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和舍不得
作者：程旭
我读书看片有两个很矛盾的状态。一个是放不下。我在地铁上读书经常坐过站，上班会迟到，下班则恨家离公司还不够远。下班坐地铁，我也总能和“老熟人”擦身而过，他是个小学生，戴着厚厚的眼镜，举着书在盲道上行进。没读完的半页书，到站后我只敢倚个柱子赶紧扫完，所以羡慕小孩儿阅读的“痴”劲。我的另一位小学生偶像是作家宫部美雪《仙人掌之花》里的稻川信一。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小朋友，也是请假最多的小朋友。请假的理由不是看病打针，而是“昨晚看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想一口气读完”之类的任性。记得去年游戏《黑神话：悟空》发售当天，弟弟的公司给一众玩家都放了假，尽情尽兴，玩乐之道不容有碍。另一个是舍不得。一本书一部剧太好看了，但它们又不像《名侦探柯南》那样永不完结，最后的大结局我总盼迟些来，再迟一些。苏轼将陶渊明视为生命的给养，“只渊明，是前生”，陶诗天天读，但给自己硬性规定，每天只能读一首，因为害怕读完就再无可读了。小孩子这时又会成为我羡慕的人，哈利·波特、金庸的小说和大把的故事在前方等着他们，他们还有机会从头体验那种“你真美啊，请停一停”的战栗。
矛盾交织，如同油水混合、灵蛇缠绕，生成一番怪异图景。美剧《权力的游戏》最终季播出的那段时间，我开车绝不超车，买票有人插队都微笑以待，谨慎地生活，不立危墙之下，我剧都没刷完，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一旦书页翻到封底，银幕上快速滚动字幕，人又失神发愣，大梦不想醒。幼时小伙伴会聚在我家看新上映的大片VCD，他们告诉我，回家后会像片中的丧尸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看什么都索然无味。长大后，我们才知道，这叫“观影之后抑郁”，当然，观影可以被游戏、剧集、小说等替换，统称“电子失恋”。
矛盾的尽头必然是各种病症？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对“放不下”的解释是，我们阅读观影时如同搭上了“叙事运输”的快车，大脑会释放多巴胺、催产素等激素提供动力，我们被载入另一个世界，对角色或情节产生情感依附，甚至暂时忽略现实环境，沉醉不知归路。而巨大的兴奋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多巴胺会脱敏，容易滑落到失落和空虚的泥沼之中，这时血清素就能派上用场，让你平复情绪，回归平和，“舍不得”就是一种自觉的调节。过度调节则可能导致“书荒恐惧”（Abibliophobia），为了避免陷入看完书的惆怅，书故意不读完，玩游戏则是放终极大Boss一条生路，留着不打。既然意难平，就干脆懒得起意。
矛盾平衡术有很多种，大概也是调用血清素。马尔克斯说他第一次阅读墨西哥作家鲁尔福所著《佩德罗·巴拉莫》的那个晚上，忍不住连读两遍才舍得睡觉。后来他干脆把整本小说给背下来，倒着背的话也大差不差。既然故事完结会失魂落魄，就学着在脑中占有几本书几部电影，随时提取句子和片段，成为灵魂的一部分。而面对一本新书，可以像英国作家马特·海格建议的那样：“享受每个字、句子、段落。别期待它结束，或永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