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的“复仇观”
作者: 杨大忠传统观点认为,林冲对高俅父子恨入骨髓,报仇雪恨是林冲生存的最大动力。可是从《水浒传》的具体情节来看,林冲对高俅的态度是相当复杂的,其对高俅的复仇信念也经历了一个相当艰难的转变历程,这从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如果以课文内容为切入点来探究林冲的复仇观,则不仅能更加深刻地了解林冲形象,而且对《水浒传》的主体思想与文本特征也会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认识与体悟。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对高俅的态度
林冲在沧州街头巧遇李小二,面对小二“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的关切,林冲回答:“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在这里。”“恶”文下注释为“冒犯,触怒”,林冲表示自己先“冒犯”了高太尉,“冒犯”的后果就是“触怒了高太尉”,这是自己被刺配沧州的缘由。言下之意,自己被发配沧州,并非高太尉作祟,而是自己“冒犯”高太尉的后果,这就给人因果颠倒之感。当林冲得知陆谦来到沧州的消息后,他的反应竟然是:“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林冲何尝不明白陆谦来沧州是高俅指使的,但林冲此时竟然把所有责任都归结到陆谦身上。
林冲夜宿山神庙,无意中听到陆谦说“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显然,趁林冲不在东京,高俅一再托人去林冲岳父张教头家提亲,试图让林娘子改嫁高衙内,结果遭到拒绝。按照常理,林冲听到这样的消息,应当对高俅父子义愤填膺才对,文中却没有林冲愤怒心理的描写。陆谦被林冲杀死前哀告:“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何尝不知道这是事实,但他也只是痛责陆谦的忘恩负义,对陆谦剖腹剜心,而丝毫没有体现出对高俅的愤怒和仇恨。
从《水浒传》看林冲对高俅态度的变化
林冲主体故事集中于第七回至十二回,总计六个回目,《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为第十回。如果按照故事发生的地点把林冲故事分为东京、沧州和梁山三个阶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就发生在沧州,正处于林冲故事承上启下的阶段。如同上文所论,林冲在这个阶段对高俅的态度着实让人匪夷所思。其实,如果把林冲的沧州事迹和东京、梁山阶段的事迹联系起来看,林冲对高俅的态度则显得更为复杂。
高衙内在岳庙调戏林娘子,被林冲赶来冲散。林冲正要痛打高衙内,却认出此人是高俅之子,“先自手软了”;被众人劝解后,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但根本不敢动手。陆谦出卖林冲,让高衙内在自己家里调戏林娘子,林冲赶来后,只是“把陆谦家打得粉碎”,并且痛骂陆谦“叵耐这陆谦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第七回)但对高衙内这个直接调戏妻子的恶棍则始终不敢有动手的念头。
林冲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在野猪林,两个公差在准备处死林冲前告诉他:“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侯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第八回)这很清晰:高俅是陷害林冲的主导者,陆谦只是执行高俅命令的走狗。但即便如此,林冲被鲁智深所救后,仍旧愿意前往沧州服刑。在沧州,他不惜在李小二面前把刺配沧州的原因归结为自己对高太尉的“冒犯”,绝口不提高俅设计陷害自己的事。
陆谦来沧州被林冲获悉,林冲知道他肯定是受高俅指使而来的,为此也怒不可遏,但“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管营给了林冲看守草料场的好差事,林冲虽然产生过疑惑:“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但在李小二的安慰下,他还是毫无戒备地去了草料场。草料场杀贼彻底粉碎了林冲重回东京的梦想。杀贼之后痛定思痛,他才终于看清了高俅的恶毒和残忍,对高俅开始痛恨、诅咒起来。在梁山水泊边的小酒店里,林冲回顾自己的前半生,不禁悲从中来。林冲此时对高俅已经彻底失去了幻想,开始称呼高俅为“贼”,并直接指出正是高俅的迫害,才使自己“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是何等的愤怒和痛恨。晁盖后来投奔梁山,之前已经栖身梁山的林冲前来探望晁盖等人,说到自身遭遇,林冲禁不住叹息:“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第十九回)“毛发直立”体现出对高俅的彻骨仇恨,对不能杀死仇人充满遗憾与不甘。梁山后来攻打高俅堂弟高廉镇守的高唐州时,林冲大骂高廉:“你这个害民强盗,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第五十二回)林冲对高俅的痛恨可谓无以复加了。
林娘子被高衙内逼婚而自缢,林冲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林冲与高俅父子真正有着血海深仇。《水浒传》一再为林冲痛恨高俅、渴望复仇蓄势铺垫,意在突出林冲苦大仇深,和高俅可谓不共戴天。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水浒传》最后描写林冲对高俅的态度竟然出乎所有读者意料之外:高俅后来征剿梁山被擒获,面对眼前的大仇人,林冲竟然没有任何表示,连一句痛责的话都没有,更不要说报仇雪恨了。《水浒传》甚至都没有写到林冲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注:明朝万历年间120回的袁无涯本《水浒》写到了“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但已经不是《水浒》100回施耐庵的原本了。)
将林冲对高俅的态度作为探究点,以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对高俅的态度作为分水岭,就会发现林冲对仇人高俅的态度是如此复杂:东京阶段对高俅充满敬畏;沧州阶段宁愿将自身遭遇归结为自己“冒犯”高俅,也不敢对高俅略有微词;梁山阶段先是对高俅恨之入骨,后来却对高俅麻木不仁,彻底丧失了复仇信念。
林冲对高俅复杂态度的原因探究
实际上,如果联系《水浒传》原著中林冲的其他事迹来探究林冲对高俅的态度,就会发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的态度,实则蕴含了林冲的两种思想形态,这两种思想形态以草料场杀贼为分界线,之前是林冲对前途尚存有一定的幻想和憧憬,之后则体现了林冲根深蒂固的招安观念和让人不敢恭维的妇女观。
在林娘子偶遇高衙内之前,林冲的生活是非常优渥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身份、美貌贤惠的妻子、乖巧伶俐的丫鬟锦儿、通情达理的岳父等,构成林冲小康生活的标配。这样的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割舍的,林冲自然也不例外。林娘子被高衙内两次调戏,对林冲而言可谓奇耻大辱,但林冲始终忍气吞声,主要原因还是他放不下这份工作的舒适和安定。在岳庙,面对前来相帮的鲁智深,林冲说:“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第七回)此话暴露出林冲之后忍气吞声的最主要原因是“吃着他(高俅)的请受”。
林冲被发配沧州,他准备安然服刑,试图将来重回东京。为此,他宁愿饱受委屈,甘心受辱,也不愿意反抗。在野猪林,公差的话已经清晰地表明高俅一定要害死林冲,但林冲仍旧心存侥幸,毅然前往沧州服刑。他天真地认为,自己逃过了高俅一次陷害,高俅应当会放过自己了。为了能重回东京,林冲不惜自欺自人,自甘受辱,将自己的遭遇归结为“冒犯”高俅所致。这种鸵鸟式的精神胜利法让林冲得到了心灵上的安慰,他宁愿淡化甚至完全摒弃高俅的罪恶,以此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陆谦来到沧州,林冲应当能想到是高俅指使他来陷害自己的,但他宁愿相信这一切不是真的,因而在大骂陆谦的同时,闭口不提高俅。在林冲的潜意识里,他非常害怕高俅再次陷害自己会成为事实,因为那样一来,自己重回东京的愿望就会彻底化为泡影。沧州寻找陆谦三五日“不见消耗”,逐渐淡化了林冲的担忧,也让林冲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陆谦来沧州未必就是害自己的,自己还是安然服刑,重回东京是最好的选择。但山神庙杀贼彻底断绝了林冲的念想,林冲内心对高俅压抑的仇恨一下子迸发出来,此时的林冲明白,即便自己再委曲求全,重回东京也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因为自己已经成了朝廷通缉的重犯,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林冲对高俅之恨,可谓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面对眼前的仇人,林冲为何又放弃复仇呢?
传统观点认为,林冲被逼上梁山后,就走上了坚定的反招安之路,誓与朝廷对抗到底。这种观点根本经不起推敲,因为林冲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说过反招安的话,也没有表达过哪怕一丝一毫否定招安的想法。在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对招安提出异议的时候,林冲也从来没有附和过他们。认为林冲反对招安甚至认为林冲具有造反思想,完全就是迎合“逼上梁山”这一主题的主观臆断之论。宋江主政梁山后,以招安大旗招降了大量朝廷命官,这些人虽然身在梁山,但都心系朝廷,期盼有朝一日重回朝廷效力,林冲自然也不例外。从《水浒传》全书来看,朝廷第一次招安梁山时,林冲确曾说过:“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么,中间未必是好事。”似乎林冲反对招安;但是,林冲话音刚落,关胜便接着说:“诏书上必然写着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徐宁也说:“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第七十五回)关胜和徐宁都曾是朝廷命官,他们栖身梁山都是权宜之计,招安是他们的心之所系。施耐庵在此处将林冲和这两人的话语并列,意在突出三人对朝廷官员破坏梁山招安大业的担忧,显示出林冲敏锐的政治感悟力。如果将林冲此语作为林冲反招安思想的证据,就完全脱离了具体语境。强烈的招安思想,决定了林冲绝不可能因为私人恩怨而破坏梁山的招安大业,而高俅是朝廷的军机重臣,一旦杀了高俅,梁山和朝廷将永无和解的机会。所以,林冲只能强忍内心的悲愤而放弃复仇。
此外,林冲和高俅的恩怨是围绕高衙内能否得到林娘子之事展开的,这也决定了林冲不可能复仇。在《水浒传》丰富复杂的思想中,对妇女的歧视是非常明显的,《水浒传》中最残忍的杀人场景就是杀女人(潘金莲、潘巧云)。在梁山好汉眼里,牺牲女人成就男人或梁山大业原本就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扈三娘和程小姐的悲剧可为明证。无论是扈三娘还是程小姐的悲剧,都实实在在地说明,为了成就王英和董平的婚姻,让女人做出牺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施耐庵这种腐朽的妇女观,决定了《水浒传》中不可能有爱情。
传统认为林冲对林娘子伉俪情深,也根本经不起推敲。林冲休妻的目的绝非为娘子着想,而是为了保全自己,可谓自私;林冲在沧州的艰难岁月里从没有想到过林娘子,尤其在山神庙从富安口里偷听到岳父和娘子多次拒绝高衙内求婚之事时,他竟然没有表达出对娘子的感激和感动;在梁山水泊边的小酒店回忆自己前半生事迹时,也丝毫没有提到林娘子;晁盖上梁山后,林冲看到众人纷纷接家人上山,才“蓦然”想起娘子尚在京师“存亡为保”之“蓦然”,种种情节线索,都和《水浒传》强烈的歧视妇女的思想相吻合,也使我们得出结论:林冲对林娘子绝不像传统观点认为的那样一往情深。林冲屡次遭受迫害仇视高俅,更多因素还是高俅逼得自己脱离了东京的安乐窝,和失去林娘子并没有过多联系,上文中林冲对高俅的愤懑之语也从没有提到林娘子。虽然林冲对高俅的仇恨是实实在在的,也难以释怀,但是这种仇恨主要是由林娘子被高衙内看中引发的,这就决定了在对妇女抱有歧视态度的施耐庵笔下,林冲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因小失大、怒杀高俅而破坏梁山的招安大业呢!
结语
由《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对高俅的态度,拓展到对《水浒传》中林冲复杂的复仇观念的探究,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启示:
对传统观点进行有理有据的辨正是培养学生思辨性思维的重要途径。新课标将高中语文教学内容分为18个学习任务群,其中“思辨性阅读与表达”任务群“旨在引导学生学习思辨性阅读和表达,发展实证、推理、批判与发现的能力,增强思维的逻辑性和深刻性,认清事物的本质,辨别是非、善恶、美丑,提高理性水平”。“思辨性阅读和表达”是检验传统观点正确与否的重要标尺。传统观点往往诞生于特定时代,带有深刻的时代印记,一旦时过境迁,其局限性往往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本文在理据兼备的基础上突破了传统观点的束缚,所谓“林冲是造反英雄”、“林冲对林娘子一往情深”等观点和《水浒传》的具体描写是不吻合的。
对人物品行毫不隐讳地秉笔直书体现出《水浒传》的难能可贵。阅读《水浒传》,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想当然地认为作者对梁山好汉的为人行事是充满赞美的。林冲作为“逼上梁山”最典型的人物,对他的评价尤其如此。其实,如果抛开传统观点的影响,依据《水浒传》的叙事特征来看,《水浒传》最可贵的地方,恐怕就是作者对小说中所有人物的行事特征都抱着毫不隐讳、秉笔直书的态度,更不会“漂黑为白”。这就显示出《水浒传》对人性描写的深刻性。林冲作为《水浒传》着力刻画的重要人物,他的优点,比如热心资助李小二,作者就做了深刻描写;但是,林冲对招安的肯定、对林娘子的漠然态度,很多语文同人不仅没有认识到,反而从相反的方向做了解读,导致结论和原著的描写南辕北辙。认清《水浒传》写人叙事的典型特征,是客观理解《水浒传》的不二法门。
联系原著进行探究,才能对节选课文中的人物形象做出科学客观的分析和评价。节选课文脱胎于原著这个母体,体现出原著鲜明的篇性特征。解析节选课文中的意蕴和内涵,可以管中窥豹地探究到原著的整体特质,尤其是人物形象的共性。但是,人物的气质、性情、经历等因素的差异,又使人物在具有共性的同时,呈现出千差万别的独有特征,构成了文学形象的“圆形”特质和丰富内涵。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仅仅通过解析课文中的人物形象试图达到对人物特质全面了解的程度,又往往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课文中的事迹,人物的其他事迹往往还分布于原著的其他部分,只分析课文中的事迹而弃原著中的其他事迹于不顾,必然会以偏概全,得出的结论必然是不完整的。
将“逼上梁山”作为《水浒传》主题,是很多人的共识。以此为立论根基,最能体现“逼上梁山”主题的林冲身上就汇聚了很多光环,这在课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仗义助人(帮助李小二)、意志坚定(愿意在草料场困苦的环境中待下去)、嫉恶如仇(知晓陆谦来沧州后的愤怒寻贼)、阶级深情(与李小二和酒店主人的交往)、有仇必报(怒杀仇人陆谦)等,都可以从课文中找到相应依据。以上特质,显然都是对林冲的肯定和赞美,也是师生从课文中归纳出的结论。这很容易使我们形成对林冲的刻板印象,进而形成对林冲形象只许赞、不许弹的论调。但是,如果将原著中的林冲事迹综合起来,并与课文中的林冲事迹进行对比、总结与归纳,就会发现从课文中得出的林冲形象是非常单薄的,甚至完全会打破我们的认知,比如林冲对招安的态度、林冲对林娘子的感情等,都会使我们对林冲的固有印象形成强烈冲击,而这又是综合课文与原著得出的较为客观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