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偾张与冲淡平和
作者: 陈漱渝在“五四”文学革命的进程中,散文创作是一个收获至为丰饶的领域;其中的代表作家就是鲁迅和周作人兄弟。1935年至1936年间,赵家璧主编了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其中郁达夫编选的《散文二集》中,鲁迅和周作人的散文就占到了全书的十分之六七,可证他们在文坛地位的显赫。
论者常以1927年至1928年划线,将周作人前期散文的风格概括为“浮躁凌厉”,将其后期散文的风格概括为“冲淡平和”。这种看法得到了周作人本人的默认。周作人本人解释,他前期的散文代表作《谈虎集》,实际上是踏了北洋军阀和新军阀蒋介石的“老虎尾巴”,“得罪人,得罪社会”;后来怕“有共党朋友的嫌疑”,只好公开撰文宣布“闭户读书”,以免跟“逃兵之流一起去正了法”(《永日集·闭户读书论》),从此决定既不受命,又不革命,只能走休闲路线,多写草木虫鱼,以知识性和趣味性取胜。只不过周作人前期散文中,也不是篇篇都踏了“老虎尾巴”。
鲁迅的散文——主体是深刻犀利的杂文,被郁达夫喻为“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1933年,《申报·自由谈》编者刊出了“呈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鲁迅认为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便以谈风月为掩护,写出了一大批与时代风云巧妙联系的文章。无论是谈喝茶、谈电影还是谈晨凉、谈秋夜,他的文章都能让国民党当局的检查官防不胜防,深感头疼。他的杂文保持了风格一致性,几乎从没有一篇只供阔人和闲人当摆设的闲适小品。本文试以谈苍蝇为例,辩析周氏兄弟散文的区别。
《苍蝇》是周作人颇为重视的一篇散文,1924年7月13日发表于《晨报副刊》,又发表于同年《小说月报》第15卷第12号,1925年12月收入散文集《雨天的书》,1925年12月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后又收入《泽泻集》,1927年9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1930年,周作人三度将此文收进新编散文集《草木虫鸟》,并撰写了《小引》,此书后来因故未能出版。我手头的这本周作人著《草木虫鱼》,是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的刊行本,《苍蝇》是本书收录的第二篇。
值得注意的是:1923年7月18日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周作人此文是写于兄弟失和后一周年。书中回忆了一件童年趣事,就是捉苍蝇。文章开篇写道:“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
鲁迅兄弟原有四人,四弟椿寿生于1893年,早夭;三弟周建人生于1888年,比鲁迅小七岁;周作人生于1885年,只比鲁迅小四岁。所以跟周作人一起玩耍的兄弟多为鲁迅,这是显然的。文中引用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岂弟”即“恺悌”。“悌”有顺从兄长之意,引申为“和乐平易”。大意是:“苍蝇营营叫着,停留在篱笆上。平和快乐的君子呀,你不要相信那些挑拨离间的话。”鲁迅兄弟突然失和的原因十分复杂,但有人进“谗言”是肯定的。周作人援引此诗有无微言大义,尚无法妄断。不过鲁迅认为,内心坚定的人是不会轻信谗言的。鲁迅1910年12月21日致许寿裳信中写道:“内既坚实,则外界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恶口,亦当如秋风一吹,青蝇绝响。”此信援引的是周作人引用的同一典故。
对于苍蝇“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周作人从希腊传说中提供了一个说法,说有一位名叫默亚的美女,单恋月神恩迭米盎,每当月神入睡后她总在旁边讲话或唱歌,月神发怒,就让这位美女变成了苍蝇。这样一来,苍蝇从腐败动植物中滋生的过程,就成了一场美丽的爱情悲剧。周作人再征引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苍蝇叮人更变得诗意盎然了!
《苍蝇》一文还介绍了一些关于苍蝇的趣事和知识。一是引用了古希腊思想家路吉亚诺思《苍蝇颂》当中的一句话:“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这是真的。因为苍蝇的神经系统和呼吸系统相对独立,所以失去头部仍能飞行呼吸,只是降低了协调性而已。所以中国有一个歇后语:“无头苍蝇——乱撞。”二是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里介绍了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所以周作人借希腊人之口,把蝇比喻为“狡狯的英雄”。
跟周作人比较起来,鲁迅笔下的蝇具有多方面的社会意义。试举四个例子:
第一,在《坟·春末闲谈》中,鲁迅同样谈到了这种“蝇”,即“果蠃”,寄生虫的一种,亦称细腰蜂。《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蠃负之。”但实际上果蠃跟螟蛉之间并不存在寄生关系,而是一种特殊的捕食关系,鲁迅根据法布尔的观点,抓住了细腰蜂是用“神奇的毒针”麻痹青虫神经,使之不死不活,结果成为食物的阴险手段,隐喻中国的旧伦理道德,使“劳力者”“被治于人者”都沦为“劳心者”“治者”的牺牲品。当年某些自称为“特殊智识阶级”的留学生,也试图仿效“细腰蜂”的手段,麻痹民众,为北洋军阀政权服务。鲁迅的这一隐喻,无论对于中国历史还是当时的现实,都具有鲜明的针砭意义,而不是仅仅用新知识矫正旧说法。
第二,在《野草·死后》这篇散文诗中,鲁迅也描写了周作人笔下苍蝇“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的特征,但文章的主人公是一位梦中的死者。他梦见自己死后,青蝇停在他的颧骨上,舐他的鼻尖、嘴唇和眉毛。鲁迅以此隐喻有人想在死者身上做文章,乃至牟利。比如勃古斋旧书店那位小伙计,人死后还要向死者推销明代版本的《公羊传》。
第三,鲁迅对苍蝇描写得最生动的文章是《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的六月十二九日记:“晴,早上被一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一个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此文作于1926年,前年指1924年,当时鲁迅应西北大学和陕西教育厅之邀赴西安讲学,这则日记系途中的亲见亲历,不仅反映了军阀治下陕西的极度贫困状况,而且揭示了国民劣根性中“麻木”这一痼疾。
第四,鲁迅描写苍蝇最具政治性的杂文是《华盖集》中的《战士和苍蝇》和《夏三虫》。孙中山于1925年3月12日病逝于北京,迄今整整一个世纪。逝后有人发表诋毁孙中山的言论。孙中山虽有历史局限性,但毕竟是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先行者,领导了辛亥革命,结束了君主专制。鲁迅赞扬孙中山是“创建民国的战士”,而诋毁他的那些论客只不过像苍蝇,只会“营营地叫”,停下来舐一下战士的伤痕,在无论多干净的东西上都要“一律拉上一点蝇矢”。这种形象的描写,用文字建构了伟人的丰碑,表达了对拉共和国车轮倒转者的极度蔑视和憎恶。
同一描写对象,两种阅读效果。有人欣赏周作人的博识、理性、平和和冲淡,这是一种正常的阅读现象。1934年4月30日,鲁迅在致曹聚仁的信中,还肯定了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不过作为读者中的一员,我更偏爱鲁迅这种是非分明、爱憎强烈、深刻犀利、幽默隽永的文章,读后能让人血脉偾张,正气凛然,心灵境化,如置身于真实的“人间世”。这也许是一种偏爱。我今年八十有四,那就允许我此生始终保持这种偏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