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虎之夜

作者: 顾 骨

哥哥告诉母亲,再不能出门,我骨子里的霉菌就要溢到皮肤上了。他的话音同母亲的衣架一齐落下,而哥哥的反抗是沉默。他虽然有了想要出门的意识,但最终还是带着霉味回到了我面前。我翻箱倒柜,找出父亲的药膏给哥哥涂上,房间里立刻灌满了从未闻到过的药香。哥哥边望着墙上的全家福,边低声说,我们该出去的。我用点头回应他,继续给他擦药。他问我,你还在看书吗?我继续点头。他说,哑巴,天天看书是没有用的,你该做点别的什么。

我问哥哥那我能做什么呢?他对我说,反正也出不去,你给我唱唱歌吧。我就拿出时刻满电的手机放伴奏,给哥哥唱《亚细亚的孤儿》,哥哥不喜欢这种曲子,让我换一首,我就唱《明天会更好》给哥哥听。我用歌声擦拭我们的眼睛,于是四颗眼珠便都润亮。在歌声里,哥哥握牢我的手,告诉我你不是孤儿,你还有我。我说我知道的。他便把手松开,继续握住他受伤的左臂。我接着给哥哥擦药,药膏黑黢黢的,糊在哥哥的手臂上,如一道道文身。母亲打得很狠,哥哥的手臂在黑色文身下通红,让我心痛。我终于开始说话,但声音很细微。我说,她从小到大只在这段时间对我们那么狠。

哥哥摇头,反驳道,不是这样的,她一直这样。

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耳进来,我的声音从他右耳朵钻入。我说,没关系的,哥哥,不出门也没关系。老虎确实太多了,它们被抓进动物园之前,我们出门就有危险。好多年前荆公的诗里就讲过,江有蛟龙山虎豹,清光虽在不堪行。我的话讲完,哥哥更显落寞,他问我,你尽日在家就看这些东西吗?我点头,我有些兴奋,忘记要控制音量。我大喊着告诉哥哥,我从来没有那么对老虎感兴趣过!我现在致力于虎患的研究,典籍里有太多车辙等待我去判断,我每天忙着判断正压过来的车轮是什么形状。眼睛都看酸了,时不时就掉眼泪。

听到这句话,母亲拎着衣架走进来,问我,你怎么敢对老虎感兴趣?老虎很危险,你父亲现在每天在外面捕虎,从不着家,为的不就是让你们出门吗?她的语言很匮乏,于是又重复了一次,你怎么敢对老虎感兴趣?

威胁从她嘴里洒出来,她作势要打我,我作势要哭,只有哥哥假戏真做。他站起来挡住母亲,替我辩护道,弟弟只是想以后和父亲一起出去捕虎,他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母亲满意地离去,不忘教育哥哥,你如果像弟弟一样让我省心,你的手臂也不会那么红。

她出房门,继续走到我们家的大门处,坐在板凳上。板凳的靠背自从背靠在铁门上之后就从未离开过它。母亲的脊背舔舐铁门,让她整个人被铁传染,也带着凄神寒骨的异味。我觉得不安,用鼻子猛嗅空气,闻到父亲的那些膏药正散发着异臭。这时,哥哥扶着小时候打卡介苗留疤的左臂,大喊疼。他说,你的药膏有问题,我的手现在火辣辣地疼,像好多只蚂蚁在咬我。他的眼神流露出无助,灌满整个房间。我在洪水中溺水,手足无措,也跟着哥哥慌乱起来。母亲把我们的反应当作舞台剧,坐在门口继续织她的毛衣。她的手一直在为这件没有人想穿的毛衣忙活。我本来觉得这是无意义的,后来明白,如果母亲最终织好这件毛衣,那我也只好无异议地穿起它。我这样子发呆时,哥哥的哀号扯回了我的心绪,我便告诉他,这是爸爸被老虎抓伤时要涂的药膏,怎么会出问题呢?哥哥就骂我,你几时见过爸爸涂药了,他从来没有受伤过,他抓老虎一抓一个准的。

见哥哥龇牙,母亲便咧嘴笑。知道老虎有多危险了吧?如果你们在外面被老虎咬一口,你们就要涂这种药膏,忍过这种痛才能康复。哥哥捂着左臂抬起头,用黑色的眼珠对准母亲泛绿光的眼神,我能感受到哥哥的怒气藏在黑里,但他终于学会像我这样谨言。他不再和母亲对着干了。他俯首,我颤抖,母亲便笑,她用脸色掩盖她一贯的唇齿,变得和颜。她说,在家好哇,外面太危险了,你们的爸爸每天在外面不知道有多辛苦,你们还想着出去给他添乱吗?

我摇头,哥哥捂着手,而后也跟着摇头,他摇头时,门外传来邻居关门的声音。我们便把头颅摇到相对,趁那一刻对视一眼。我们用目光互相拥抱,而后迎面撞上母亲的目光。她似乎是在向自己解释般喃喃,大概是邻居家里捕虎队的人回家了,挺好的,你们的爸爸没准也快回来了。

我们都不太相信母亲的这句话,因为父亲至少两年没回家了,自从虎患开始,他就再没回来过,就像我们家紧闭家门再不敢出去一样。我低下头,看着哥哥通红的手臂,药膏已经把一条条衣架痕盖住,呈黑色的纹路,我竟然觉得那只手臂莫名地好看。我露出小虎牙笑,对哥哥说,哥哥,你这手臂现在像文身一样好看。

哥哥的脸色变得煞白,告诉我傻孩子,这手臂现在长得像老虎的条纹,怎么会好看呢?

虎患延续了许多年,顺治年有,康熙年也还有。后来人们管那几年叫康乾盛世,但这段时间里,蜀地千里,人口比不上他省一县之众。我拂去纸尘触摸铅字,被兄长信中的笔画鞭笞。光天之下,群虎出没,典籍里写残门破户,写行者虽五七同群,执器械,前后必有失。从来没听过那么严重的虎患,千里无鸡鸣的地方,要兄长这瘦骨过去露于野,分明就是在要他死。

兄长在谕令中赴蜀,人说他是填川的一员,但读兄长的信时,我只想见家中残破的东墙。这个家要只剩下我了,不知道兄长还在不在,但反正这个家要只剩我了。

我把兄长寄来的信件细细读过许多遍,早已背得,但还是一再重读。三年来,兄长只寄来过这一封信。在等待更多来信的日子里,我失落乃至于绝望,只好一次次读他的预言。他说,南充知县动过两次补丁的心思,两次补丁,先是五百人半数归了虎口,又是七十人里四十人填了虎腹。他说,他这一去,甚至不敢抱全尸的希望。附信里的诗上也显露着惶惶。我抚摸兄长留下的文字,总想起他的身影。少时,是他教我读荆公的诗,教我作诗,教我四书五经。父亲下狱之后,我知晓蚊子遇到人鼓掌时不该发声响的道理,告诉兄长我不再作诗,更不会再读四书五经。我劝过兄长,那夜促膝,我在他面前拍死过好几次蚊子,一一亮给他看,他竟然怪我残忍杀生。他不懂我的意思,不懂自己可能会被拍死。他比我大,但总不懂事,总爱说话。所以谕令里让他的嘴巴去填虎口,而没有管我。现在,他在给我的信里终于服软了,写自己“惨然赴蜀”,安顿妥帖后再来信的承诺也在惨然中忘却了。我确信他是被拍死了,我对此不意外,但总还是不信的。我还想兄长再有信来。

妄想中,我开始发呆,抬头看父亲下狱前种的竹子。经过两年打底,那竹子今年开始疯长,不几月已高过院墙。既然长高,就不免被清风吹得东倒西歪。我坐在书桌前又读一遍兄长的信,顺带默诵他留下的诗,再忍不了那摇曳的竹子,伸手合上窗,躺回床上。

几次在脑海里捞兄长捞不出来,我晕乎乎地看着渗进来的竹影继续发呆,心中想着兄长的面孔,昏昏沉沉,很快就睡去。

我想把我从典籍里刮出来的这篇小说拿给哥哥看,想让他明白,我也能为生民立命。以前父亲总爱带我们读这样的句子,那时没有虎患,每个夜里,父子聚在灯下读书,父亲会拿着棍棒,监督我们喊读。

我们的声音震耳,但父亲聋。他总装听不见,总在命令,再大点声!他反复用要求捅我们的耳膜,我们便只好喊,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喊微斯人,吾谁与归。喊虫吟欲破神州夜。在他的监督之下,我和哥哥常常喊得精疲力竭,惹得邻居也讨厌。好几次,邻居让我们别再狗叫。楼下的博美也仗着主人的怒气随他们发声。父亲不在乎,我和哥哥自无颜,老老实实降低音量,没十秒钟又被父亲这个遥控器调高。

那段时间,每天入睡前,我和哥哥都嘶哑着嗓子互相撒泼。哥哥命令我,他说,我喉咙好痛,你去打水。我便撒娇,说,我喉咙也好痛,它在烧,哥哥你去吧。我们两个常常都不去打水,这样子就谁都喝不到水。哥哥因此骂我懒鬼。我说哥哥也是懒虫。在这样没日没夜的拌嘴里,他到底总是迁就我的,每次叫不动我,他就自己爬起来去打水了。他把水递给我时总会说,总有一天,你要学会自己打水。偶尔,他会再多说几句,可能以后连水都没的喝了。

我说,那我们就做沙漠里的仙人掌。

兄长听到这句话,笑着告诉我仙人掌是可食用的。我便吓得不敢出声,低头抿水。兄长补充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你。我吃过仙人掌,不好吃。

哥哥说了这句话以后,我就不再不安了。我开始相信,可能有一天,我也要吃仙人掌了。因为在许多事上,哥哥总是先行者。我记得他以前也写过小说,因此信任他。我把我的稿子攥在手里,手心渗出汗滴浇灌那些文字。哥哥在我的等待中拿着水壶到来。他说,该喝水了。我便迫不及待扑上去喝。然后把我的小说拿给哥哥看。哥哥靠在床头,捂着还在痛的左臂,问我,这是你写的?

我点头称是,哥哥又问,连带下面一首诗,也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哥哥便说,你懂事了。他就只说了这句话,也没有多点评我的作品,这让我很失落。他把那几张稿纸放回桌上,想了想,又用书压起来,说,睡吧,天不早了。

我上床,等哥哥躺下后伸手去关灯。房间并没有因此彻底变黑,房间外的灯仍亮着,是母亲靠着铁门在织毛衣。夜晚很安静,我和哥哥互相听对方的鼻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默契地在陪我看天花板。某一刻,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一滞,意识到他要开口说话,便竖起耳朵来。他果然开口,声音如蚊子的嗡嗡声,雨似的细无声。我辨别熹微的音声,明白他是在用自己的事例劝告我小心。

他说,我像你这样小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写过,那些稿子全被母亲当废品卖掉了。你要把你的稿子收得牢一点,实在不行就由我替你保管。

我附在哥哥耳朵旁边告诉他,放心吧,我不会重蹈覆辙的。

哥哥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望着被黑夜染黑的天花板发呆,继续思考古籍里提到的川渝虎患,过了不知多久,我以为已经睡着的哥哥竟又开口问我。他说,你小说里的兄长,会怎么样?

我卖了个关子,说,才不告诉你。

哥哥笑,笑得想要咳嗽,但又怕母亲听见,就只好噤声。他说,臭小子,有小秘密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又沉默了。我一直等他再开口,这样我就能下台阶,把我想象的虎患故事全盘托出。可是等待漫长,某一刻我确信我再不开口他就要发出鼾声,便只好先说。我曲线救国,问他,你的手还痛吗?他低声,很痛,那些药膏像要烙在我皮肤上面一样,可能我一辈子都洗不掉它们了。

我说,哥哥,你别瞎想,爸爸的药怎么会有问题呢?

哥哥问我,你见过他涂药了吗?

我说,没有。

我意识到这就是问题所在,父亲从未受伤,哥哥作为药膏的唯一使用者,产生任何没见过的反应都是正常的,因为任何反应我们都没见过。

这念头让我有些惶恐,我告诉哥哥,我有点想爸爸了。

哥哥不理我,他又沉默,我再挤不出话来,只好陪着他沉默。过了大概两分钟,他转过身来面对我,告诉我,他只想出门。

我在黑暗中看他的眼睛,那双眼很暗淡。我继续等他说话,但他闭上了眼,不再言语,我只好转过身面对天花板接着发呆,继续想我的故事,想念故事里的兄长。

长夜连绵不绝,及至我入睡,母亲守门的灯依旧亮着。

兄长入蜀已半年,信是再没来过。等待中来的是新的谕令,命我领丁壮数百,也去填川云云。故而再见兄长时,一同填川的人几乎也都见到了他,证明我所言非虚,没有在漫长的等待中得什么癔症。

临行前我去给父亲上坟,也顺带诀别。我现在明白了兄长那时入蜀的心境。彼时他在蜀地过丞相祠,留一首《武侯祠行》,里面有“遗民可以歌风月,丞相偏偏竭丹襟”的句子。从这句里,我知道兄长在哀悼的并非丞相,而是我们的父亲。我在父亲坟前大哭一场,用手在旁边挖了两个坑洞,将母亲给我和兄长织的衣服埋下去,是以为坟。家本身也中落了,只是没想到会如落木无边。我在这样的念头里最后一次回家,抬眼看见父亲种下的那丛竹子。它们被清风刮得东倒西歪。我索性拎斧子帮父亲解脱,也随兄长惨然赴蜀。

漫长的迁徙,因遇流寇山匪,一行人不断地减员,等终于到了蜀地境内,果然像传闻里那样杳无人烟。我取径往哥哥赴任的地方去,一路上都是残垣断壁,走了一个时辰,都没遇到人影。越走越寒心,我想哥哥可能已经像李逵的母亲一样成了骨头,而我是没有本事替他杀四虎的,我们不像父亲那样既从文又习武。我们连一只老虎都打不过。雨在这时开始下起来,并且很快染白整条荒径,我们便想着寻门户避雨。好在还有一间以前驿道上的客栈,虽已荒废,但足够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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