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与孟浩然

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一诗派的代表性人物就是王维与孟浩然。两个人合称“王孟”。

我相信很多人对这两个名字一定不陌生，如果陌生你就要反思了。王维（701—761），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祖籍山西祁县，他诗画兼擅，字摩诘，他的名和字合起来就叫“维摩诘”，这是一部佛经的名字，王维好佛的倾向，从他的字就可以看出来。孟浩然（689—740），字浩然，他的名叫什么，现在反而弄不清楚了。襄州襄阳（现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又称为孟山人，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

孟浩然的名气可能比王维小一点，但也只是小一点点而已。“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有不知道这首《春晓》诗的吗？这就是孟浩然广为人知的一首诗歌了。

把他们合在一起称呼“王孟”，除了他们都喜欢写山水田园诗之外，也与他们是极好的朋友有关。朋友关系好不好，往往在面对死亡时看得最真切了。

开元二十八年（740），四十岁的王维升任殿中侍御史，同年冬知南选。什么叫南选呢？就是唐代以岭南为主要区域，任用官员一般是当地人士，在选用的过程中有可能因为是本地土人的原因而导致各种交易的发生，以至于合适的人选被排挤，不合适的人选却上位，朝廷因此派遣郎官、御史等下去指导监督这个过程。王维是知南选，可见他的目的地应该是岭南，但途中要经过襄阳。大概在第二年的春天，王维到了襄阳。其实他如果去岭南，也应该有别的路可走的，他选择路经襄阳，我觉得主要原因就是想会会老朋友孟浩然。

开元二十九年（741）春的某一天，王维风尘仆仆地到了襄阳，因为是公务出行，地方官员当然要接待了，接待的人里面有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王维也不跟这些地方官员寒暄客套，直接就问这位襄阳本地的长者说：“我有一位诗人朋友叫孟浩然，就是你们襄阳人。我想稍后去拜访他，但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麻烦等会儿安排一个人带下路如何？”

而这位“襄阳老”平时也爱写点诗，正是孟浩然的一个诗友，经常与孟浩然在一起访古探幽，饮酒赋诗，来往密切得很。但他一听王维要见孟浩然，表情一下子就悲哀起来。他沉痛地对王维说：“唉，您来晚了，几个月前他刚刚突发疾病去世了。”

“这怎么可能？我和他在京城分别时就相约要来襄阳看他的。他才五十出头，身体虽然弱一点，但也不至于突然没了啊？”王维惊讶地说。

“是啊，这事说来话长，很突然，从发病到去世也不过几天时间。”襄阳老说。

襄阳老的这一番话，把王维来襄阳见孟浩然的兴致弄得荡然无存。而以往与孟浩然相处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王维缓缓地走到桌前，挥笔写下了一首《哭孟浩然》一诗：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

汉水流经襄阳后与长江合流，蔡洲也在襄阳附近，据说因东汉末年有个叫蔡瑁的人居住在此而得名。蔡瑁的故事在《三国演义》中有描写，是一代名士，也是杰出的军事将领，曾被曹操重用，后来有人挑拨离间，被曹操杀掉了，从此直接改变了三国的形势。蔡洲这地方因蔡瑁而得名，而蔡瑁去世后，这个蔡洲也就徒有其名了。

大家看这诗写孟浩然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有眼前的汉水还在日日东流。这就好像没有蔡瑁的蔡洲，已经失去了灵魂。所以这诗一方面写出了孟浩然去世后满目江山空空荡荡的感觉；另外一方面又把孟浩然作为一地的精神象征。后人说，王维与孟浩然关系那么好，但悼念孟浩然的诗也就20个字。但这20个字可不一般，是“感旧推崇之意已至”（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所谓“已至”，就是写到了极致。概括一下，这首诗写了两点：第一，因追怀两人的深厚友情而深感寂寞。第二，推崇孟浩然为襄阳一地的文化形象。

所以友情深厚不深厚，并不在追忆的文字多不多，而在于文字的精度与高度，王维就以这短短20个字写出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朋友之情。

其实，王维不仅写了这首《哭孟浩然》诗，一诉衷肠，而且走到襄阳南边的郢州（今湖北钟祥），他在一个刺史亭还凭记忆画了一幅孟浩然像，这个亭子后来就改名为“浩然亭”了。这幅画中的孟浩然是怎样的形象呢？根据后人的描述是：个子高高瘦瘦，穿了一件白袍，脚上着靴子，帽子是“重戴”，也就是头巾上还有一顶帽子，骑着一匹似乎行动迟缓的马，有一个小书童跟着，提着书袋和一张琴。（参见《韵语阳秋》）写出了孟浩然特殊的风采。

可见，孟浩然在王维心中其实一直是挥之不去的，当然王维根本就没有想挥去。

刚才提及，王维问起孟浩然的死因，襄阳老说是“说来话长”。孟浩然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原来是另外一个老友王昌龄来了。王昌龄也是盛唐著名诗人，他最负盛名的诗歌应该就是《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中学课本里收录此诗。开元二十八年（740）夏秋之际，王昌龄从岭南北归来到襄阳。当时孟浩然生了背疽，也就是背上长了毒疮，生了这个病，在吃东西方面就要特别讲究，不能放量喝酒，也不能吃河鲜等。但王昌龄来了，孟浩然十分高兴，加上这背疽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也即将痊愈，兴奋加上大意，两人“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也就是过于放纵，完全不忌口，终于导致背疽复发，没多久竟然去世了。

你看孟浩然这人重情重到这个地步，最后因为重视友情而送掉了性命。

王维与孟浩然的交情，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在王昌龄与孟浩然的交情之下。那么，王维与孟浩然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这就要从科举考试说起了。这孟浩然很有意思，别人参加科举考试总是趁着年轻，越早考取越好。孟浩然好像睡着了似的，他在家乡一直待到开元十六年（728），已经四十高龄了，才不知怎么想起来要进京赶考去，当年冬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呢？没考上。从襄阳来一次长安也不容易，路途迢迢没考上，就暂时在京城待了下来。别的考生可能是待在旅馆里好好复习，准备来年再考。但孟浩然不是一般的考生，他来参加考试之前，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了。上门拜访者、希望结识者肯定不少，尤其他的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也就是把五言诗写得十分完美，已经写到了无法超越的地步。现在，这个写山水诗的大诗人来了长安，引起同样以写山水诗的王维的注意，这个大家肯定能理解。

果然，王维与孟浩然一见倾心成为铁兄弟了。据说有一次许多有名的诗人在朝廷的秘书省雅集，玩什么呢？诗人与诗人在一起，当然是玩诗了。不过这次他们来了点新玩法，不是每个人写一首诗，而是互相联句，也就是你两句我两句，合成一首诗，这种集体创作当然既有与前面句子的连贯性，更要有自己的特别趣味。所以这个联句看上去很随意，其实是互相有一种暗地里的较劲。

轮到孟浩然出场了。孟浩然随口就说了两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边的王维一听完就大声说：“呀，好句好句，佩服佩服。”这两句到底好在哪里呢？王维当然不会来分析，但我们现在仔细想想，这两句还真不平凡。你看微云、河汉、疏雨、梧桐都是常见的景象，但诗歌的妙处在组合的意象当中显示出来。微云说明云不多，所以在银河的衬托下显得很淡；疏雨说明雨不大，所以才能用“滴”字来形容雨与梧桐的关系。第一句写眼睛看到的，第二句写耳朵听到的。把看到听到的合在一起，写出了云虽然没有散去，但已经不多，雨虽然没有下大，但也已有点滴落下了。这么一种秋夜的景象就非常形象地出现在面前了。王维看出其中的妙处，当然体现出他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

两个这么优秀的诗人，又这么投缘，王维与孟浩然当然就经常在一起谈诗喝酒了。喝的次数多了，聊天的内容多了，王维对孟浩然这个人了解也就越来越多了。

据说王维在待诏金銮殿期间，有一天，王维请孟浩然来聊聊诗歌，正聊得起劲，没想到唐玄宗突然来访王维，这孟浩然虽然很想得到皇帝的重用，但一旦皇帝真的即将站在自己面前，他居然一下子躲了起来。你看，再大的诗人，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你说皇帝来了，家里藏着个人，如果不如实说，是不是有欺君之罪的嫌疑？所以等玄宗坐下，王维也不敢隐瞒，就把诗人孟浩然怎么来了长安，怎么希望得到重用，怎么知道皇帝来了以后，因为害怕而躲到床底下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了。

唐玄宗一听，说：“孟浩然？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听说诗歌写得是一等一的好，我也正想见见呢！”

唐玄宗这么一说，孟浩然当然全听在耳朵里，只好满脸通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拍一拍身上的灰尘，赶紧叩见皇帝。

皇帝倒也随便，没见过这样一种奇特的出场方式，他和蔼地对孟浩然说：“您最近写没写新诗，带诗过来了吗？”孟浩然回答说：“今天我正好没有带最近写的诗来。”

唐玄宗说：“那你把以前写的诗吟诵一下吧！”

孟浩然没有办法，只好跪拜皇帝退在一边开口吟诵说：“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孟浩然好像确实有点呆气，如果你真想利用机会，应该把自己的家国情怀、理想抱负说一说，怎么突然想吟诵这首诗呢？这首诗简直就是专门写抱怨和自我放弃的。“北阙”原来是指古代宫殿北面的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的地方，后来就代指朝廷。你看这诗写的，朝廷我是不去了，也不上书皇帝了，我准备回南山去当个隐士了。这两句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情绪，畅快是畅快，但你得看看是对谁说，明显是不给皇帝面子。后两句说原因，也不是我一直不想，只是我的才华太弱，所以圣明的皇帝只能抛弃了我。又因为我身体多病，所以老朋友也基本上与我断了来往。这两句孟浩然其实是耍了一点小聪明。但这毕竟是小聪明，看上去把原因归到自己身上，其实是怪皇帝以及周边的朋友冷落了自己。

皇上当然不高兴了，还没有听完就皱起了眉头说：“咦？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你四十岁才想起来参加进士考试，那是你自己耽搁时光，不求上进，怎么反过来怪我？”后来更说：“既然这个孟浩然要‘南山归卧庐’，那就让他回南山去闲着吧！”（参见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一）孟浩然也就真的终生不仕了。

这应该是孟浩然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但他没有把握好，白白浪费了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所以什么人能成功呢？能及时把握机会的人，才能一步一步走向成功。

我觉得王维如实对玄宗说孟浩然在房里，担心有什么欺君之罪应该是次要的，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非常了解孟浩然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想法，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当然就大力推荐了。什么叫朋友？关键时刻互相提携才是朋友。王维当然是够朋友的。但老实说，王维与孟浩然虽然是朋友，但在把握机会的能力方面，王维显然要高出一筹。为什么这么说呢？

据说王维在应举前，知道进士考试，除了需要过人的水平和能力，也需要贵人的推荐。他知道岐王的本事几乎可以通天，岐王是唐睿宗第四子，原名叫李范。王维找到他，希望岐王能施以援手，岐王平时与王维在一起，对王维的诗歌、音乐才华十分钦佩，就满口答应下来。不过，岐王不是直接向玄宗推荐，而是向玄宗非常宠爱的妹妹玉真公主推荐，他知道这个玉真公主在皇帝面前，是个影响力非凡的人物。

五天后，王维应约来到了岐王府。岐王对王维说：“仁兄是一个诗人，要去见一个尊贵的公主，有什么办法呢？兄能不能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呢？”

王维说：“这个当然听您吩咐。”

岐王取出一套华丽高贵而且带着奇异色彩的衣服让王维穿上，让王维带上琵琶，一起来到了玉真公主府上。当时的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薛用弱：《集异记》），绝对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哥。

玉真公主看到来了一个陌生的帅哥，就问岐王：“这谁啊？”岐王的回答很有意思，他没有直接说出王维的名字，只是说：“这可是个精通音乐的人！”然后转身对王维说：“来，给公主演奏一曲。

王维拨弦声起，果然悲音满弦，让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当演奏结束，玉真公主就问：“这音乐太动人了，曲名叫什么呢？”王维回答说：“见笑见笑，是在下创作的《郁轮袍》。”玉真公主十分惊讶，岐王趁热打铁说：“这个年轻人不仅音乐才能过人，诗歌写得也让别人望尘莫及。”

公主就更惊讶了，对王维说：“你带了之前写的诗歌了吗？”王维听了岐王的吩咐提前做了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抄写好的诗卷，双手呈献给公主。

玉真公主快快地把诗歌读完，惊讶地说：“呀，这些诗歌好多是我从前读过的，看得可熟悉了，一直以为是古人写的，没想到原来是你写的。”说完马上请王维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