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曹雪芹来写聘娘,他会怎么处理
作者: 陈文新《儒林外史》中的聘娘形象,寄寓了吴敬梓对青楼女子的厌恶之情。吴敬梓曾在秦淮河畔狂嫖滥赌,浪掷祖上留下来的家产。后来,当吴敬梓不再有钱,这些青楼中人,就对他形同陌路了。这一经历,让吴敬梓对烟花女子深恶痛绝,在《儒林外史》中,他借董老太太的口说:“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聘娘的形象,就是在这种情绪中塑造出来的。
吴敬梓的态度,曹雪芹可能不以为然。他也许会说:如果我写聘娘,一定呵护有加,我不会用这种大煞风景的笔调。
这个话题分三点来谈:第一,《儒林外史》是如何写聘娘的?第二,历史上的女性书写有哪两种不同的向度?第三,《红楼梦》的女性书写是什么取向?
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一般读者所熟悉的,有柳如是、李香君等。柳如是后来嫁给了钱谦益,李香君曾与侯方域定情,她们才艺不俗,用情极深,向来被传为佳话。这样一些角色,在《儒林外史》中却转化成了聘娘。吴敬梓的书写,大体着眼于两个方面,一是聘娘的才色,二是聘娘的人品。
聘娘的才色,无疑是一流的。她的长相不用说了。一次,鸨母对聘娘说,那些国公府里的夫人,肯定比她长得好多了。聘娘的回答是:人只要长得好,并不在乎贵贱,那些国公府里的夫人,我见过的,一个个团头团脸,没什么出奇。一个能把国公府的夫人不放在眼里的人,她的容貌,当然是过人的。聘娘的歌唱水平也是一流的。她的拿手歌曲是《清平调》,也就是李白为唐明皇、杨贵妃写的那三首《清平调》,在秦淮河畔,没人比她唱得更好。聘娘还是一个诗的行家。当时的南京,有个响当当的诗人,叫陈木南,聘娘和他谈诗,真能搔到痒处。聘娘的为人也足够聪慧。一次,陈木南和青楼帮闲邹泰来下围棋,眼看就要输了,聘娘把自己的宠物——一只小猫,放到棋盘上,把棋子给弄乱了,避免了让陈木南输棋的尴尬。
与她的才色形成反比,聘娘的人品,却不怎么高。她之所以和诗人陈木南交往,原因有三:其一,往常接待的多是些商人,腻了,想换几个文士名流来破破俗。其二,陈木南有钱。他的表兄徐九公子给了两次资助,合起来是四百两银子,都用在了聘娘身上。与陈木南形成对照,《儒林外史》还写了斗方名士丁言志。丁言志听说聘娘善于谈诗,歆慕不已,把自己的诗卷成一卷,兴冲冲上门拜访,要跟她谈诗。见了面,聘娘劈头说道:要谈诗,可以的,拿花钱来。“花钱”,就是在青楼的花销。穷得叮当响的丁言志,在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一阵,总共也就掏出二十来文。聘娘见了,笑道:你这几个钱,只好去丰家巷的下等妓院。这个细节告诉读者,聘娘是看重现实利益的,没有钱的诗人入不了她的法眼。其三,聘娘想借此实现富贵梦。她曾问陈木南:“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这话,当晚便做了一梦,梦见陈木南果然“升授杭州府正堂”,身为知府夫人的她,“凤冠霞帔,穿戴起来”。聘娘确信,她的才色不一定逊色于杨贵妃,当然应该得到可与杨贵妃媲美的荣华富贵。
这是《儒林外史》所写的聘娘。这个形象,假如到了曹雪芹笔下,他会如何处理?要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梳理一下历史上女性书写的两种不同取向:一种是着眼于利害关系,另一种是基于审美态度。
着眼于利害关系,古代史家在解释历史上的重大变故时,常常用到一个术语——“女祸”。假如一个王朝政治败坏,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是帝王沉溺于女色的缘故,要不就是一个坏女人把皇上带偏了。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唐明皇。许多人把他的皇帝生涯分作两段:前一段勤于国事,开元之治足以媲美贞观;后一段荒淫误国,导致了“安史之乱”的发生。几个著名的唐代诗人,老杜杜甫、小杜杜牧,都曾把安史之乱归因于“女祸”。杜甫的长篇五古《北征》,其中有这样两句:“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褒妲”指褒姒和妲己,“夏殷”指夏朝和商朝。杜甫得知杨贵妃在马嵬坡被迫自缢,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他以为,唐玄宗允许军人们处死杨贵妃,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夏商之所以衰落,是因为褒姒和妲己没有被除掉;唐王朝之所以转危为安,是因为把杨贵妃除掉了。这是杜甫的意思。杜牧写过《过华清宫》绝句,说“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唐明皇所宠幸的杨贵妃,是个舞蹈艺术家,最擅长的是霓裳羽衣舞。杜牧说,就是因为杨贵妃的魅力太大了,唐明皇天天跟她一起享乐,结果耽误了国事。杜甫、杜牧所代表的,是一种着眼于利害关系的书写取向。
另一种书写取向,是把女性作为审美对象。晋代画家吴逵,说过一句名言:“世无花月美人, 不愿生此世界。”吴逵的意思是,假如天上没有月亮,地上没有鲜花,人世间没有那些美好的人,我不愿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掌故或作品,都体现了和吴逵相同的取向。阮籍是魏晋时期的奇人之一。他邻居家有个女孩,才色过人,没出嫁就去世了。阮籍与她家并无多少交往,却赶去痛哭了一场。有人批评他任诞不检,其实是不理解他那哲人的胸襟。阮籍所悲伤的,是青春的摧折,是美的凋谢,是生命之流的突然中断。一个美丽而才情不俗的女孩子,转眼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能不为之黯然神伤吗? 晚明小说《小青传》所表达的情愫亦可作如是观。小青“风期异艳,绰约自好”,却嫁给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憨跳不韵的某生,致使小青横遭妒妇摧残,才十八岁便成为一缕断魂。她能做的唯一努力是将其真容经由画师之手留在世上,然而,就连她的画像也差点被妒妇烧掉。难怪清初张潮会在篇末评语中发出这样的感慨:“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青春与生命的短暂,芳时难留,烟景不再,任何一次美的零落都会触发难言的愁恨。小青在作者笔下就是美的象征。她的早逝令作者不胜其悲,惋惜她不能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那样在牡丹亭畔重生。
那么,曹雪芹的《红楼梦》,其女性书写是什么取向?
曹雪芹也是从审美角度加以书写的,还为此设计了宝玉这个人物。在他笔下,宝玉对所有出色的女孩子,都想献殷勤,对所有出色而命苦的女孩子,都心疼不已。《红楼梦》中有这样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在第三十回“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一次,宝玉从他母亲那里回大观园去,见一个女孩在花架下蹲着写字。宝玉想,这个女孩翻来覆去写同一个字,一定是心里有难解的事,她那么瘦弱,受得了么?于是在一旁痴痴打量。这时,天上下雨了,有意思的是,雨点落到了宝玉身上,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淋湿了有可能生病,而是这个女孩淋湿了可能生病,于是喊了一句:“妹妹,小心身上淋湿。”女孩扭头看去,因为宝玉长得秀气,又隔着花架子,她把宝玉看成了女孩,便回了一句:“姐姐,难道你是淋不湿的?”宝玉这才一溜烟跑回了怡红院。第二个细节在第四十二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凤姐过生日,好多人来给她敬酒,凤姐不好拒绝,三下五除二,喝醉了。平儿扶她回自家房间,谁知贾琏正在家里偷情,一边做不三不四的事,一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好些话都是骂凤姐的。那个女人还说,平儿比凤姐还好些。凤姐听见这话,喝醉的人,怒气攻心,扭身一巴掌刷在平儿脸上。这一巴掌让平儿很丢面子。平儿虽是丫环,但在荣国府里,经常代凤姐打理家务,好些主子还要跟她套近乎。凤姐这一巴掌,把面子给打没了,平儿伤心之极,以至于寻死觅活。宝玉把平儿请进怡红院中,又是安慰,又是请她洗脸、梳头、涂脂、抹粉,桩桩件件,极其周到。宝玉在读儒家经典方面缺少天赋,但在照护女孩这些事上,他是真有灵性。平儿的感觉是,经常听人说宝玉会给女孩献殷勤,果然名不虚传。《红楼梦》接下来写了宝玉的心理活动,包括两个层次。一是说宝玉本来就想找机会表达对平儿的敬重和爱惜,但因她是贾琏的房里人,而贾琏是宝玉的堂兄,不大合适;今天竟意外得到这个机会,让宝玉深感惬意,也就是回目里说的“喜出望外”。二是说宝玉想到,平儿没有父母,孤苦伶仃,服侍凤姐这样霸道、贾琏这样俗气的人,真不容易;尽管平儿做得如此之好,今天仍平白挨了一巴掌。想到这些,宝玉不禁黯然神伤。由宝玉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他对平儿的爱惜,也同对龄官的爱惜一样,同样没有功利目的,仅仅是出于对人世间那些美好之人、美好之事的爱惜之情。
《红楼梦》是以宝玉的美感体验为重心构筑成的一部小说。不是说曹雪芹不懂生活的艰辛和复杂,实际上,《红楼梦》也写了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写了家族管理的真实境况,但宝玉的美感经历显然更加引人注目。宝玉说过一句让许多人大惑不解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我见了女儿, 我便清爽, 见了男子, 便觉浊臭逼人。”这一句话就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物理学原理的翻版,但真能传达《红楼梦》对单纯美丽女孩的崇拜。
以我的理解,假如曹雪芹来写聘娘的话,他一定会用写晴雯、写妙玉的笔调。尽管这些人物都有不足,但曹雪芹宁可淡化她的不足,也要把她的魅力写足,他的立足点跟吴敬梓有所不同:《儒林外史》是用深刻的理性支撑起来的,《红楼梦》则依托于丰厚的感性之美;《儒林外史》是生活指南,《红楼梦》则是生活的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