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是一场又一场的偷袭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闲人老邱2022年底,我的父亲在经历了病危、进ICU、插管抢救之后,奇迹般地从新冠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死神放过了父亲,却留下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我们必须面对的,是父亲阿尔茨海默病的加重,还有帕金森病以及心肺功能的衰弱。父亲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自理能力,过着被照护的生活。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倍感幸运,父亲还在,他可以偶尔坐在轮椅上晒晒太阳,回答一两句查房医生的问话,有时还会说出“我要坐飞机去美国”这样完整的句子。
我去北京探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居然能够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可是父亲的清醒瞬间,比流星飞过还要短暂,当我想和父亲说说话的时候,他又陷于茫然了。
从那时起,父亲便一天一天地远去了,直至父亲离世,这场漫长而又短暂的告别,经历了两年的时间。
2024年底,我的父亲在北京去世,享年91岁。
时至今日,作为女儿的我,脑海中依然会浮现出送别父亲的情景:父亲安眠在花丛中的样子,棺木的颜色,鲜花握在手中冰凉而柔滑的质感,撒向父亲遗体时心尖的颤抖,还有灵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在告别仪式中的麻木,终于在诀别时崩溃……这些画面的闪回,仿佛是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境。
哀伤并不会随着这些记忆出现,出现的是对事实的确认:啊,父亲去世了,父亲不在了。对死亡的确认是令人绝望而沮丧的,甚至在真正的梦境中,当我看到父亲时也会用力提醒自己,父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已经死了,然后在梦里放声大哭,哭到筋疲力尽地醒来,再一次向自己确认:父亲去世了,是的,去世多久了?五个月了。
醒来的我并不会哀伤,也不会延续梦中的眼泪,只是怅然若失。然后,我强迫自己离开这些思绪,回到现实生活中,比如翻身起床,刷牙洗脸,听新闻,吃早餐,开始寻常的一天。
我经常在想,我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儿,怎么还是和平常一样呢?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有大人戴着黑纱,有的在左胳膊,有的在右胳膊。我们被大人告知“男左女右”,那么,那位右胳膊戴着黑纱的叔叔,他应该是失去了母亲,他没有妈妈了,他好可怜啊。可惜这样的表达仪式,早已被时代淘汰了,也许更多的人认为,死亡是一个需要被掩藏的秘密。
生活如同一条航行中的巨轮,风浪中也要前行。父亲高寿离世,按照旧俗算是喜丧了,亲戚朋友们都这么说。送别父亲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归了我的日常。我以为我对于父亲的思念、我的丧父之痛,在两年的消磨中、在送别的悲痛中,已经被充分释放了。
可就在某一天的晚饭后,当我在家门口散步时,我毫无征兆地心生悲戚。月儿高悬,街灯闪亮,人间美好,我心里一遍一遍在喊:“爸爸,爸爸。”
父亲再也来不了深圳了,多少次、多少次,父亲就走在我现在走着的街道上,哀伤如泄洪般席卷而来,无助又无奈,我边哭边走、边走边哭,好在夜色掩去了脸上的泪水,路人并不会注意那个时不时用纸巾擦脸的散步者。
哀伤就是这样的一场偷袭,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刻,在最不合时宜的场景,毫无缘由地突然出现,将你击中,将你裹挟。泪水是对哀伤唯一的回应,思绪会随着哀伤的蔓延展开,父亲的面庞从心底升起,我与父亲,就这样在哀伤的偷袭中相见、相思、相望、相谈,哪怕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如此亲密过。亲密联结
我和我的父亲,靠着天降的血缘关系成为父女,我们之间并没有相知相交,我从来没有和父亲谈过心,父亲更加不会和我谈心。父亲是一个内敛、拘谨、谨慎、缜密的高智商专业人士,表达情感从来不在父亲的人生清单里。
我的父亲在20世纪50年代,从江西的一个小山村走出来,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大学生。80年代改革开放后,父亲是第一批赴美学习的工程技术人员。父亲的优秀是属于父亲的,也是属于国家的。
父亲有着自己坚定的价值观,首先是报效祖国,再就是一个人立足于社会必须是靠自己,这样取得的成果才是可以接受的,是值得尊重和骄傲的。如果是依靠关系,哪怕是父女这样的关系,得到的成果都是虚假的,是不名誉的,更是耻辱的。
许多人眼里,我们家境优渥,可是当我们遭遇挫折茫然四顾的时候,当我们面临人生岔路不知该如何选择的时候,父辈是不可以依靠的,更加是不可以依赖的。我大学选报志愿,我离开北京远赴深圳,我辞去公职下海,所有这些重大决定,父亲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家风,却难免心有不满。我在羡慕旁人可以依靠父辈的关系,毫不费力地获取财富和资源的时候,会在心里抱怨父亲,为什么不能让我活得容易一些。
现在想来,我认为的不容易,比起我的许多同龄人来说,还是要容易太多了。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后离开北京南下深圳,父亲不支持但也没有阻拦。他只是会时常出现在深圳,有时说是出差,有时说是从美国回国路过香港。父亲第一次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是我当时上班时需要的交通工具,我买不起;第二次来,父亲给我买了一台风扇,是的,深圳太热了,当然需要一台风扇,我还是买不起;父亲又来了,我当时正在怀孕,我住的房子是借来的,家徒四壁。等我下班回家,发现一套转角沙发已经在客厅里了,我大喜过望,父亲只是淡淡地说:“你生了孩子喂奶,总要有个坐的地方。”
泪水在此刻涌上了眼眶,哀伤的每一次偷袭,都是在汇聚了过往的点滴之后,让你清晰地看懂了父亲的爱,看懂了关爱也许是在淡漠的背面,父亲的温暖,是我身边无数不经意的存在。那台风扇、那套沙发,我们用了许多年。
我的价值观与父亲迥然不同。我从北京南下深圳,投入到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在脱离了宏大叙事的理想主义之后,我决意要活得快乐而轻松。当我在深圳站稳脚跟之后,虽然没有发财,但物质条件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我们开始享受生活,对父辈的克勤克俭很是不屑。我带着父亲进出高档餐厅,给父亲买名牌,要求父亲像我们一样,大大方方地花钱,痛痛快快地享受,父亲有这个条件。
父亲对于我们的安排来者不拒,但一回北京就过上了元角分计算的日子,骑自行车,地摊买菜,为此我在电话里和父亲嚷嚷了无数次。我还曾经趁着父母在美国的空当,将北京家里的旧浴缸拆除。我认为父母70多岁了,在浴缸里迈进迈出风险太大,可是我得到的反馈是我干涉了他们的生活。父母80岁高龄之后,我费尽洪荒之力也不能说服他们请个保姆。我致力于改善父母的生活,却像是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般毫无成效,直到父亲在家中摔倒,直到父亲重病入院。
我也在渐渐老去,从小就身体孱弱的我,现在也是病痛缠身。我比父亲更快乐吗?我比父亲更轻松吗?我比父亲更潇洒吗?并没有,我是不是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愿意独自承受一切的人?我们思念父亲的同时,更多的是在哀伤的情绪中看见自己,那个和父亲越来越像的自己。
我们每一个人,哪怕看起来是自我奋斗的,也是继承了父辈而得来了自己的人生。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由哀伤来延续,哀伤的每一场偷袭,都是我们与故去亲人之间的亲密联结。珍惜
想起2022年的最后一天,父亲在病毒的攻击中命悬一线,我看着窗外的灯光秀,给父亲发了一条微信:“爸,新年快乐!”
我盯着屏幕,我当然等不到回复。父亲正在ICU里抢救。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哀伤,因为父亲还在,我还是女儿,我一心想到的是,女儿要给爸爸送上新年的祝福。
2025年的春节,这是父亲离开后的第一个春节,它显得消沉而平静,家里的菜肴是简单的,气氛是平和的,我没有哀伤,也没有思念。我们曾经在亲戚家看到过一种仪式,大年三十那天,要给逝去的亲人上香之后,才开始吃年夜饭。我们没有仿效这样的仪式,只是平平淡淡地过了年三十、年初一。我觉得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
哀伤是在年初三偷袭我的。我坐在茶几前吃南瓜子,南瓜子是父亲最喜欢吃的,由我常年网购到北京的家里。我吃着吃着就哭起来了。似乎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往北京的家里买过南瓜子了——就这么突然闪现的一个念头,让我泣不成声。等到我终于平静下来,我在心里想到:啊,这个年要这样才算是过完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哀伤的偷袭渐渐少了,我们可以在谈笑之间说起父亲,我会告诉儿子,不要站在房檐底下,外公从小就是这么唠叨我的。当我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睡裤在家里行走时,我的丈夫会说,你怎么穿你爸的裤子呢?是的,父亲在我家小住的时候,常常穿着这么一条宽腿的深蓝色睡裤。
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裤子好不好。丈夫笑着回答:你和你爸还真像呢。
生活就是这么的日常,日复一日。我们的爱,我们的珍惜,我们的思念,我们的温柔,还有,我们的哀伤,这些都是我们最宝贵的情感财富,是无法用金钱数字来衡量的,是无法用算法控制的,是无法用AI替代的,更加是不可交易的。这些情感的存在,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根本标识。
我明白哀伤依然会突然袭来,情感的阀门是难以掌控的,我不会沉溺于哀伤,也不会期待哀伤。但是,当哀伤偷袭我的时候,我会与之坦然相拥,那是我与父亲的一场联结,我会十分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