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里,两名相继离世的外卖员
作者:陈银霞/编辑·王珊顿东村位于山东省枣庄市台儿庄区西郊,村民们以种植小麦、玉米和大蒜为生。5月中旬,正是大蒜丰收的季节,村里一排排老旧的平房前,均晾晒着一方方大蒜。村里北边,一栋瓦屋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树林和田地间,分外显眼。这是村民孟梅的家。屋内昏暗简陋,两间屋子摆着三张木床,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孟梅70岁,佝偻着身子在家里忙碌,一头短发已经半白,小小的圆脸上眼睛红肿。她的老伴73岁,刚拔蒜回来,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裤子上沾满泥土。孟梅说,老伴的右膝在三年前做过手术,不能长蹲,常常只能单膝跪着或俯首趴在田里拔蒜。忙碌并不能将两人从痛苦中抽离出来。谈起儿子梁建出事的那天,孟梅就会忍不住掉泪。
梁建不住在村里,一直在台儿庄城区跑外卖。4月23日中午,孟梅和老伴正在田里种花生,孙子突然急急忙忙跑来,说“爸爸晕倒了,没了气”。老两口丢下农具,侄子开车载他们刚出村口,电话又响起,说人还未送到医院,就已经断了气。两小时后,梁建的遗体被送回老家,他的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外卖服,肚子塌陷。事后孟梅才知道,梁建前一晚上夜班,下班休息会儿后,中午去了承包的鱼塘。那天太阳毒辣,在鱼塘边休息时梁建就出事了。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显示,其死亡原因为“呼吸心跳骤停”。
对于不识字的孟梅来说,儿子的死因是个谜团,她不理解“呼吸心跳骤停”的含义。她只知道,儿子跑外卖这三年,肉眼可见地瘦了。堂弟梁辉告诉本刊,梁建经常熬夜跑外卖,通常凌晨一两点睡觉,梁建媳妇在服装厂上班,下班很晚。每天不到7点,梁建就起床给孩子做早餐,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孟梅心疼儿子生前的奔波操劳。她最后一次见梁建是出事前一周的一个深夜,儿子过来看她,一手提着一袋油条和包子,一手提着一只鸡。孟梅说,每半个月左右,梁建就会从城区回老家看望她一次,每次来都是夜里9点或12点,挨着她坐下,陪她闲聊一会儿。“他这几年压力大,孩子需要钱,还有房贷、人情礼节。”
4月底天气已经有些炎热,遗体不能久放,梁建下葬的日子定在出事后第四天。丧礼和墓地的钱儿媳拿不出来,孟梅和丈夫卖掉了养了五六年的七八只羊,卖了10500块钱,“儿子没有了,岁数也大了,腿也疼,不想喂了”。出殡当天,十几个外卖骑手骑着电动车从台儿庄城区赶来,留下100、300块的礼金,没有等到开席,便匆匆离开。孟梅对当天来帮忙的袁亮印象很深,他是梁建妻姐的丈夫,与梁建是连襟,“接近一米八的个头,高大微胖,为人很好”。孟梅知道,袁亮也在台儿庄城区跑外卖。
孟梅没想到,在儿子去世11天后,袁亮也“没了”。袁亮老家在枣庄峄城区曹胡袁村,距离台儿庄区有半小时车程。村子比顿东村更加荒凉偏僻,一排排高大的杨树阴影里,是一排排破败的平房,生锈的大红门落着锁,房前屋后长满荒草,走在村里几乎看不到人。袁亮一家早已不住在村里。邻居刘云告诉本刊,她听村民说,5月4日早晨8点40左右,刚吃完早饭的袁亮骑着电动车出门送外卖,没几步就倒在小区楼下。医院开具的死亡报告显示,袁亮同样死于“呼吸心跳骤停”。
“怎么这么巧呢?”孟梅想不通。在2020年成为一名外卖骑手前,袁亮曾在矿上工作。枣庄别称“鲁南煤城”,是一座因煤而生、因煤而兴的城市,早在1878年便诞生了中国第一家民族股份制企业中兴煤矿公司。枣庄下辖的五个市辖区和一个县级市里,发展最好的就是依托矿业兴起的滕州市和薛城区。
袁亮父亲退休前也在矿上工作。那时矿工还是让人羡慕的铁饭碗。薛城区国有矿厂一位60岁的工人薛科告诉本刊,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枣庄的矿业发展都处于高峰期。那时进矿要求严格,至少初中学历,参加三四门笔试,1200余人里只录取200来人。袁亮的父亲退伍后被分配到当地一家国有矿厂。这之后家里的条件逐渐好转:原本挤在两间草房的一家五口,先是住进了三间瓦屋,在袁亮成家时又盖了三间平房。
但2008年前后,当袁亮被一家国有矿厂招工,成为一线工人时,矿上的活儿已经很不好干。一名之前的员工告诉本刊,矿里高峰期1.3万名员工,后面部分调去山西、陕西、云南等地新开发的矿井,剩余部分留下维持现有生产。有的矿直接停工,工人拿几万块赔偿下岗。
袁亮在矿里干了两三年,就出了意外。在一次下井放炮时,他的一只眼睛被炸伤失明,从矿上退了下来。刘云听说,拿着矿里赔的一笔钱,袁亮在距离妻子娘家较近的台儿庄区买房付了首付。之后几年,村民们听闻他在城里卖过电动车,妻子也开过早点铺,但似乎都没挣到钱。
台儿庄本身的工作机会也不多。作为一个常住人口只有31万的小城市市辖区,台儿庄区的GDP总量在整个枣庄市排名倒数第二。当地的餐饮店老板和出租车司机告诉本刊,城区面积不大,从东到西约五公里,有两条商业街,十几家大型造纸厂、纺织厂、机械厂,以及台儿庄古城景区。工厂的月薪约3000元,工资不高,还时常拖欠。外卖行业是像袁亮这样没有学历的中年人,在台儿庄能找到的最高薪的工作。
2020年,袁亮开始在台儿庄饿了么站点送外卖。2022年前后,在袁亮的建议之下,妹夫梁建也加入了饿了么。梁建听姐夫袁亮说跑外卖能挣到钱,而且跑外卖时间自由,能够兼顾家里。梁建一米七出头,身材瘦削,方脸浓眉。初中毕业后,他先在临沂的木板厂干了几年,婚后又与妻子一起在上海打工10年。梁建的发小告诉本刊,梁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交友”,挣的每一笔钱都存了下来,先花20万元在老家盖起两层小楼,后来又在台儿庄一个偏僻的安置小区交了首付。
六七年前,梁建从上海回了家。梁建的叔叔说,当时梁建的大儿子在城区上初中,孩子调皮,常常捧着手机,喊他吃饭像没听见一样,老人无力管教,父母一方,必须有人回来。恰逢梁建在上海工作的工厂倒闭,妻子工资比梁建高,梁建选择回家陪读。他先是尝试在村里的水泥厂开卡车跑运输,但他胆小不敢开。后来他在台儿庄的棉纺厂找了工作,月薪三四千元,工厂常年温度保持在30多摄氏度,孟梅曾听儿子抱怨,“太热了,受不了”。从数据上看,袁亮和梁建加入外卖行业时,整个市场正处于稳定上升期。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9~2021年限额以上单位餐饮配送及外卖送餐服务营业额年均增速超过15%,其中2021年比上年增长超过30%。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数据,2022年在线外卖收入占全国餐饮业收入(不含团餐)比重约为25.4%。外卖对餐饮业增量带动作用明显增强。
但在从2017年就开始在台儿庄跑外卖的陈凯眼里,这已经不算是最好的时候。陈凯说,饿了么和美团两个平台在2017年前后入驻台儿庄,当时都采用专送模式。专送通常指由平台自有的配送团队配送,骑手是全职或兼职员工,接受站点管理,有明确的班制和规定的工作时间。
2017年陈凯入职饿了么时,站点只有20多位骑手,由一名项目主管、一个站长和两个组长管理。骑手被分为两组,轮两个班次:早上7点至晚上7点,早上10点至晚上9点。薪资采用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基础工资1500元,单价2.5元,摩托车油补200元。一天跑40单,月薪就有约4000元。饿了么站点还会免费给骑手赠送摩托车、保温箱、制服。陈凯说,因入驻时间早一些,饿了么在台儿庄的早期发展比美团更好。“本地人都使用饿了么,只有节假日台儿庄古城来了外地游客,美团才有单子。”
2018年是陈凯印象里“最好跑”的一年。陈凯回忆,大量商家入驻,饿了么日均单量从800单增至1200单,站点人员也增至30余人。外卖平台的地图板块很小,主要是城区内几条路,送单距离几乎都在2公里以内。当时街上车流量和人流量少,陈凯常常将摩托车时速拧到50~80公里,送餐迅速。那时的骑手与单量比例为1∶5,人均每天跑40单,在陈凯看来刚刚好,能跑得过来,又能赚到钱。陈凯的月薪涨至6000元。不过,随着骑手的增多,在当年骑手底薪被取消,开始计件工资,多劳多得。
陈凯记得,2019年,规则又发生变化。派单模式由人工派单改为系统自动派单。从那时开始,骑手需要通过延长在线时间,来获得更多优质订单。“在线时间长,单量在站点排名前三,系统就会优先派单。”陈凯日均工作12小时,一天60余单,单量常常进入站点前三名,最多一天他跑了140单,身上持续背着8~9个单子。而单量低的骑手只有20余单,系统会给他们派台儿庄古城内的单子,里面必须步行,出入一趟常常需要半小时。
与此同时,配送难度却在加大。随着美团和饿了么的发展扩张,两家的配送地图也越来越大,最远时到了七八公里外的乡村。有骑手在午高峰时,被派了一单5公里外的订单,往返50分钟,一趟下来,午高峰就“报废了”。为了获得更多的单子,骑手下班时间也渐渐延长到半夜10点、12点甚至凌晨2点,后来还有通宵的大夜班,熬夜逐渐成为常态。即便如此,本刊采访的台儿庄的骑手们表示,一直到疫情防控期间,骑手们都还能赚到钱。陈凯回忆,2022年疫情防控末期,饿了么站点有员工约50人,防控期间只有二三十人出门跑外卖。单量多而单价高,尤其是私活儿,比如帮助居民送一趟水果,一单10元,最高时陈凯一天收入七八百元。
在陈凯的感受里,疫情后台儿庄的骑手越来越多。一位骑手告诉本刊,台儿庄的美团站点,骑手数量从2022年的80余人,增至现在的120余人,增长约50%。陈凯说,他身边不少骑手的亲戚在外打工不顺,都回到老家加入外卖行业。这些切身的感受,在一个宏观的数据里也有体现,美团官方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美团骑手数量从2019的399万增至624万,新增骑手225万。
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熬时长”是台儿庄骑手们常挂在嘴边的词。与大城市相比,台儿庄城区的外卖单量要少得多,日均五六十单就能在站点名列前茅,而大城市一天跑上百单并不罕见。除了寒暑假的高峰期,一年里其他时候,台儿庄饿了么21岁骑手林旭的日均单量约40单。三餐高峰期后,有时他趴在电动车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一小时才等来一单。等待时间难熬,他觉得自己像一台机器在空转,消耗燃料却没有产出。
“熬时长”不仅是骑手主动的选择,也有站点的要求。台儿庄美团和饿了么的骑手均表示,平台每月对站点均有考核任务要求,包含出勤率、单量、投诉率等,这与站长的绩效直接挂钩。一位台儿庄美团骑手告诉本刊,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美团要求骑手必须达到每天在线8小时、21单的出勤要求,否则扣掉半天考勤。而在此之前,单量要求还只有9单。5月的一个周六,为了跑够单量,美团一名兼职骑手跑了12小时,才接到23单,“很耗人”。
多位骑手告诉本刊,原本以“自由”为特点的骑手行业,现在就像“打卡上班”。骑手林旭说,台儿庄饿了么的全勤要求是,一个月实打实跑满30或31天。虽然每月有两天的请假额度,但只要请假半天,200元的全勤奖就会泡汤。若请假超过两天,本月所有单子的价格就从4.2元掉到4元。工作8年,陈凯只有3次没有拿到全勤奖,两次是因为长期盯着手机诱发头痛,一次是父亲突发脑溢血。家里的顶梁柱
如果不是做骑手贴补家用,48岁的张升已经很难维持一家人基本的生活。张升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斯文,他原本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月薪4000元。他告诉本刊,他和妻子在同一个公司,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他们每月固定4000多元的房贷,加上给上大学的儿子2000元生活费,动用存款让他心里很焦虑。从去年11月开始,张升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和下班后的夜晚跑单,一天跑二三十单,一单3.5元,上个月拿了2600元。他说自己不是个例,公司里还有五六个人和他一样,兼职跑外卖,“生活所迫”。说到这里,张升有些无奈地指了指遮住他大半张脸的黑色面罩,解释道:“为什么我一直戴着这个,就是不想送单的时候被熟人认出来。”
本刊采访接触到的台儿庄外卖骑手,基本都和张升、袁亮、梁建一样,年龄在三四十岁,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他们有的因为老人、孩子或自身身体原因无法外出,以送外卖为全职或者兼职工作。对他们来讲,这是一份最容易找且没有门槛的工作。
骑手们有不少人对梁建有些印象,一是他瘦弱,但跑单挺拼命,有好多次是单王。另一个印象是他常跑夜班。骑手林旭说,夜班单子单价高一些,但愿意跑夜班的骑手少。夜班单子零星散布,系统难以调度顺路单,骑手就只能一单送完再取送下一单,一小时被五六单占满,少有可以停下来完整休息的时间。漫长的一夜里,劳累像石灰岩一层层堆积,压得人脑袋沉沉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为了提神,林旭“车子一停就抽烟”。凌晨2点过后,林旭会把车子时速从惯常的50公里降到十几公里,很慢地骑,不然怕自己睡着,即使这样,最困的时候依然会有好几秒钟意识恍惚。
林旭说,如果大夜班熬一整个通宵,其他骑手一般会休息到下午再出来跑单,梁建中午之前就出来干活儿了。梁建不敢停下。梁建的叔叔在梁建出事后才知道,前两年梁建妻子回台儿庄投资服装厂,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房子也抵押了30万元投入厂里,每月还要还房贷。这几年孟梅也隐约感觉到,儿子手头紧张。三年前孟梅老伴膝盖长了骨刺,花了1.2万元做手术,费用是老伴和女儿出的。手术后梁建来看了看,没有提起钱的事情,孟梅和老伴也不好开口。
有时,老两口还会贴补儿子。前年,老人种植小麦以及水泥厂占地发的补贴,被梁建取走了大半,用来修屋顶漏水。老人省吃俭用,桌底的大盆里放着一张张烙好的煎饼、两包泡面,就着黑乎乎的咸菜,就是一餐。如此下来,每年卖掉粮食后省下的一两千块钱,也贴补给儿子,或者给孙子孙女当零花钱。
袁亮这几年的压力也大。他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是男孩,已经成年,最小的女儿才7岁。刘云听说,袁亮的大儿子谈了女朋友,正在商量婚配,结婚需要在薛城区买房,那边房价很高,一套房需要100多万元。袁亮已经给儿子买了车,在房贷的基础上,又背上了车贷。刘云担心,袁亮出事后,要是无力买房,儿子的婚事是不是要告吹了。
袁亮出事前几天,为了与其他两大平台争夺市场,饿了么开启百亿补贴,针对点外卖的用户发放大额红包。这次平台之间的竞争,带给外卖骑手具体的感知,是单量暴涨。林旭回忆,5月1日和2日,他每天多送20单左右,到了5月3日,单量几乎翻倍,站点单王日均单量110单。现有骑手不够,站点还紧急招了10多位临时工。有次午高峰,林旭一次性接到了17个订单,要在1小时内送完,电动车开到最快的50公里/小时,他还是超时了4单。单量的暴涨让林旭产生了恐惧感,只要一上线就有七八单,“单子好像怎么跑都跑不完,看不见尽头,很绝望”。
本刊获取的袁亮5月1日至3日的出勤数据显示,去世前3天,他的单量分别为48单、59单、70单,每天在线时长均超过11小时,除了等待接单的2小时之外,其他8~9小时均在送单路上。袁亮邻居说,出事前一周,袁亮家里的小麦需要打药,他都没抽出时间。住在梁建家隔壁的堂弟梁辉,印象里上次与堂哥见面,还是三四年前。梁辉说,今年大年初二,亲戚们原本约好在姑姑家聚会,梁建因为跑外卖最终缺席了家庭聚餐。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梁建、袁亮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