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

作者: 林清穆

九月末的阳光将水珠搅打成大团的白沫,和进浓郁的蓝浆里,一股脑地淋在笼盖四方的穹顶上。说实话,林海并不觉得这阳光中有所谓秋天特有的“干爽微凉”的气息,它不甚礼貌的亮度让他不得不垂下眼皮,不合时宜的闷热又令他连体的跳伞服成了烘炉。在这南部海边的城市,秋天毫无疑问是虚设的官职,隆冬天逞逞威风的时日也不过一个月出头,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这里都处在位高权重的夏天残暴的统治之下。

不过,当下倒是正符合“蓝天白云、阳光明媚”的大众化的好天气释义,否则,他们也不会选今天来基地跳伞。

“你动作还真快。”一位同伴插着兜晃过来,在林海身旁坐下。

“‘为领导排忧解难课代表’的职业病罢了。”林海偏过头去。

“谁还不是呢,好在中秋国庆马上到了,总算可以歇会儿了。”同伴将双手抱在脑后。

“回老家吗?”

“回。票可难买了,所有人不是回家的就是去旅行的,反正就是得找个地儿去——你买到了没?”

“没,我不打算回去。”林海耸了耸肩。

“我记得你上次回去是过年吧?一年就回一趟啊?”

“有什么好回的。”林海深吸一口气,向后靠过去,“每次回去就是受气。现在搞得呀,十里八乡都觉得我不正经,成天没事跳飞机。”

同伴开怀大笑,调侃道:“叫跳飞机,好像也没错的。”很快,又有两人零零散散地来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其他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答,随着中心论点被不断推搡,聊天的形体也被溶解了,在忽而拂过的微风下散落成前言不搭后语的段落,飘到地平线外去。林海感觉今天自己比往常要更散漫一点,以至于看未聚焦的风景看得出神。他不清楚这之中的缘由,或许是他午饭吃得有些多,脑袋里的血液都远赴了胃部出差——可这也说不通,现在都已经下午四点半了。基地外不远,有一处草甸上稀疏插着小树的山包,那点绿意恰到好处地衬在灰白的水泥造物边,或多或少地驱散了几分暑气。不一会儿,在他们四个并排的剪影外,一架红白相间的小飞机缓缓降落在跑道,吹起一阵略带燃料味的、夹杂叶片与薄灰尘的风。

起飞后跳伞前的这段时间是林海最喜欢的——如果算上跳伞中,那就是第二喜欢。引擎轰鸣声过于强烈的存在感会吞没其余一切白噪音,就像一只滤网,让周遭只剩下一种纯净的声响。随着爬升,外头的街道、车辆、房屋被糅合在一起,如面团一般,搓捏展平成一张薄平的饼,而后,云如糖霜般点点落下,覆在大地上,将一切属于那儿的争执、劳顿和九月末的闷热盖了过去。林海忽而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就像灵魂终于离开了地面,去到了可以自由呼吸的高度。

很快,飞机到达了预定的高度,机舱中的几人兴奋了起来,他们在舱门边站成一排,伴随着不安分的小动作。出舱的顺序是在起飞前就预定好的,遵照一套严谨科学的概率学模型,俗称抓阄。作为排头兵,林海站在舱门边,机械与云天的接口,感到大风不断拍在自己的头盔、跳伞服和伞包上。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跳伞的场景,那时他还不具有单人跳伞的资格,被牢牢束缚在胡子拉碴的跳伞教练身前。那位教练用带有外国口音的中文问他:怕吗?他诚实地回答说:怕。

“怕就对了。怕能让我们感觉到活着。”教练仰起头来,冲他爽朗地笑,墨镜上反射的天空熠熠生辉。

时至今日,当他看向脚下无边的天和遥远的地时,仍会感到有些“怕”——这“怕”与初次跳伞时是有所不同的,严格说来,更应当称之为“敬畏”。

直到他的同伴轻拍他的肩膀,林海才发觉自己在舱门边伫立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这并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心不在焉了。在朝同伴点头示意、抱歉地笑笑后,林海不再胡思乱想,他纵身一跃,翻入云空里。失重感和自下而上的大风一瞬间擒住了他,可他并未被困住,熟练地调整姿态,在空中保持住平衡。他看到身后的同伴鱼贯而出,在空中朝他游来。尽管出舱较晚,通过摆出俯冲姿态,他们很快处在同一水平面。

目前为止一切如常,可林海却总觉得有些违和感,从早上开始就是这样。

突然,他发觉不远处的一团云在朝自己飞速奔来,那大约不是幻觉。这团云周遭可能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怪风,或是其他什么诡异神秘的大气现象,他必须向同伴报告,可还没等他做出手势,白色的云团已将他淹没。他忽而感到严重的耳鸣,整个世界静了下来,能见度也消失了,他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人的身影。在这样的状态里下落了十秒后,他开始感到有些害怕:这团云似乎没有尽头,高度计上的数字也停在了进入之前。根据他所受的训练,他必须做出一些危机应对,于是他尝试打开主伞,可伞包毫无反应,就好像那里面并没有伞,或是被整个儿焊在了一起。大脑接到心跳骤停的紧急报告,慌忙驱使双手打开副伞,可没等手指排兵布阵完成,他就掉出了那片云,扯出几缕白色的细棉丝。在那团云下方不远处,似乎无形地存在有某种无伞跳伞的柔软安全网,裹住而制止了他的自由落体运动。滑落到安全网底部后,他进入了悬浮并随惯性缓降的状态,如同身在太空——不,大约更像是水中,因为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如水面一般的、某种流体物质的分界。那起初只是浮于指纹间隙的细微波纹,而后演变为包裹指腹的涟漪、拽住手掌的漩涡,最终将他整个人吸了过去。撞到“水面”的瞬间,他的重力被翻转,被动地做出后空翻的特技动作。天空的图景本就缺少参考系,经由翻转后,空间的概念进一步崩解了,林海抓不住自己的坐标,他只觉得眩晕。然而,重力总是方向感极好的,没等他彻底适应颠倒的身体,便过于热情地拽着他向下飞奔。他的脑袋猛地扎在触感奇妙的物体表面——那东西柔软得像毛絮,却又具有明确的实体——身体顺着这物体表面的坡度向下滚去,越滚越快,越滚越快,最后颇为壮观地砸进水里,炸起一大片白花。

他的大脑有些宕机,视线还未从眩晕感催生的错乱里恢复,只感觉有些缓慢的水波朝他推来,伴随有轻轻划水的声响。他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水是从哪儿来的,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在一场未能打开伞包的事故中丧生了,可缺氧的窒息感又不停捶打他的脑仁,试图让他避免出于懒得呼吸而溺死这一戏谑原因登上明日的早间新闻。他扑腾了几下,坐起身子来——幸好水位并不深,只没到脖颈——取下盛满水的头盔,深深呼吸了几口。扩大的瞳孔令他的视界呈现出过曝的质地,可随后,一团阴影温柔地覆过来,如同撑起了一间暗室,他的双目得以从失真光线的戳刺中脱出身来,循水波来的方向看去:一位少女身着云一样的白裙,撑一支长篙,悠悠地划来一条小小的木船。她白色的短发在风下浮动,就像几缕薄云;所有可被形容的颜色汇流成她的双目,在阳光下闪烁虹色的微光。尽管微笑着,可她的神情中却无悲无喜、平静如水、恬淡如云。在她的身后,湖水之外,是一片翠绿的青草地,草地上散落着几栋褐瓦白墙的小屋,小屋后是山一样起伏的云,云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水面,零零散散漂浮几座同样由云构成的小岛。

“好久不见。”白发少女笑道,她脸上出世的神色消弭了。

“这里是哪里?”林海几乎脱口问出,他自己心里也愣了一下。

“镜湖。”

“那你呢?”

“也是镜湖。”与湖水同名的少女回答道。

“洗完就换箩筐里的衣服吧。”镜湖隔着浴室门说。

不知怎的,林海总觉得这间浴室里的陈设有些熟悉:米色的瓷砖墙面、磨砂的石砖地板、挂着硕大莲蓬头的开放式淋浴区。他确信自己肯定在什么时候到过类似的地方,可又想不起具体是哪儿。

“有什么问题吗?”见林海半天没反应,镜湖又确认了一句。

“啊,没有,谢谢你。”林海赶忙回答。

“噗,这是什么语气。”门外模糊的身影笑着消失了,没有给林海补充说明的机会。尽管还想去思索些什么,可湿透的跳伞服沉重地坠在他身上,就像一大团顽固且潮湿的寄生植物。他和重力一道,费了不少劲,才将吸水膨胀的连体衣从身上剥下来。如镜湖所说,另一个箩筐里整齐地叠好了一套白色的衣物,林海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那触感有别于自己认知里的任何材料,轻若无物,柔软如水,就像是由云捻成的线缝成的——镜湖的连衣裙似乎也是这样。

走进淋浴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清晰了,他肌肉记忆般地将淋浴器上的按钮压到底、热水旋钮拧过半圈、往后退一步。头顶的花洒发出汩汩的水声,冷水的陷阱先发而至,扑了个空,随后,温度恰好的热水喷涌而出,此时,他方才上前一步。淋湿身体后,他按压手边的沐浴露瓶子,一大团细腻的泡沫落在他的掌心。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种沐浴慕斯,每次都要在抹到身上前把玩一番。冲洗沐浴慕斯时,他开始想唱歌了——这当然也是他少年时的沐浴必备节目。不知是由于水声的遮掩或是独属于自己时间的舒畅,不常在KTV活动中献唱的他热衷于在这时一展歌喉,越唱越大声,直到家里人就他沐浴时间过长一事提起“诉讼”。不过,他这几年不怎么唱了,沐浴变成了一种睡前的例行公事,他变得更倾向于赶紧窝进被子,赚取睡眠时长的差价。

洗完澡、换上镜湖准备的衣物后,林海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那大概不仅是缘于这件白衣奇妙的轻薄,他感觉自己好像将身体自内而外翻转了过来,把长久以来沉积在体内的污物都洗涤了去。拎着箩筐走出浴室后,林海踩上了客厅的木地板。客厅的一侧是一张宽大的灰色沙发,上面摆放有许多又大又厚的靠垫;另一侧是开放式的厨房,由吧台半包围着,吧台外则是一张方形的木质餐桌,他的头盔和高度计就放在上面。

“还舒服吗?”看见林海抱着箩筐走下小屋门外的石砖台阶后,镜湖转身问道。她的身后是一片倒悬的天空,遥远的地面罩上了一层淡蓝的滤镜,高悬在头顶,分界处勾画出足以分辨的弧度。林海觉得这高度有些奇怪,就目测来看,这儿所处的位置甚至远远高过他起跳的海拔。他想借助高度计得到更准确的答案,但后者只摆出一个不容置喙的“0”——也许是泡水弄坏了,林海想。

“想什么呢?”

“啊——很舒服,谢了。”林海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

“没再毕恭毕敬了呢。”镜湖笑道,“把衣服晾起来吧。”

尽管跳伞服因过于沉重而直直垂着,晾衣绳上的其他衣服还是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起来。林海坐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看向摇曳的衣服、摇曳的草地、摇曳的湖水,竟觉得出奇地放松,就像他遥远的学生时代,某个没有课业的午后。这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已弃他而去许多年了。

“一楼里面的房间给你睡。”镜湖从草地上走来,坐到林海旁边,两手抱住膝盖。“为了迎接难得的贵客,我可是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呢。”

“贵客是调侃吧?”

“你觉得呢?”镜湖装模作样地扬起一边眉毛。

这显然是故意惹人误会的狡黠,林海想,可落到湖里时,她的开场白确乎是表再遇的“好久不见”,他苦思冥想了半天,相关记忆的搜索工作依旧一筹莫展。这样奇怪的事,从前经历过的话,他没道理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那个,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住在天上啊?”

“我们是‘故事’,住在哪儿的都有。有的隐居在桃花溪里边,有的蜗居在田螺壳里头,我呢,更喜欢这种遗世独立的感觉。”镜湖抬眼看向缓慢自转的大地。

“你是……什么?”林海再确认了一遍。

“‘故事’,这也不是个生僻词吧。”

“用在自称里就有点生僻了。”

“名字就只是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叫这个了。”她的观念与地上的通识似乎有些偏差,但林海仍想争辩这个名字的不合理性,说:“我还是觉得奇怪。你说自己是‘故事’,就好像海带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是‘味精’一样。”

“你的比喻小学老师看了都皱眉。”镜湖摆出一副长辈训话的姿态,“这个词还有别的意思——所谓‘故事’,就是以前发生的事,你觉得,这些以前的事,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到哪儿去了……不就没了吗?”

“可不是没了哦,你想,昨天发生的事,你是不是都还记着呢?如果你用日记的形式把它们写下来,你觉得这件事会变成什么?”

“变成了……日记?”林海当然不写日记。

“变成了一个可以阅读的东西,对吧,这样一来,如果有别人看到了你的日记,他们也就知道了这件过去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了,‘故事’就出现了。如果往后的时间足够长,长到没有了最初亲眼见过它的人,这件事在现实里的存在就消失了——可即便如此,所有看过那串文字的人仍确信它曾经发生过。‘故事’变成了记忆,既存在,又不存在,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镜湖用手托着下巴,微风轻轻撩起她云一样的白发。

林海注视着她,又注视向远方,最终没有说话。半晌,他站起身来,拉伸了一下脊背,说:“我想去房间躺会儿了。”

镜湖也站起身来,说:“去吧。”待林海走进屋内,她的声音又从门外飘来:“对了,你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也会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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