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与周作人的文体观

作者: 宋登安

关键词: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文白杂糅句式文体松动

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以下简称《源流》)对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近年来,学界对《源流》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周作人的文学(史)观、启蒙思想以及社会性的话语事件领域,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有:沈卫威的《周作人的新文学探源之路》、罗岗《写史偏多言外意——从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看中国现代“文学”观念的建构》、王志松《周作人的文学史观与夏目漱石文艺理论》等。如果从语体文的视角考察《源流》可以发现,周作人1932年9月成书的《源流》是以其在辅仁大学做的八次“讲演”为基础,整理校阅而成的述学之文,成书过程并没有学者细致梳理。《源流》因“讲演”而成书,从注重口语表达的“讲演”到“落纸为文”的著述,必然牵扯到周作人的“文白观念”问题。笔者以《源流》为个案,梳理《源流》因讲演而成书的历史过程,从文体的角度考察周作人早期文章到《源流》的体式流变,揭示周作人的“文白观念”与新体散文观。

因“讲演”而成书的《源流》

《源流》是周作人在辅仁大学八次学术讲演的整理校阅稿。从1932年2月底,周作人受沈兼士的邀请到辅仁大学开始第一次学术讲演,到4月底完成讲演任务,再到后期邓恭三(邓广铭)整理,周作人校阅;同年9月《源流》终在北平人文书店出版发行。

辅仁大学创办于20世纪20年代,是一所以“文,理,教育”为重点的私立大学。在晚清报人英敛之等人的奔走呼号下,1925年3月辅仁大学成立,并发表了成立宣言书。辅仁大学积极引进西方学术思想,同时致力于复兴中国传统文化,坚持中国化的办学特色。自辅仁社创办以来,英敛之“尽瘁鞠躬”“奖掖后进”,1926年英敛之“竟以劳瘁过度,十五年一月十日逝世”。临终前英敛之将辅仁大学交付给前教务次长陈垣。陈垣紧抓教学工作,同时接受了蔡元培的办学理念,大力培养学术研究型人才,营造了浓厚的学术氛围。

语言文字学家沈兼士与辅仁大学关系密切。1927年,学校董事会把“北京公教大学”改名为“北京辅仁大学”,正式向教育部“呈请立案”;是年41岁的沈兼士受聘为辅仁大学教员,并被推选为学校董事会董事。1929年9月,沈兼士任辅仁大学教授,主要讲授“文字学”和“广韵研究”。1931年8月因陈垣请假一年,沈兼士暂任代理校长一职。可见,在正式邀请时任北京大学教授周作人到辅仁大学讲演前,沈兼士与辅仁大学已有很深的渊源。沈兼士的另一个身份是北京大学教授。1911年沈兼士从日本留学归国,次年从浙江嘉兴移居北京。约1914年进入北京大学,此后十余年,沈兼士一直在北京大学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活动。在此期间,沈兼士完成了大量的学术著作和论文,如1918年发表在《新青年》“通信”栏的《新文学与新字典》,与钱玄同讨论“标准字典之编法大纲”,旨在阐释文学之文和“俗语”(方言)的关系,即“国语文学”如何从口语中汲取营养。

此后,沈兼士与周作人、刘半农、钱玄同、朱希祖、沈尹默等人,在北京大学多次讨论编纂字典与新文学发展的问题。1920年12月,沈兼士与周作人、钱玄同联合组织歌谣研究会,其主要事项如下:“(一)整理歌谣汇编的稿本:审音,定字,分类排比。(二)编刊汇编以外的一地方的歌谣专集。”歌谣是民间“口唱及合乐的歌”,口语化程度很高,“歌谣里有许多俗语都是有音无字,……要用汉字记录俗歌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勉强写出也不能正确,容易误解”。许多耳熟能详的口语在汉字中并没有唯一的书写形态,只有熟悉当地方言才能“听音解义”。不唯诗歌,散文也存在这样的问题。鲁迅的散文《无常》中,白无常自述履历时说:“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儿子。”“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鲁迅解释说:“la者‘的’也;‘儿’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周作人在《谈酒》中提到: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猪的俗语”。语体文词汇不够用,“国语文学”需要国语文学家从方言中汲取词汇进行补给。作为国语“文学家”的周作人和作为“国语家”的沈兼士、钱玄同的合作,旨在解决“口语入诗”牵扯到的口语审音、定字问题,以此助推“国语文学”的发展。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沈兼士在邀请周作人到辅仁大学讲演以前,已是辅仁大学的校长,沈兼士和周作人在“国语文学”的旗帜下有频繁的学术互动。1932年,沈兼士邀请周作人到辅仁大学做学术讲演,他“实在也不好推辞,所以硬起头皮去讲了几次”。周作人在2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三时应兼士之约,往辅仁大学讲演,五时了,即返。”查看周作人日记可知,是年周作人的主要社会角色是北京大学教师,除了完成正常的授课任务外,周作人还与钱玄同、沈兼士、沈尹默、俞平伯、梁宗岱、废名、任访秋等人,通过书信或走访形式频繁互动,尤其是废名经常去家里访问周作人。

关于在辅仁大学另外的七次讲演,周作人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每次讲演的时间。3月3日,周作人日记记载:“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五时回。”10日,其日记云:“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第三次,五时返。”17日,其日记云:“三时往辅仁讲演第四次。”31日,其日记云:“下午三时往辅仁大学第五次讲演。”在4月6日的日记中,周作人简单提及邓恭三来访,关于《源流》讲稿的记录、整理情况,日记并没有详细记载。邓恭三1930年来到北平,进入北大以前他对北大心向往之,因为那里是新文化和五四运动的策源地;而且20年代中期,胡适、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新文化名将都还在北大任教。经过两次报考,1932年夏邓恭三进入北大历史系,与傅斯年、钱穆、胡适等人接触颇多;后来在追忆师友的文章中,邓恭三对以上三位学者及陈寅恪、翦伯赞都有深情回忆。在进入北京大学以前,邓恭三有辅仁大学英文系的学习经历,在此期间“适逢周作人应代理校长沈兼士之邀,到校作6周的学术讲演,我逐讲为之做了详细记录”。14日,周氏日记云:“下午往辅仁第六次讲演。”20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听章太炎讲所著《广论语骈枝》”。晚上与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章太炎、钱玄同等人吃饭。21日,其日记云:“下午三时往辅仁讲演第七次。”次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继续听章太炎讲课。4月28日,上午任访秋来访,从周作人处借书一册,下午周作人“往辅仁大学讲演第八次。”至此,周作人应沈兼士之邀在辅仁大学的讲演彻底结束。

讲演是一种现场感很强的文化形式,讲演者和聆听者是一种“发声”和“聆听”的关系,二者之间的媒介是“声音”。声音转瞬即逝,无法长久保存,因此“重文辞而轻声音”成为中国的一个传统。周作人的讲演结束后,北京大学史学系学生邓恭三开始整理周作人的讲演内容。如何把具有思想性、学术性的声音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需要处理好“口语入文”的问题。

讲演“随口而出”“不畏详繁”,但“难以急亟雕修”;“文字笔之于书”“宜求简要”“可以从容润色”。周作人的讲演难免存在“支离破碎、随感而发的缺憾”。讲演结束后,邓恭三在北京图书馆对讲稿引文进行校对,并把校对后的稿本交给了周作人。周作人明白“作文”(文章)与“讲演”(声音)有很大的差异,讲演要面对观众,而“写书与文章的人有如无线电广播,看不见观众的面,”可以“自说自话的胡写”,是个体沉静思考的有序表达。作文和讲演的差异要求:把讲演内容“落纸为文”就必须注意文章体式问题。周作人看过邓恭三的整理稿后,对其整理的稿本表示满意:“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反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6月17日,周作人校阅稿本,其日记云:“下午为邓恭三君校阅辅仁讲演,即为送交静农转交。”邓恭三拿到台静农转交的校阅稿后,对稿本内容再次检查核对,并于7月17日访问周作人时把稿本留了下来;当日周作人日记记载:“上午邓恭三君来访,留下讲演稿一册。”周作人对讲稿内容再次修订,7月24日其日记云:“重校讲稿了。”

不唯周作人,讲演的“口语”成为书写的“文章”(著作)时,学者都很谨慎。鲁迅在一则《通信》中写道:“凡有东西发表,无论讲义,演说,是必须自己看过的。”按照废名的说法,周作人“作文向来不打稿子,一遍写起来了,看一看有错字没有,便不再看”。对《源流》进行两次校阅,于周作人而言是“文责自负”的警惕;同时,校阅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讲演整理稿的“润色”和“提升”,有利于语体文的书面化。25日,周作人把“讲稿送交慧修”。至此,《源流》稿本的校阅工作正式结束。交稿后第二天(26日),周作人在自己的住所写下了《源流》的“小引”,旨在说明这部讲稿成书的原因。

关于《源流》的出版,据邓恭三回忆:周作人“特意关照署名为‘周作人演讲,邓恭三记录整理’,并把全部稿费给了我”。《源流》出版后,尤炳圻给周作人寄来2册,13日又送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30册”。

1932年2月底,在文字学家沈兼士的邀请下,周作人前往辅仁大学做了八次讲演。以周作人现场学术讲演的“声音”为基础,邓恭三对讲演内容进行记录整理,形成初稿;后经周作人与邓恭三接洽、校阅,1932年9月10日《源流》由北平人文书店出版发行,署名“周作人讲校”,封面上沈兼士题签“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源流》正式以纸面文字的形式开始在社会流通。

《源流》及周作人的“文白”观念

从《源流》的逻辑结构和内容看,该书首先对文学的定义、范围、研究对象、起源和作用进行介绍;其次,梳理了中国文学变迁的历史和文学发展潮流,及明末文学流派;再次,对清代文学之八股文、桐城派古文进行了梳理;最后,谈及“五四”文学革命运动,涉及清末政治、梁启超的新文体、白话文运动、《新青年》杂志、文学革命和明末文学之关系及新文学采用白话的理由。《源流》视野宏大,“把二三百年来文学变迁的大势包罗无遗”,给读者带来了“有系统”的知识体验。如果从语体文的角度审视《源流》,可以发现“文白杂糅”是周作人秉持的书写观念。“文白之争”是晚清以来文学与文化领域的一个重要论点,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的接力和合力共同推进了白话文学的发展。晚清白话文运动、梁启超的新文体,“五四”文学革命、国语运动都在讨论和实践这个问题。到了《源流》成书的1932年,“文白之争”已大致有了定论,即文言和白话不可偏废一方。《源流》中周作人的语言观念几近“国语”,其“文白”观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源流》认为晚清和“五四”的白话文有所不同,“五四”时期的白话文是“话怎样说便怎样写”“作文的态度是一元的”;晚清时期的白话文是“八股翻白话”“态度则是二元的”。在周作人看来,“五四”时期是“写话”,把人们口头说的“话”写在纸面上,打破了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的阶层鸿沟,做到了真正的“言文合一”;晚清时期,出于政治方面的需要,“言是言,文是文”,读书人仍然写文言文,因“启蒙新民”的需要,晚清白话是把写好的文言文翻译成普通民众能够理解的白话文,“和后来的白话文可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周作人以“八股翻白话”论断晚清白话文的来源有失偏颇。1898年,《无锡白话报》创刊时提出了该报的三大任务:“演古”“演今”“演报”。可见,将文言书籍转述为白话文是晚清白话文来源的路径之一,但是晚清兴起的白话报对西方政治制度、文学艺术方面的报道也很多,这些信息是古文(古书)中不曾有的内容。

其实,20世纪初年《中国白话报》《安徽俗话报》《竞业旬报》等“已经摆脱了由《无锡白话报》开创的‘文言翻白话’的套路”。1904年,《安徽俗话报》创刊,初创时期设立了论说、历史、教育、小说、诗词、实业、要紧的新闻等十三个栏目。创刊词《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申明:该报的主义“是很浅近的”,“做报的都是安徽人”,要用“最浅近最好懂的俗话”介绍“事体”“学问”,让本省人都看得明白。#61906年10月,《竞业旬报》在上海创刊,主要栏目有时闻、论说、学术、小说、社说、通信等。该报是宣传革命思想的进步刊物,以提升民气、改良社会、改造国民性为宗旨,认为“要救中国,先要联合中国的人心,要联合中国的人心,先要统一中国的言语”,如何才能让语言“合而为一”?“除了通用官话,更别无法子了。”官话在传播“智识”方面具有很大的优势,便捷之处已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印证。譬如,外国宗教进入中国,其教义译本“或为浅文、或为官话、或为京话、或为各地方言”。方言局限于地方区域,京话通行于京师之地,浅近文言对不识字的人来说还是有阅读障碍,因此推行最有力、最得体的“惟官话本乎”。官话“无方言之庞杂,入耳心通,无毫发扞格”。可见,除了周作人提及的“文言翻白话”的路径外,《安徽俗话报》的俗语书写、《竞业旬报》模拟官话的书写方式,助推了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发展,成为“口语”书写的经典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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