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人的“心智”与AI既“支撑”又“制约”的崭新关系
作者: 钱理群
出席这次《路翎全集》出版座谈会,我有回娘家的感觉。因为从80岁以后,我的学术研究的重心逐渐转向了养老学研究,这两年又扩展到生死学、幼儿学、未来学等领域,我的学术生涯也就回归到了生命的起点与终点。这当然别有意味和价值,但也和我的生存之根——现代文学研究界的朋友有所疏远。我因此要感激会议的主持者——中国现代文学馆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朋友,给了我和现代文学研究界老友与新人见面的机会,实在难得。
但主持人要我在会上发言,我又感到很为难。虽然我很早就开始研究路翎,有不少成果。但多年不做这方面的研究,年龄也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正在准备仓促补课时,一位年轻朋友给我发来了AI关于我的路翎研究的答复——
提问:“钱理群研究现代作家路翎的文章与著作有哪些?请评价钱理群的路翎研究。钱理群研究路翎的主要贡献和得失又是什么?”
几十秒后AI就做出回答:
钱理群对路翎的研究,以知识分子精神史和现代文学史的双重视角展开,既关注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如心理描写,语言实验),也将其人生与创作置于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集体命运中进行考察,展现了路翎在现代文学领域中的独特性与复杂性。
钱理群强调“路翎的创作体现胡风所提倡的‘主观战斗精神’,其作品以强烈的心理描写与情感张力著称”。
钱理群高度评价“路翎的创作延续了‘五四’文学对人的个性解放主题”,又同时指出“这种探索在1949年以后遭遇的内在危机,路翎试图调和‘个人与群体’的矛盾,但最终因政治环境与文学制度的压力被迫转型,转向民族国家叙事,其语言风格也从欧化转向通俗化”。
钱理群如此对路翎文学史定位:“20世纪40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高峰,而路翎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路翎作为胡风派的核心成员,其创作被视为胡风文艺理论的文学实践。”
“钱理群研究路翎的局限与反思”是“钱理群的研究虽深刻揭示了路翎的精神困境,但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其文学实践的社会文化机制。例如对路翎语言实验的讨论多聚集于‘欧化’与‘通俗化’的冲突,而较少关注其与同代作家(如老舍的‘俗白文学’)的互动关系,可能削弱了文学史分析的丰富性”。
路翎晚年手稿和未刊文献的整理尚不充分。钱理群的研究主要依赖公开出版文本和历史档案,对其创作心理的还原仍存在空白。例如路翎在精神崩溃期间的写作状态,以及狱中思想转变的具体过程,仍有待新史料的补充。
我读到这里,真的惊呆了。我想诸位也会如此:它连今天我们讨论的重点:“路翎晚年手稿和未刊文献的整理、出版的意义与价值”,也都提前谈到了。
坦白地说,这几天我都在紧张思考:这预示着什么?
我要说的是,我们对AI的功能、价值严重估计不足,对其给人类未来的影响,认识太简单、幼稚了。而对AI的危险将给人类,特别是知识分子带来的危机,我们就根本没有想过!是重新认识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未来选择的时候了!
应该说,这些我都没有想清楚,这里只能简单说说我的初步思考,有两个完全出乎意料、超乎想象之点。
第一,每一个人的智慧结晶,以至人类文明的创造,竟然如此迅速、简明,又相对全面、准确地得以呈现:这就为个人智慧与人类文明的传承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AI这样的呈现,开始多少具有某种客观性,似乎可以扩大双方的影响,但其最终的目标,是要为我“代言”,惟妙惟肖地模仿我的思维、言说方式,说AI的掌控者要说的话。这样的被“代言”,是万万没有想到的,确实“史无前例,举世无双”!
在今天这个路翎研究座谈会上,我想开一个玩笑,告诉诸位:我今年已经86岁,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了。我的学术研究兴趣也在发生变化,我再也不可能继续研究路翎了。因此,今后如果有人出版钱理群路翎研究新著作,一定是假的,我不负任何责任!
我更想严肃、郑重告诉诸位的,是今后AI上发表署名“钱理群”的文章,请一定认真辨别其“真假”,千万不要轻易上当!
第二,这背后有一个如何看待处于历史大变动中的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我做了一个初步判断与预测:中国与人类都将进入一个“人工智能与人的心智相互支撑与相互质疑、博弈、制约的时代”。——我这里使用了“心智”的概念:这是一个研究者提出的新概念,强调人的理性的“智力”与超越理性的人的“心力”——“敏感、直觉、自由、悟性、想象力、同理心、感同身受的能力以及和他人合理交往的行动力”的结合,以为这是未来人的智力发展的方向(参看尚杰:《AI时代的文科向何处去——兼论新型心学建构的可能性》,《探索与争鸣》2025年第1期)。
我们需要的是建构人的“心智”与AI既“支撑”又“制约”的崭新关系,这就打破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方式。将任何一方绝对化、真理化,都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人类也确实面临两大危机:如果看不到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机遇,或者估计不足,就会错过一次人类文明迅速传承与发展的新机遇;如果简单认定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智力,看不到其潜在的破坏力,就有可能犯颠覆性错误。
但我也从中看到了人类的新希望,并寄托于下一步将主导世界的“80后”新一代(在中国可能是“70后”“80后”这一代):要抓住这历史大变局的新机遇,既充分利用人工智能的巨大优势,在人类文明传承上做足文章,又坚持自身的独立性,在与人工智能的博弈中,充分发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想象力与创造力,寻找发展的新空间与新路向,构建人类文明的全新形态。
这也是我最想向出席今天研讨会的“70后”“80后”,以至“90后”“00后”的中青年朋友发出的祝福:是你们这一代(几代)担负起历史重任,继承与创造人类文明,将其推向历史新阶段、新时代的时候了!
请你们相信,我们“30后”“40后”“50后”“60后”四代将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不但要科学总结我们的历史经验教训,而且也要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在你们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
我们永远在一起!
2025年3月8日下午5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