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四棵树

作者: 孙明君

翻开《庄子》,我们会看到庄子经常沉浸在天地的怀抱中,领悟着大道之奥秘,体悟着自然之大美。在庄子所喜欢的自然界中,树木占有极为重要的一页。《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周尝为蒙漆园吏”,庄子既为漆园吏,日夜与漆树等各种大树相处,对各种大树观察得最为细致。在《庄子》描写过的诸多大树中,我们选取《逍遥游》《人间世》和《山木》中的四棵大树予以赏析。

《逍遥游》中的大樗树

在《逍遥游》中,惠子以大樗树为喻,来说明庄子之言“大而无用”,对此庄子以狸狌为比喻进行反驳,并最终说明:“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这个故事中,惠子直白地指出:“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陆德明曰:“《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逍遥游并不神秘,它实际上是庄子虚构的那些体道之士沉浸在大道当中闲放不拘,同时又怡适自得的一种精神状态。《逍遥游》与《齐物论》分别表现了庄子的逍遥思想与齐物思想。如果我们采用了惠子式的评价方式,否定了《逍遥游》也就否定了庄子思想中的主体内容。惠子对庄子的攻击主要集中在“无用”两个字,因为无用,所以众人都离开了这种学说。惠子在批评庄子时,也采用了庄子式的论说方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庄子不是喜欢采用“三言”的表现手法吗?惠子也采用寓言来讥刺他。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惠子把庄子的学说比喻为一棵树,但它是一颗臭椿树。不仅味道难闻,而且长得奇形怪状,没有任何用处。即使木匠看见了,也不会多瞧它一眼。

庄子对自己的学说极度自信,他可不能接受惠子对他的贬低。他犀利地展开了反击。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狸狌可以左右出击,上下跳跃,但它也有弱点,稍有不慎,它就会“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庄子又曰:“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斄牛虽然很大,但它不能执鼠,狸狌虽然很小,却是执鼠的能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只有找到了自己的特长,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庄子最后问惠子:“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为什么古贤要把这一篇命名为“逍遥游”,应该主要是由于文中有“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一句话。前面只有“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句中出现过一个“游”字。但这一句中并没有明显的“逍遥”之意,而“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仅有“逍遥”二字,也包含了“游”的成分。这是庄子对自己学说的概括,所以古贤就以“逍遥游”作为《庄子》第一篇的篇名。虽然“逍遥游”三个字已经成为《庄子》中的名篇,“逍遥游”被视为庄子思想的代名词,但“逍遥游”是不是这一篇的主旨,其实还可以再讨论。如果让笔者来命名,我感觉“至人无己”可能更加适合原文题旨。

《人间世》中的栎社树

庄子在《人间世》中讲述的是关于一棵“栎社树”的故事。有一个匠石,他来到齐地,走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了一棵栎社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量起来居然有百围之粗,它的高度临山十仞而后生长出树枝,树枝适合做舟的就有十多条。虽然观者如市,但匠石并不留恋,径直走了过去。弟子在久久观看之后,追上了匠石,问师傅为何:“不肯视,行不辍。”匠石回答他说:“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在行走中就已经看清了栎社树的特点,他知道这棵树徒有其表,不能为舟,不能为棺椁,不能为器,不能为门户,不能为柱,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属于不材之木,也可以称之为散木。

匠石回到了家,晚上梦见了栎社树,栎社树问他为何将自己与文木相比,最后抒发:“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借栎社树之口提出了与散木相对的一个词——“文木”。那些所谓的“文木”,在世俗之人的摧残下都不能终其天年。不仅树木如此,“物莫不若是”,这是庄子对人间世的观察和思考。栎社树终于明白了无用乃是大用,这也是庄子的体悟。

匠石醒来之后与他的弟子讨论这个奇怪的梦,弟子不满栎社树的处世之道:“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匠石则已经充分理解了栎社树,他教训弟子说:“密!若无言!”栎树之所以做一棵社树,是因为它有这一“职务”才能免于被人砍伐,它作为社树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我们不能用常人所谓的“道义”去苛求它。这个故事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庄子的一生。庄子一生鼓吹不与统治者合作,他曾经拒绝过楚王的征召,不愿意担任楚国的丞相,但是他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小小的“污点”,这就是他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漆园吏。虽然我们不知道漆园是一个地名还是一个漆树园,也不知道庄子担任此职有多长时间,但是一个追求无用之用的人,却担任过漆园吏。虽然别人称庄子为漆园傲吏,但庄子毕竟还是做过一介小吏。也许有人会以此来攻击庄子,贬低庄子,庄子此处写栎社树,有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值得我们考究。庄子为生活所迫,做这个漆园吏也是出于迫不得已,这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能够做到这一点就达到了“德之至也”。现实生活中,终生隐居而不进入官僚系统中的传统文人其实并不多。

《人间世》中的商丘之木

《人间世》还记载了南伯子綦游商之丘见大木的故事,这位南伯子綦是不是《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一直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南伯子綦与南郭子綦是同一个人,有人认为他们是两个人,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什么重要问题。南伯子綦游于商丘之地,看见了一棵大树,与众不同的是,它的树荫下结驷千乘。南伯子綦以为其有用,但仔细观察,发现其细枝、树根、树叶皆无用,南伯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树木因为不材而被世人轻视,但是在神人和高士的眼里,只有不材之木才可以长大,才可以长久地保持其生命。

世俗的眼光与超越凡尘的眼光大不相同。宋地有一个名为荆氏的地方,适宜种植楸柏桑,达到一两把粗时,被栓猴子的人砍伐了去。三围四围粗时,被要做栋梁的人砍伐了去。七围八围粗时,被贵人富商之家做独板棺木时砍伐了去。这些树都没有终其天年,在生命的中途就夭折于斧头之下。这都是它们有材的祸患。常人也因为有才而为才所累。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与其表现自己的才华,不如隐匿起自己的才华。在禳解祭祀的时候,以下三种牛猪和人是不可以投入河中祭神的:牛有白额者,猪有鼻孔上翻的,人有痔疮者。在巫祝看来,它(他)们是不祥之物(人),但是在神人眼里它(他)们才是大祥之物(人)。在庄子眼里,没有世俗的材才是大材,没有世俗的用才是大用。只有不为外物所累,树才能尽享天年,人才能逍遥自在。

《山木》中的山中之木

《山木》中记载了孔子行于山中见大木,而伐木者不取的故事,这是一则通过庄子与弟子问答展开的故事。有一天,庄子与弟子行于山中,看见了一棵枝叶盛茂的大树。伐木者停留在大树旁边不去砍伐它。有人问其故,伐木者说:“无所可用。”庄子感慨说:“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和弟子走出了山中,住在老朋友家里。老朋友很高兴,让其子杀鹅来招待庄子一行。其子请示他父亲说:“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回答说:“杀不能鸣者。”次日,弟子就问庄子:“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大树、大鹅和人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弟子看见大树因为不材而生,大鹅因为不材而死,于是就把它们与人联系在一起,发现人生在世存在着一大矛盾,人在材与不材之间很难做出抉择。

庄子笑道:“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在某个特定的时代,庄子被视为没落的奴隶贵族阶级的代表,按照这个思路,“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非常典型地表现了庄子混世主义、滑头主义的真实嘴脸。但这样理解庄子是对庄子的误解,是对文本的断章取义。其实当我们看到“庄子笑曰”,就知道“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是庄子在开玩笑,庄子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哲人。庄子在“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之后,马上又严肃地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庄子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前言,他真实的意思是希望弟子“乘道德而浮游”。这个“道德”不是我们常说的伦理道德,而是指人的自然本性。每个人顺应自己的自然本性,不在乎别人的赞誉,也不在乎别人的诋毁,随时而变,不固守一端,或上或下,以顺应自然为原则,“物物而不物于物”,驾驭外物又不为外物所累。文章说神农和黄帝当年就是以此作为处世之法则,强调自己说法的古老和可靠。与此相反,“万物之情、人伦之传”无法尽合人意。庄子最后很严肃地说:“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庄子希望他的弟子能够像自己一样,坚守顺物自然之道,逍遥于人间世。

大树以不材而生,大鹅却以不材而亡,其实它们的生和死都不能由自己决定,它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人的手中。人类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决定动物和植物的存亡。作为一个社会中的生命个体,他的命运也掌握在天地和强者的手中。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逆违生死的自然规律,在君权时代,臣子的命运掌握在国君手中。到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想要逃离君主的控制,已经越来越难了。作为个体的士人来说,如果你不想进入官僚体系,不想受国君的迫害,就只有“乘道德而浮游”一条路可以走。这是让人悲哀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正因为这样,庄子在《人间世》中,为进入官场的士人设计了一套处世之道。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庄子在其中以饲养老虎为例,来说明老虎是可以饲养的,臣下与国君也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这些大树都是常人眼里的不材之木,庄子却借助这些大树传递出“无用之用乃是大用”的独特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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