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天地间的祥和

作者: 刘毓庆

屠呦呦先生因发明青蒿素而获得诺贝尔奖,学术界有朋友说:此有神助。为什么呢?因为《诗经·小雅·鹿鸣》篇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名为呦呦而情系青蒿,其非神力使然?这虽是玩笑,但也使我们看到《鹿鸣》诗的光芒。在当下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有以“鹿鸣”命名的茶社、书馆、酒店、诗社等,人们为什么对“鹿鸣”这个名字情有独钟?原因就在于《鹿鸣》诗所呈现出的一片祥和,已成为中国人努力构建和谐生活的最高追求。中国古代一些地方政府有宴请得中举子的习俗,人们把这种宴请叫作“鹿鸣宴”。宋朝的学者罗愿有一首写鹿鸣宴的诗:“诗言君臣间,不以位相临。如禽食苹水,有酒方共斟。从容陈所好,亦复有鸣琴。庶使峩冠者,洋洋动其心。”这首诗很好地揭示了《鹿鸣》一诗体现出的和谐精神和祥和气象。《鹿鸣》原诗如下: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总体来看,此诗并不难懂。呦呦是鹿鸣声,苹、蒿、芩是几种鹿草,瑟、笙是宴宾的乐器。“承筐是将”指捧起竹筐,将礼物奉献给宾客。“示我周行”指给我以正确道路。“式燕以敖”,言宴饮而乐。则,法则、榜样;效,效法、学习。湛,欢乐之甚。这些解释分歧不大。以下几个问题则需要特别讨论。

关于苹和芩

孔子谈诗的功能,其中有一项就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因此草木之名与现实自然成了经学家们关注的对象,而篇中的两种鹿草苹和芩所指为何物,也就成了争论的焦点。大多学者只是从书本到书本,完全脱离开了实际生活,因此这两个问题到现在也未能得到确解。

先来看苹。苹是今天的哪种草?迄今没有定论。约言之有五说。一是水草说。《毛传》说:“苹,蓱也。”“蓱”同“萍”,是水草,而诗言“食野之苹”,非水草甚明。王观国《学林》卷二云:“《尔雅》曰:萍,蓱。其大者苹。郭璞注曰:萍,水中浮萍。《尔雅》又曰:苹,藾萧。郭璞注曰:今藾蒿也。然则苹与萍乃二物,其字不相通用。《诗》曰食野之苹、食野之蒿、食野之芩,皆鹿食地上所生之物,非水中物,则苹非萍矣。”而罗愿《尔雅翼》则强辩之说:“古人以水草之交为麋,则麋鹿亦食水草。今鹿豕多就水傍食,又人家养豕皆以萍食之,何嫌于鹿不食乎?”日本安井衡《毛诗辑疏》则说:“野有水,水中生苹,也可以称野苹,不必待其生陆而后言野。苹中浮草,不皆在水中央,随风飘动,近岸者则鹿可口牵而食之,何况狭池浅沼,鹿能涉之呢?”多隆阿《毛诗多识》又辩曰:“萍之为草,浮于水面,纤微细弱,寥寥无几。鹿为山中大兽,萍有多少足供其食?关左多鹿,人家畜之,从未见其食萍。则苹为蒿属不为水草无疑也。”这一反驳应该是很有力的。

二是藾萧说。郑玄从《尔雅·释草》说:“苹,藾萧。”郭璞注说:“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藾蒿即今所谓的白蒿。龟井昭阳《毛诗考》说:二章言蒿,三章言芩,《说文》云:芩,蒿也。三章如一,故知苹为萧蒿,非萍。《本草纲目》卷十五于“白蒿”一则注说:“其春时各有种名,至秋老则皆呼为蒿矣。曰藾、曰萧、曰荻,皆老蒿之通名,象秋气肃赖之气。”又说:“白蒿处处有之,有水陆二种。本草所用,盖取水生者,故曰生中山川泽,不曰山谷平地也。二种形状相似,但陆生辛薰,不及水生者香美尔。《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苹即陆生皤蒿,俗呼艾蒿是矣。鹿食九种解毒之草,白蒿其一也。”但说苹为白蒿,除由《尔雅》“藾蒿”偶及之外,却找不到任何旁证材料。

三是荠苨说。王夫之《诗经稗疏》据《卢氏杂说》唐文宗“朕看《毛诗疏》苹叶圆而花正白,丛生野中,似非藾萧”语,以为苹当指荠苨。“荠苨叶如杏叶,开花如碗子,正白,俗谓之杏叶沙薓。则与疏正合。其名苹者,古今称谓之殊也。”此则纯为猜测。今可疑者,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苹叶青白色,茎似箸而轻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蒸食。”所指不知何物,白蒿虽叶青白,而其茎则非“似箸”。唐文宗所见《毛诗疏》图“苹叶圆而花白,丛生野中”,则似又别为一种草。或疑唐文宗所说的《毛诗疏》即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所说“叶圆而花白,丛生野中”为《陆疏》轶文,恐亦属臆测。文宗所见当为晋卫协所绘《毛诗图》。《唐朝名画录》曰:“太和中,文宗好古重道,以晋明帝朝卫协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古贤、君臣之象,不得其真,遂召程修己图之。”如此,则苹为何物,唐以前人已众说不一了。

四是马帚说。此一说由清曾钊提出。他在《诗毛郑异同辨》中云:“疑蓱当作荓。《尔雅》‘荓,马帚’是也。毛盖以马帚之荓释此经之苹,后人转写加水耳。《正义》以咎毛,未知其原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夏小正》:‘七月苹秀。’《传》:‘苹也者,马帚也。’《小正》作苹,《尔雅》作荓,此即苹、荓通用之证。”曾、陈之说虽然有理,但他们所说的马帚,据本草家言,即今所谓的马莲,又有马兰、马兰花、旱蒲、马蔺子、蠡实、马楝子、马薤、铁扫帚等名,根可做刷子。《本草纲目》说:“马帚生荒野中,就地丛生,一本三二十茎,苖髙三四尺,叶中抽茎,开花结实。”引苏颂说:“今陕西诸郡及鼎澧州亦有之,近汴尤多。叶似薤而长、厚。三月开紫碧花。五月结实。”但马莲是一种纤维很硬的草,牛羊类根本不吃,断非诗中所言。

五是扫帚菜说。程瑶田《释草小记·释蓬》以为荓当即蓬,即今北方所说的扫帚菜。程氏云:“北方埽帚菜之为蓬也……今考《尔雅》‘荓,马帚’,荓、蓬音相近,马帚、埽帚,名复相同,且《夏小正》‘七月荓秀’,余居丰润县,见埽帚菜立秋节无不秀者,与七月荓秀合,又《广雅》云:‘马帚,屈马第也。’余观蓬之初生也,柔条向上,久之则蓬心数百,头句屈错见,故《荀子》以为‘蓬生麻中,则不扶而直’,言其性常屈不直也。”丁惟汾《诗毛氏解故》亦云:“苹、蓬声借,枝茎专专然,簇聚如飞蓬,故谓之蓬……日照人谓之扫帚菜。”

在这五说中,扫帚菜是最靠谱的一种说法。郑樵注《尔雅》“荓,马帚”说:“地帚也,似蒿蓍,可为帚。”“似蒿蓍”,显然非马莲,而是扫帚草。《通志·昆虫草木略》更详言之曰:“地肤,曰地葵,曰地麦,曰益明,曰落帚子,曰鸭舌,即独扫也,亦曰地扫。《尔雅》云:‘荓,马帚。’即此也。今人亦用为箒。”清《钦定续通志·昆虫草木略》则又误合马蔺与扫帚草为一,说:“荓,一名马帚,见《尔雅》郭璞注云:似蓍,可以为扫彗。邢昺疏云:今俗谓蓍荓。《夏小正》‘七月荓秀’传:荓也者,有马帚也。《广雅》:‘马帚,屈马第也。’本经有蠡实,李时珍曰:蠡乃荔字之误。《尔雅》‘荓,马帚’,此即荔草。谓其可为马刷,故名马帚。今河南北人呼为鐡扫帚。”实则铁扫帚、蠡实,所指皆今之马蔺。而“似蓍”的马帚,则是今所说的扫帚草。《说文》:“蓍,蒿属。生十岁,百茎。”这与扫帚草多茎多头颇相似。扫帚草随处皆有,高一米多,枝叶细密,嫩时味道鲜美,不仅羊牛喜食,也是人爱食的野菜。因此诗之苹,《毛传》之“蓱”,都是“蓬”之音变。

关于芩,今人直以为是黄芩了,这是很不靠谱的说法,因为鹿根本不吃黄芩,《毛传》只说:“芩,草也。”没有说是什么草。《释文》引《说文》训芩为蒿。竹添光鸿以为首章言苹,是藾蒿;三章言芩,是蒿属;正与二章食野之蒿相类,足证古人以物起兴,每多以类相从。而陆玑《诗疏》则云:“芩草茎如钗股,叶如竹,蔓生泽中下地碱处,为草贞实,牛马亦喜食之。”显然与《说文》所说非一物。毛晋《陆氏诗疏广要》云:“芩草《尔雅》《埤雅》俱不载,不知为何物。惟《博雅》云:‘黄文内虚,芩也。’此即《本草》黄芩,一名经芩。陶隐居云:‘圆者名子芩,破者名宿芩。’考《图经》云:‘茎如箸,叶从地四面作丛生,似与《陆疏》不同种。’”王夫之《诗经稗疏》说“食野之芩”,当是水芹,芩、芹音相近。多隆阿《毛诗多识》据《陆疏》亦云:“芩为近水之草。或云即水芹。水芹生泽畔,叶似蒿。”姚炳《诗识名解》说:“芩,《释草》无文,故《传》但训‘草’。《说文》依《传》而别出菳,为黄菳。是芩与菳二物。苏颂谓:黄芩类紫草,高一尺许,亦有独茎者,叶细长青色,两两相对。据此则与陆玑所说芩草‘茎如钗股,叶如竹,蔓生’者相似,当是一物。”从他的语气中也可看出这只是一种臆测。

我以为芩即《吴越春秋》所说的岑草,即今之鱼腥草。《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云:“越王从尝粪恶之后,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未名氏注引《会稽赋注》云:“岑草,蕺也,菜名。撷之小有臭气,凶年民劚其根食之。《会稽志》蕺山在府西北六里,越王尝采蕺于此。”《浙江通志》卷一百四《物产》说:“蕺,《会稽风俗赋》‘采蕺于山’注:‘岑草也。越王种之。’《名胜志》:‘蕺山少木,多产蕺。’弘治《绍兴府志》:‘蕺,葅菜,越人呼臭胆草。生撷有臭气,岁歉,民斸其根食之。’谚曰:‘丰年恶尔臭,凶年赖尔救。’《稗史彚编》:‘越蕺叶似荞麦,地肥亦能蔓生,茎叶紫赤色,多生山谷阴处。’”李时珍说:“戢,秦人谓之葅子。葅、蕺音相近也。其叶鯹气,故俗呼为鱼鯹草。”又引苏恭曰:“蕺菜生湿地山谷阴处,亦能蔓生,叶似荞麦而肥,茎紫赤色,山南江左人好生食之。关中谓之葅菜。”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云:“蕺菜,即鱼腥草,开花如海棠,色白,中有长缘心突出,以其叶覆鱼,可不速馁。”鱼腥草何以得名岑草?岑本属山,何得为草名?考字书,岑也没有草名之说。考字书,“岑草”实即“芩草”,“岑”上部之“山”当是“屮”(草)之误。将“艹”字头省作“屮”字头,古书时见,如《说文》“芬”字时书作“”,故“芩”也可书作“岑”,而误为“山”字头。

“德音孔昭”与“视民不恌”

现在讨论两个训诂上的问题。

先看“德音孔昭”。关于“德音”的问题,经师们争论最为激烈,因为这直接涉及对经义的理解和思想内容的阐释。意见可为两大派,一派以为“德音”指言语,是指嘉宾对于周天子的善言德语言的,这一派以郑玄为代表。《郑笺》说:“德音,先王道德之教也。”孔颖达申之说,指嘉宾旅酬之时,“语先王道德之音甚明”。杨简《慈湖诗传》说:“德音者,中心之德发诸声音甚昭明。”季本《诗说解颐》言:“德音,即上章所谓示我周行也,言甚昭明,盖本于德者如是。”何楷《诗经世本古义》说:“德音,善言也,与上章‘示我周行’相应。孔,甚;昭,明也。此言嘉宾教益于我皆有德之言甚昭明。”《御纂诗义折中》云:“德音,善言也……此承上章而言,嘉宾之示我周行,其德音甚为详明。”朝鲜尹廷琦《诗经讲义续集》说:“德音者,道德之言,即示我之周行也。”此皆是就“言”一意而申说者。王质《诗总闻》对此一说有更圆满的解释,他说:“此章独不及乐,盖与导言通情,所谓德音也。前后皆礼饮,其中盖从容酬酢欵曲。凡庭乐作,则人语当止,人语交,则庭乐当息。”以为上章写乐,此章则写言。于省吾以为此处应作“德言”,即人内在之德性与外在之言语。此间各家虽稍有出入,但基本上是顺着《郑笺》的思路思考的。

另一派认为“德音”指道德声誉,是指嘉宾的社会声望言,这一派以欧阳修、朱熹等为代表。欧阳修驳《郑笺》说:“《毛传》‘德音孔昭’既简略,未知其得失。郑引饮酒之礼于旅也语,谓此嘉宾语国君以先王德教,国君以此宾语示天下之民,使其化之,皆不偷于礼义者,非也。且使庶民不薄于礼义,必须君臣渐渍,教化使然。岂饮酒之际一言可致?此其曲说也。”故改释“德音”为“令德之音”。朱熹言:“嘉宾之德音甚明。”梁寅《诗演义》说:“德音孔昭,言其有德而闻誉甚著也。”日本竹添光鸿《毛诗会笺》说:“德音即德也,音字不当泥。德音是活套语,言行皆可称焉,以音受呦呦,是诗人之巧也。”朝鲜朴世堂《诗思辨录》云:“德音犹言德声也,古人称人之德,其辞每如此。”

其实这两说都有可商。《邶风·日月》:“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德音孔昭”与“德音无良”意正相反,此“德音”当与《鹿鸣》“德音”意同。即言“无良”,自然不可以“令闻”“美誉”释之。《广雅·释诂》:“德,得也。”天地有道,“物得以生谓之德”(《庄子·天地》),德即其性,故又曰德性,其性之善恶则发于外,这就是声誉。故《日月传》说:“音,声。”“德音孔昭”,犹今言“口碑很好”,是指嘉宾声誉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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