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体诗中的抒情与叙事关系鉴赏举隅

关键词：近体诗文本抒情叙事关系

几乎无处不在的认知定势和阅读惯性，随时制约、固化着我们对于近体诗文本的先天“成见”。我们总是轻易地忽略了近体诗文本中的叙事性因素，不假思索地就把一个近体诗文本当作抒情诗来看待，从而导致我们在阅读鉴赏实践中，对于近体诗文本的解读往往出现偏颇。为了纠正长期以来存在的这种认知偏颇，我们在此以若干首唐人五七言律绝名篇为例，集中讨论近体诗文本中的抒情与叙事关系问题。且让我们首先从近体诗中篇幅最为短小的五言绝句入手，具体分析抒情与叙事在近体诗文本中的互为依存关系。先看崔颢的《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是崔颢用《长干曲》这一南朝乐府旧题写出的富有民歌风味的抒情诗杰作，但构成作品主体的，却是情节和人物这些叙事性因素。一个家在横塘的船家女子，常年往来江上营生，偶然听到邻船男子的口音耳熟，便急切地停船问询：大哥，你是哪里人啊？然后不待对方回答，先自报家门说：我老家是横塘的。“君”“妾”的称谓，点出双方的性别，“停船”说明是江上偶遇，“或恐是同乡”解释原因，是女子有些唐突地主动问询、欲认同乡的心理发生基础。这首绝句截取一个故事片段，无一语言及情感，但是历代选本批评均注目其言情效果，《唐诗选注》说：“忽问‘君家’，随说自己，下‘借问’‘恐是’，俱足上二句意，情思无穷。”《姜斋诗话》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云云，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增订唐诗摘钞》说：“次句不待答，亦不待问，而竟自述，想见情急。”《唐诗真趣编》说：“问者急，答者缓，迫不及待，乃先自言。用笔之妙，如环无端，心事无一字道及，俱在人意想间遇之。”诸家所论皆是，诗人通过截取生活横断面的叙写，表现了背井离乡的船家女子内心的孤独寂寞之感与偶闻乡音的喜出望外之情。这首五绝的微妙言情效果，正是通过叙事实现的。《长干曲四首》其二与其一前后衔接，构成对答，是女子主动发问后，男子的答唱：“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首句回答“君家住何处”的相问，次句说明自己和女子一样，都是水上营生之人，拉近双方的距离。第三句落实了女子“或恐是同乡”的猜想，问答的男女果真“同是长干人”。亲不亲故乡人，这就在江上偶遇的问答之间，最大限度地密切了与对方的关系。第四句“生小不相识”，似是惋惜未能两小无猜，但更衬出此时此际萍水相逢之宝贵。但这些情感因素与第一首里一样，也是通过叙写完成表现的。将这两首绝句合观，就像是一出掐头去尾、截取主干、聚光焦点的独幕剧，至于情感抒发和心理刻画，则是“不写写之”，所谓“无字处皆其意也”。再看李白的五绝名篇《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玉阶怨》属乐府《相和歌·楚调曲》，与《婕妤怨》《长信怨》等曲一样，都是“宫怨”性质的曲调。李白这首五绝堪称神品，题目中标出“怨”字，文本中却无一字写及“怨”字。诗人先写台阶上滋生露水，再写露水打湿罗袜，说明时间是秋天的深夜。“玉阶”是说宫殿的台阶，感知宫殿的台阶上夜露浓重浸湿鞋袜的，当然是久久伫立于台阶之上的人物。“罗袜”是女性的服用之物，这个人物应该就是一位宫女了。这位宫女站在殿堂的台阶上，冒着秋气寒凉，夜深仍不归寝，她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呢？从叙事学的角度看，诗的前两句，已经构成了一个文本讲述故事，同时满足了叙事文本关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四个要素。接下来的“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二句，仍然是对宫女行动的叙述描写，是前二句叙事的接续和延伸。这个宫女大概难耐深夜风寒露冷，终于从居室外的台阶上转身走回室内，放下门上悬挂的水晶帘，似乎是要就寝了。但是她仍然没有睡意，竟自隔着帘子的罅隙，望着一轮团圞的秋月出起神来。这也是一个通过叙事达成抒情的经典文本，《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萧士赟注曰：“太白此篇，无一字言怨，而隐然幽怨之意见于言外，晦庵所谓‘圣于诗者’，此欤！”《唐诗援》评云：“从未有过下帘望月者，不言怨而怨自深。”《唐宋诗醇》评曰：“妙写幽情，于无字处得之。蒋杲曰：玉阶露生，待之久也。水晶帘下，望之息也。怨而不怨，惟玩月而抒其情焉。此为深于怨者，可以怨矣。”《李太白诗醇》引严沧浪评曰：“上二句，行不得；下二句，坐不得，卧不得。赋怨之深，只二十字，可当二千言。”引翼云评曰：“从帘隙中望玲珑之月，则望幸之情，犹未绝也。虽不说怨，而字字是怨。”《诗境浅说》评曰：“题为玉阶怨，其写怨意，不在表面，而在空际。第二句云，露侵罗袜，则空庭之久立可知。第三句云，却下晶帘，则羊车之绝望可知。第四句云隔帘望月，则虚帷之孤影可知。不言怨而怨自深矣。”《批点唐诗正声》《唐诗归》《唐诗归折衷》等选本批评也表达了如上引各家类似的看法。面对这样的诗歌文本，习惯上我们会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里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八字，分析它的艺术特点。如果从叙事与抒情关系的角度来看，这首《玉阶怨》乃是通过叙事达成抒情，以几乎接近“零度抒情”的节制笔法，表现极致浓郁的幽怨情感，收到了极佳的抒情效果。诗中的叙写不仅完成了人物情感的抒发，而且用“玉阶”“白露”“罗袜”“水晶帘”“玲珑月”等皎洁晶莹的意象物色，烘托出了冰清玉洁的美丽人物形象，触及了人物的深度心理。后二句的叙写还契合了中国诗歌史上起自《诗经·陈风·月出》的“望月怀思”这一古老的诗歌母题和原型，从而使这首二十字的五绝小诗，具含了某种超越本事的普遍象征寓意，即存在于人类心理中的对未知、对未来、对远方的近乎本能的期盼和渴望，孤独的个体生命，缘此进入恒久的等待状态。还有元稹的《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这也是一首以叙事代抒情的五绝名篇。首句说明地点，是在一座寥落的古行宫里，这里的古行宫即指东都洛阳的上阳宫。次句描写宫中红花盛开，因无人赏而显得寂寞，这一句说时间，正当春光大好的季节。第三句人物出场，乱离之后，幸存的宫女也已白头。第四句写她们闲坐一起，回忆天宝年间的遗事。寥寥四句二十个字，地点、时间、人物、事件，叙事要素一应俱足。这首小诗可与作者的《连昌宫词》、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对读。沧桑之后的白头宫女，正是天宝末年初选入宫的妙龄佳人，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们幽闭深宫之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耗尽青春，老去红颜，虚度生命，几十年独守空房的漫长岁月就这样熬煎过来，而今白发频添，垂垂老矣，作为玄宗皇帝的遗留物，她们所能忆起聊作谈资者，也只剩下先帝的一些宫闱旧事了。红艳的宫花、大好的春光，愈发衬出故宫的荒凉冷落、生涯的寂寞惨淡。白头宫女的凄凉身世、哀怨情怀，诗人的盛衰兴亡感慨，都在这以少总多的简洁叙写中充分表现出来。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说此诗“语少意妙”，王建说“七言《宫词》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而庵说唐诗》评曰：“玄宗旧事出于白发宫人之口，白发宫人又坐宫花乱红之中，行宫真不堪回首矣。”《诗法易简录》评曰：“明皇已往，遗宫寥落，却借白头宫女写出无限感慨。白头宫女闲说玄宗，不必写出如何感伤，而哀情弥至。”《容斋随笔》说：“《行宫》一绝，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可谓的评。贾岛的五言绝句《寻隐者不遇》，叙事更为巧妙，抒情更为深隐：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首《寻隐者不遇》，诗题就是典型的叙事性质。关于此诗的章法，《增订唐诗正声》说：“首句问，下三句答。”《诗法易简录》也说：“一句问，下三句答。”指出这首诗以问答体结构成篇，说的都很正确。徐增《而庵说唐诗》中有一段话，则进一步对这首诗中的问答之辞做了体贴入微的分析：“夫寻隐者不遇，则不遇而已矣，却把一童子来作波折，妙极！有心寻隐者，何意遇童子，而此童子又恰是所寻隐者之弟子，则隐者可以遇矣。问之，‘言师采药去’，则不可以遇矣。曰‘只在此山中’，‘此山中’见甚近，‘只在’见不往别处，则又可以遇矣。岛方喜形于色，童子却又云：‘是便是，但此山中云深，卒不知其所在，却往何处去寻？’是隐者终不可遇矣。此诗一遇一不遇，可遇而终不遇，作多少层折！今人每每趁笔直下。古人有云：‘笔扫千军，词流三峡’，误尽后贤，此唐已后所以无诗也。”确如上引分析，这首诗的特点就是寓问于答，而能于叙写问答之间抒发感情，表达诗旨。首句只用“松下问童子”呼起，至于问的内容“师作甚去”则省略掉了，但读者自可从童子“言师采药去”的回答中推知所问。接下来又省去再问“师去何处采药”，而用童子回答“只在此山中”将问句隐含其中。末句“云深不知处”，则又是童子对于诗人“师在山里的哪个地方采药”的穷究根底式追问的回答，问句再一次被省略掉。贾岛是以字句“推敲”闻名的晚唐苦吟诗人，这首诗却不只是字句，而是篇章，诗人与童子三问三答的内容，需要六句方能完成的表达，如果添头加尾，应该写成一首五律才行。诗人却用寓问于答的手法，只用一首四句二十个字的五绝，就更为简练地完成了表现。即此可知，贾岛的能事绝不止于字句推敲的小技巧，而实有着妙手剪裁素材、匠心经营篇章的大本领。简化对话，使得叙事更为波澜曲折，波澜曲折的叙事，使抒情显得更加热切深沉。简洁的问答之间，诗人的情绪由愉悦到扫兴再到欣兴直到败兴，心理由期待到失望再到希望终至绝望，几度变化起伏，写得精彩传神。确如论者所言，一般访友，知他外出，改日再来也就是了。但在这首诗中，一问之后并不罢休，接二连三，穷追不舍，足见心情之急切与友情之深厚。缘事抒情之外，诗中的意象和物色也值得注意，郁郁青松、悠悠白云、寂寂幽谷都有比兴象征意味，与修道采药、济世活人的隐者形象十分恰惬。青松白云幽谷，不仅是隐者的人格折射，甚至透出几分玄远的禅意。说这首《寻隐者不遇》是以对话问答叙事而达成曲折深入抒情的绝唱，亦不为过。

下面再看几首七绝文本。与五绝四句二十字相比，七绝四句二十八字，篇幅和容量稍大。从抒情与叙事关系的角度来看，七绝往往在一二句叙事或写景，第三句转折，第四句抒情或议论、说理，结出题旨。这当与绝句的结构和作法有关，元杨载说：“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正与反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应，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诗法家数》，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第732页）绝句这种谋篇结体的特点，决定了绝句文本里抒情与叙事关系的依存样态。五言绝句即多遵从首句叙起、次句承接、三句转折、四句收煞的章法，典型文本如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七言绝句里，这种篇章结构的特点表现得更为突出，如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一首久负盛名的边塞七绝，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说：“此诗可入神品。”李攀龙选唐人绝句，推此首为“压卷第一”。沈德潜《说诗晬语》进一步分析说：“‘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沈氏对此诗“思名将保疆场”的作意、题旨的分析是正确的。一、二句从秦月汉关叙起，历史的纵深感与地理的辽远感形成巨大的时空跨度和叙事容量，浓缩了秦汉以来无数征人备胡守边、有去无还的人生命运悲剧。用叙事学的概念术语说，一、二句里所包含的故事时长，是远远大于绝句文本中只有两句十四个字的叙事时长的。绵延千年的万里征战，使无数征人战死沙场，弃身边关，给历代人民的生活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如何解决这历史的难题，同时也化解这现实的困局呢？诗人在第三句以假设和强调的语气作转：“但使龙城飞将在”，用第四句“不教胡马度阴山”顺势收煞，在前二句叙写的基础上，借助议论完成题旨的表达。龙城飞将指号称“飞将军”的汉代名将李广，他守右北平时，以其勇略威慑匈奴多年不敢犯边。诗人认为，边塞须有像李广这样的名将防守，使胡马不度阴山，则万里征人可归，如此方能解决历史和现实的难题，避免历代戍边征人有去无还的悲剧和灾难，让热爱和平的人们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还有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首七绝，也是前两句叙事，第三句转折，第四句抒情。题为《闺怨》，入手却从“闺中少妇不知愁”写起，这是反承题面的写法。这一句里人物出场，她是一个不解伤春怨别的年轻单纯的女子，所以当此大好春日，她才精心打扮自己，登楼观赏春景，想要尽情享受青春生命的愉悦和欢乐。第三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是全诗结构的关键，《诗境浅说续编》说：“凡闺侣伤春，诗家所习咏，此诗不作直写，而于第三句以‘忽见’二字陡转一笔，全首皆生动有致。绝句中每有此格。”这一句写严妆少妇登上翠楼，不经意之间瞥见陌上的青青柳色，唤起了她对当初折柳送别夫婿的往事回忆，于是心理和情绪发生重大变化，她的青春生命意识和爱情意识一下子被眼前的浓郁春色唤醒了，当此良辰美景而无人同赏共度之时，她对自己当初怂恿夫婿从军边塞博取功名开始感到后悔。至此，题目中《闺怨》的“怨”字方才落实下来，文本由前面的叙述描写转入抒发思妇怨情，完成了对作品主题的表现。再看一首李白的《赠汪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