和山水画,有时候一幅画,断断续续能画上十天半个月。在这期间听说有一家新成立的生物药品厂,于是便跑去打问情况。负责招工的一位厂领导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喜欢画点画。他挺感兴趣,便向我要了家中地址。在一次我外出打工的时候,他找到我们家里,看到我画了半个多月还没完成的一幅画,觉得还不错,就把画给拿走了,此后就想办法要把我招进去。后来听说他们还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因为县里招办说,以前不服从安排者这次一律不得再招,最后为了招我,不得不把另一个与县招办有关系的中年妇女招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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