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章
作者: 黄伟兴1
蝉鸣在耳边回荡,整个世界都被这单调的声音笼罩。我盯着怡芬,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那几个字钻进我的耳朵:“三十岁……死了……”
我盯着上司怡芬。这句话像一记重拳,把我砸得晕头转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怡芬递给我一份文件,我机械地接过来,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左夏,我的二堂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办公室里依旧忙碌,键盘声此起彼伏,电话铃声偶尔响起。生活还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字迹模糊,像是被汗水浸湿了一般。
打开电脑,试图投入工作。但那份文件就躺在我的眼前,像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我盯着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左夏的样子,他大笑的样子,他皱眉的样子,他拍着我肩膀说“别怕”的样子。不知不觉中,我又拿起了那份文件:左夏,男,30岁,意外身亡。就这么几个字,冰冷得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似乎这样就能找到些什么。有人说,死了便死了吧,他与我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这话说得轻巧,那是谁也不知道左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小镇,那些斑驳的墙壁,那条蜿蜒的小河,还有那个总是笼罩在薄雾中的清晨。人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幽灵一般。母亲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父亲的沉默,却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祖母的温柔,化作了记忆中最后一丝,一丝残存的温暖。
雨。下着大雨。
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站在祖母的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当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那时我就能感觉到镇上的人都对我避而远之。就连收留我的叔父,也不敢接纳我。他怕别人说闲话,怕我的“霉运”会传染给他的家人。我能理解他的顾虑,但是没有办法。在那段日子里,左夏给了我希望。他不信邪,总是笑嘻嘻地跑来找我聊天。他说:“别理那些人,他们就是嘴碎。你看我,我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吗?这不是好好的吗?”左夏比我大几岁,在我眼中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哥。他总是鼓励我,告诉我要相信自己。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我才鼓起勇气报考了大学。我还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左夏兴奋地抱起我转了好几圈,差点没把我的骨头给甩散架。他说:“看吧,我就说你行的。以后可得请我吃饭啊!”
大学四年,像是一场梦。远离小镇,远离那些人……我以为生活终于要好起来了。噩耗如同一声惊雷。左夏、山崖、意外,几个字联系在一起,让我眼前一黑。坐在这个狭小的隔间里,我盯着电脑屏幕,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左夏走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总是说:“小子,要坚强。”我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下班。我决定提前离开,反正今天也没心思工作了。我收拾好东西,跟怡芬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办公室。
走在街上,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幽灵。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我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市的边缘。这里有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我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太阳正在缓缓下沉,将整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想起小时候和左夏一起看日落的情景。那时的我们坐在小镇的河堤上,看着太阳慢慢沉入远处的山脉。左夏总是会讲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说太阳其实是个大火球,每天晚上都要回家休息。
“你相信吗?”他问我。
“才不信呢,”我撇撇嘴,“太阳怎么可能是个火球。”
“哈哈,你这小子,”左夏揉了揉我的头,“以后你就知道了,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现在想来,左夏说得没错。夜幕降临,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是时候回家了。
回到家,我洗了个澡,给自己煮了碗面。坐在餐桌前,我有了一个想法。我决定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我和左夏的书。不是为了出版,只是为了纪念。为了让那些美好的回忆不至于随风飘散。我打开电脑,开始敲打键盘。字符在屏幕上跳动,仿佛有了生命。我写下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写下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夏天,写下他临走前的那个拥抱。写着写着,我感觉左夏似乎就在我身边。他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对我说:“小子,别哭丧着脸。生活还长着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好事?”我笑了,眼泪却又流了下来。是啊,谁知道呢?也许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不会。但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我还能感受阳光的温暖,能听到鸟儿的歌唱,能品尝美食的滋味。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旅人,莫名其妙地闯进了这个奇怪的世界。这份工作,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是怎么找到的。可能是在某个深夜,我迷迷糊糊地点击了一个弹窗广告,又或者是在地铁站的厕所隔间里看到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招聘启事。总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个假人,手里握着一支化妆刷。
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路口会遇到什么样的红绿灯,或者下一个转弯会不会撞上一个急速飞驰的外卖小哥。我曾经以为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者一个摇滚歌手,或者至少是个有模有样的上班族。但现在,我在这里,学习如何给躺着的客户化妆。怡芬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假人头,不停地向我演示着各种化妆技巧。她的动作很优雅,就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芭蕾。我努力地盯着她的手指,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但我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我想起了昨晚打游戏时遇到的那个队友,他的ID叫“西瓜大王”,操作很菜,但嘴特别毒。我们输了三局之后,我忍不住骂了他一句,结果他居然哭了,说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朋友。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才回过神来。怡芬正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赶紧点头,装作我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她的讲解。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进去,但这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我们装作懂了其实根本不懂的。就像我装作懂得如何和女孩子聊天,装作懂得如何填写税表,装作懂得人生的意义。怡芬是个老好人,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算是不错的。她从来不会因为我的走神或者笨拙而生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教导。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妈妈还在世的话,可能也会是这样吧。但我妈妈早就不在了,而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给像她那样的人化妆。听起来就是这样讽刺。
在昏暗泛黄的灯光下,怡芬站在工作台前,开始了今天的实战演示。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化妆刷在假人脸上飞舞,就像一个魔术师在变戏法。我看得入迷,甚至忘记了呼吸。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脸。
“看好我的手法。”怡芬说。她的声音很轻,但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我点点头,努力集中注意力。她开始在假人脸上涂抹粉底,动作轻柔而精准。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动画片,里面有个机器人,能够精确到毫米地切割金属。怡芬的手就像那个机器人一样精准。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怡芬这样熟练,会不会有人夸我“手如机器人”?这个想法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怡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收敛表情,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好了,这样基本的妆容就完成了。”怡芬说完,把化妆刷递给了我。我接过刷子,感觉自己像是接过了一把重剑。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假人脸上涂抹。我的手在颤抖,就像是刚刚跑完马拉松一样。
“力度要轻,线条要顺。”怡芬在一旁指导。我点点头,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但我的大脑似乎和手不在一个频道上,我想到了昨天晚上看的那部电影,里面的主角在飞机上遇到了空难,然后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我不由得想,如果我现在正在给那个主角化妆,我该怎么办?我的思绪又开始飘忽,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知不觉中,我完成了整个妆容。我后退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说实话,这个妆容看起来有点像是被卡车碾过的西瓜,但至少还能看出是个人脸。
怡芬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这是表示满意还是无奈,但我决定把它当作是鼓励。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给自己找一些鼓励的理由,哪怕是自欺欺人。终于,下班的铃声响起。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一样。周围的同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看着他们熟练地收拾工具,工作这么久,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清洗这些化妆刷。我偷偷看了看怡芬,她正在整理自己的工具箱。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装作我也知道该怎么做的样子。我随便擦了擦刷子,就塞进了包里。走出办公室,外面的世界似乎变得格外明亮。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化妆品和消毒水的混合物。我这时很想喝一杯啤酒,或者吃一个巨大的汉堡。但我知道,等我回到家,我只会躺在床上,继续玩那个没完没了的游戏。
2
太阳还在大厦后面挣扎,不愿意完全沉下去。我站在马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沙漏里。时间在流逝,而我却原地踏步。哈欠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放了个哈欠发射器。我决定投降,转身走向那家我常去的咖啡店。推开门的瞬间,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仿佛一记重拳,把我的困意暂时击退。“一杯冰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我对着收银台说。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拿到咖啡,我找了个角落坐下。咖啡店里人不多,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我想起在网上看到的那句话:牛和马累了知道休息,牛马累了会给自己买咖啡。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牛马,但我确实累了,而且正在喝咖啡。正当我准备打开手机,随便刷点什么来打发时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入我的耳朵:“左新!”我抬头一看,是个女生。她的脸有点眼熟,但我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补充道:“我是小雯啊,以前坐你后排的。”对,是她。那个成绩好得让人嫉妒的学霸。我记得她总是穿着整洁的校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扎成马尾,像个小大人。现在的她换了身职业装,头发披散着,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你在附近工作?”我问,虽然这个问题蠢得要命。不然她跑这儿来干吗,看星星吗?
“嗯,在国贸那边。你呢?”她问。
“松山那边。”我说,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她脖子上系着一个蝴蝶结领结,让我想起了某个动画片里的角色。
“哪家单位啊?”她又问。
“民政单位。”我回答。
“做什么的呀?”
“给人化妆。”我说,然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给死人化妆。
“这么好玩啊!”她惊讶地说。
我们交换着无关痛痒的问候,说出的词语像是透明的气泡,在空中飘浮片刻就破裂消失。
“混口饭吃而已。”我说。
“有空向你请教一下啊,感觉你现在比以前帅多了呢。”她笑着说。
我只能尴尬地挠挠头。我想告诉她,我的“客户”们从来不会对我的化妆技术提出意见,也不会突然开口说话或者笑。但我不敢说出口,怕吓到她。我是个典型的I型人格,总是把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所谓I型人格是MBTI中的一种,火遍全网“i人e人”就是这么来的,这两个字母可以用来替代“社恐”和“社牛”。此刻,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
“你平时喜欢化妆吗?”我试图转移话题,缓解目前的尴尬气氛。
“不太喜欢。”她说,“你呢?”
“我也不喜欢。”我说。这大概是今晚我说过的最诚实的一句话。
“你的脸和手真白呀,看起来好干净。”她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又钻进了鼻子。这双手每天都在与死亡打交道,却被误认为是纯洁的象征。
“可能是工作的原因吧。”我含糊其词。她似乎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问东问西的。我能看出她脑子里想象的是那种在婚礼上为新娘化妆的美容师,而不是在殡仪馆里为死者上妆的我。
“你们是不是经常加班啊?”她问。
“朝九晚五,偶尔周末加班。”我说。
“那还挺辛苦的。”她理了一下额头的发丝。我想回答她,其实一点也不辛苦。我的“客户”们从不挑剔,从不催促,甚至不会说话。我有充足的时间慢慢化妆,不用担心有人打扰。甚至连加班,都是因为有人突然去世,而不是因为什么紧急项目。但我没说出口。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咖啡店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咖啡机偶尔发出的嗡嗡声。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尴尬都写在了脸上,就跟前面的对话一样。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远比高中时坐在前后排的距离要远得多。不仅仅是物理距离,更是人生轨迹的距离。她在国贸的高楼大厦里工作,而我在殡仪馆里和死人打交道。我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线,注定永不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