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吐光芒配残月
作者: 汗漫1
绝食第四天,他嘴唇泛白,眼紧闭。眉毛偶尔微微一蹙,表明心脏尚在跳动。
三个儿子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以及女儿、女婿、孙辈,端坐床边。墙上,悬有一幅墨荷图,题有“墨汁浩荡,荷花世界”八字,是早亡的长子陈衡恪即陈师曾的画,常让他想起夏日西湖和湖边长眠的亲人。书桌一角,摆着徐悲鸿在庐山为他所作肖像:一个清癯老者,白发白眉白须,戴毡帽,着棉袍,右手握书坐在旧沙发上,平静凝视未来。
隔壁,儿媳们在缝制寿衣。庭院一角,仆人在松木棺材内铺垫棉被。院墙外,传来日军巡逻队嘟嘟嘟嘟的摩托声。附近,白塔寺的钟,多日没有敲响……
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三日,北平,姚家胡同三号。这一个主动选择死亡的老人,是八十五岁的陈三立,号“散原”,晚清进士,中国古体诗歌最后一位代表性诗人。作为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曾协助父亲推行湖湘新政,致力于教育革新、人才培育。参与戊戌变法,失败,父子同罹罪。他先后隐居于南京、上海、庐山,直到在这一胡同迎接死神。虽每每以“袖手人”自嘲,又如何能逍遥无为,冷看神州濒临危境?
这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陈三立对儿女说:“我老了,死在这座城,也罢。你们走,尚可为国家存薪续火。”儿女摇头。他叹口气:“待我合目,你们就动身……”知悉陈三立身份和声望,占领者屡屡上门,劝其出任伪职。他破口大骂:“瞎了狗眼——没去读读我陈散原的诗吗?!有半句苟且偷生之词吗!?赶出去!”仆人拿起扫帚,将说客赶出去。隔两天,又有数人来,门被敲得梆梆响。
四天前,陈三立将家人和仆人叫到面前,平静低语:“我唯有死亡一途可走,方不辱门风与国格。自今日始,不食一粒米,不喝一口水,你等若孝敬于我,就不必劝解,更不可大放悲声。我死后,可厝于寺庙。待赶走日本人,再葬我于杭州九溪。”家人与仆人泪流满面,无一人敢哽咽或号啕……
自四年前离开庐山松门别墅,移居北平,陈三立貌似安适,每日以张恨水小说消磨时光。报纸上,电台里,屡屡有日军动态入目入耳,令其安适状露出破绽。睡梦里,高声大叫:“杀呀——打日本呀——”睡在同一房间照料父亲的陈寅恪,忙起身,紧握他枯枝般抖动的手。陈三立蓦然醒来,片刻后,辨认出儿子身影。再抬头看窗帘外沉沉夜色,不发一声。
陈寅恪在四年前租下这一小院后,去庐山将父亲接来照应,父子间,有了朝夕相伴之安慰,共同面对弥漫不去之悲楚,各自写诗给对方看。“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独余慷慨悲歌气,来绕秦关百二重。”“屋山压雪对寒毡,旗影笳声酒盏前。”“九州人物灯前泪,一舸风波劫外魂。”
陈寅恪用一只左眼,凑近父亲的手迹。右眼因外寇咄咄逼人、急火攻心,视网膜剥离了。陈三立心疼:“儿啊,右眼不可耽搁……”陈寅恪口中诺诺,心情依旧沉浸于父亲的壮烈修辞。
此时期,陈寅恪的清华大学同人和学子,已南迁至长沙韭菜园,与北大、南开两校师生会合,筹建联合大学。
绝食第五天,陈三立呼吸停止。一口棺材,趁夜色悄然抬出姚家胡同,移入长椿寺后院。不燃鞭炮,无花圈。家人与仆人未穿孝服,在棺材四周垒筑沙袋,围合成一派丘陵状。一一叩头,离去。僧人把寺门紧闭,在沙袋前插一把线香,点燃……
回到家,陈寅恪就与妻子唐筼商量:右眼手术,做否?如果做,须住院一个月左右,就难以再脱身离开北平,必遭占领者骚扰。如不做,途中辗转不定,这右眼就等于放弃了。最后决定:放弃。姚家胡同三号,闭门落锁。若干可疑者鬼鬼祟祟而至,撬锁撞门。庭院里,人去室空麻雀飞。
在通往南方的长路上,陈寅恪牵挂着北平那一口孤独的棺材,默诵父亲诗句:“犹吐光芒配残月。”七年后,陈寅恪左眼也失明了。那,就让一颗清潭般的心脏,继续拒绝晦暗与混浊。
那样一个凛凛振拔的父亲,只愿意活在这样一颗儿子的心脏里。
2
来北平前,陈三立在庐山也居住了四年。
一九二九年,他自上海到牯岭徘徊数日,买下一座旧别墅,名之“松门别墅”。门前,挺立一棵苍翠古松,横卧一块巨石,镌刻其手书四字“虎守松门”。
徐悲鸿来庐山写生,数月间,多次探望陈三立,面对巨石,问四字何意?陈三立答:“虎,松,皆山中君子也。”
徐悲鸿若有所思,捏起画笔调颜料,为坐在旧沙发上读书的陈三立造像,画中人的气度,如虎如松。两人在别墅周边散步,谈田园诗、陶渊明、长江。徐悲鸿一句未提去世的友人陈师曾,免得老人伤感。云团涌动不定,两人就酷似中国画里的古人了。
徐悲鸿感叹:“这庐山风景,似只有中国水墨能传达其意蕴。而中国画要改新,有尘世里的消息,才有生命力,总不能一代代重复前人笔墨,只去画隐士高人。现在,引入西方油画技法,非要将中国画一棍子打死,而要彼此映照互鉴。”陈三立点头:“旧体诗的命运,也是如此啊。白话诗有白话诗的好,徐志摩就写得动人。旧体诗若能言新时代之志,就死不了。若一味悲春叹秋、老调重弹,则离死不远。你的观点,与师曾相同……”
徐悲鸿愣一下,调整话题:“山中访客不少吧,伯伯未受打扰吧?”陈三立答:“你和友人来,我蛮开心。那些昏庸政客惹人厌。给他们吃一次闭门羹,大都不再来,但还会有新政客来吃……”两人苦笑,走过古松巨石,入别墅,继续喝庐山云雾茶。
陈三立由上海移居庐山,原因有二:第一,山中气爽风清,孙女原有的肺病,不服药就痊愈了,每日跟着爷爷读《诗经》《离骚》。爷孙俩一同追着樵夫、植物学家,去山中幽绝处,访寻新风景、新花木,商量如何为之命名,如“浪动石”“碧龙潭”“云锦牡丹”等。那些命名,出现在后来的“庐山旅游图”或《庐山植物志》里。第二,此地距故乡修水近,离父亲长眠的散原山很近,便于祭奠。在庐山,向苍茫低回处俯瞰一眼,即可怀想来路与前途……
出生前,他就被父亲陈宝箴取名“三立”——立德、立功、立言,古人所谓“三不朽”也。如此命名,蕴含一个家族的期许、一个国度的重负。果然,陈三立用一生修为,用主动的死,避免了精神颓靡和身体的沦丧。
德:妻子之外拒纳妾,道义之外无一己之私,获悉文友郑孝胥附身于伪满政权,即发声谴责并断交。
功:参与戊戌变法,“凭栏一片风云气”,虽败犹荣,远离政界,但无意于成为避世隐者,曾参与创办江西铁路公司,捐出家宅创办新式学堂。在庐山,每逢节日,买一担鱼、一担油米,托人送到别墅附近的山村学校,给师生们打牙祭。邀李四光等人共同编撰《庐山志》,厘清这一座名山的地质、风景、物产等资源,尤其是对二百年间外国人所建别墅一一考察、详加鉴别,避免产权纠纷,维护民族利益。
言:有《散原精舍诗文集》存世。“散原”,陈三立之号,也指那一座父亲之山。
或许,陈三立的最大功德,是培育了杰出的儿女和孙辈:陈衡恪即陈师曾,画家,吴昌硕弟子,齐白石之伯乐;陈隆恪,诗人;陈寅恪,历史学家、语言学家、诗人;陈方恪,诗人、编辑;陈登恪,词人;陈封怀,植物学家、中国现代植物园之父……
我曾去修水游走。陈家大院竖立两根晚清旗杆,是鱼跃龙门的标志。旗杆顶端无旗,落一只羽毛绚丽的鸟,鸟鸣喜悦而明亮,应该是陈宝箴、陈三立们听过的声音。陈家两次竖起旗杆,像中国近代史、中国文学史里出现的两个竖排繁体的小标题,在引导相关叙述和结论。
如今,松门别墅,已经成为庐山一景,木质房体漆作暗红色,与历史上那些达官贵人居住过的别墅相比,显得寒酸破旧。但此地生发的伟大咏叹声,松涛虎啸般,回荡于庐山内外。“咫尺万林松,飞影散浓翠。”“一笑敝庐无长物,不教掠买是虫声。”“英雄百战尽,风雨一帆来。”“九州踪迹青山在,一舸江湖白日圆。”“自知舞袖今无地,微觉神州尚有人。”……
一九三二年,在这一别墅,陈三立举办了著名的“松门诗会”,以此度过八十寿辰。参会贺寿的诗人,自北平、上海、南京、广州、南昌等地来,欢聚三日,日夕流连于山水美景,留下名篇佳作。在松门别墅,我看到曾经的帝师、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朱益藩赠送的对联:“闲从莲社寻诗伴,长与松门共岁寒。”以松风诗韵,抵御寒意,是那一代诗人选择的方法。
次年,陈三立下山去北平,既因陈寅恪恳请,也因上山来吃闭门羹的人络绎不绝,比如蒋某。此人下令关闭那一座山中学校,因学校创办者,是脱离国民党高层的持不同政见者。山中亦尘世,唯有杰出的修辞,可供一个人隐居定神。
陈三立把北平姚家胡同三号,视为一头老虎坚守的最后栖息地。守不住了,就老虎跳崖一般决绝赴死。
3
戊戌变法失败后,一九〇〇年,陈宝箴猝死于故乡修水。陈三立办完丧事,暂来南京避乱栖身。
钟山下,这一座充满失败感的城市,像一首悲壮史诗,用长江作为汹涌标题。陈三立栖身于白下路的一座小院,名之“散原精舍”。闭门育儿女,开窗写诗词,拒绝北去。不得不北去一次,也绕开紫禁城,似与清廷势不两立。民国建立,他却拒绝剪辫子:对镜看到它,就能想到变法之痛,想到谭嗣同那一颗头颅沉沉落地之声。儿女多次劝说后,才让妻子俞明诗持剪,咔嚓一声截去,扔掉。闭着眼睛,不看那绳索般、绝路般的灰白辫子。
在散原精舍,陈三立办起南京历史上第一所新式小学“思益小学”。
初,陈三立请来私塾先生,为诸儿女授课。某日,与参加过“公车上书”的茅谦商量一番后,腾出大半家宅办学,让友人与邻家的子女,都能接受新式教育。“欲变革中国,须变革教育。”这是他与那一代有远见者的共识,延续父亲陈宝箴创办湖南第一师范的新政逻辑。
思益小学教员均为志愿者,无薪水,一概是南京知名学者,或拥有海外留学背景,每人领取一门课。课程表上,有“国文”“历史”“舆地”“理化”“动植物”“算术”“英文”“书法”“卫生”“美术”“唱歌”“体操”等。教材来自上海南洋公学,仪器设备采购自海外。学校声誉日隆,规模扩大,只得迁出散原精舍,择地另建。其优秀学子,除陈家诸儿女外,还有后来成为国家栋梁的建筑师茅以升、美学家宗白华等。
十三岁,陈寅恪随长兄陈师曾去日本,开启长达十多年的海外求学生涯,构建起复杂的知识谱系。他能熟练运用二十二种语言,越过文学、语言学、史学、宗教学、哲学、校勘学等诸多领域的边界,触类旁通,集大成,开新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中国知识界贡献的这一名句,源于其非凡经历,源于思益小学一张充满现代性的课程表。
陈三立与思益小学的教师们约定:一不体罚,二不背死书,三不鼓励学子追逐仕途。他偶尔来上课,讲述古诗词里的南京。孩子们听得懵懂而又动情。“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念诵至此,想起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和落寞,陈三立走神片刻。
一九二二年,梁启超来南京讲学。这是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与陈三立首度相逢,两人以西式礼仪拥抱。
“陈老伯请我吃饭,开五十年陈酒相与痛饮,我大醉而归(到南京唯此一次耳,常日一滴未入口)。”在写给梁思成的信中,梁启超如是回忆。返天津前,再来散原精舍,为陈三立贺七十寿辰,并索诗。陈三立沉吟片刻,挥笔作《任公讲学白下及北还索句赠别》,有“开物精魂余强聒,著书岁月托孤呻”云云。仍旧郁郁难平,不平则鸣,鸣必自出机杼。
三年后,一九二五年,在清华大学就职的梁启超,推荐陈寅恪前去任教,与王国维、赵元任、吴宓,构成一个非凡的知识分子阵容。
二〇〇一年,陈丹青作油画《国学研究院》,将以上五位先生,描绘在两扇敞开的绿色大门前,似乎是初春的风,将他们长衫或西装的下摆,微微掀起。陈寅恪系着长围巾,眼睛里满是忧伤和沉郁。
母亲俞明诗,长兄陈师曾,在一九二三年夏,相继因病去世。散原精舍内,高悬父亲陈三立所写的白纸黑字挽联:“一生一死,天使残年枯涕泪。何聚何散,誓将同穴保湖山。”
某一日,天气晴好,陈三立心绪稍平和,拒家人陪同,独自乘人力车到鸡鸣寺,呆坐半日。傍晚,寺钟响了,他又坐一辆三轮车回家,却怎么也想不起地址,只能对车夫说:“我家门口,能听见火车响……”车夫苦笑,拉着一个老人,在铁路旁的大街小巷来回奔跑。直到灯火满城点燃,看见白下路口正在焦急张望的陈寅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