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地里
作者: 林宕两块菜地,一块毛豆间种鸡毛菜,一块甘蓝间种青菜,它们一直被秋芬打理得很好。秋芬能干,兴长觉得平时不听她的话,都说不过去,至少表面上要听。听的结果往往是,兴长会对秋芬的劳动做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今早,秋芬对他说,少领康康去前头的场地上。康康是他俩的孙子,秋芬说的其实是儿子加军的话。对儿子的话,兴长有时重视度不高,秋芬的加强版一出现,他的重视程度陡升。今早,他就没有把孩子领到靠近大路的前场上。大路上常有车子经过,带起不少灰尘,放出不少尾气。他把孩子领到了后院,穿过两块菜地间的碎砖道,来到了滩涂石上。
实际上,孩子自己也喜欢到后院。只不过因为这里靠近河浜,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去,这个不需要秋芬的加强版,兴长做得很好,只要孩子来,他必定陪着他。
他和孩子立在滩涂石最上面的麻石板上。滩涂石前,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河浜,已不通航,水的颜色很深,靠近岸边的地方一直在冒泡。兴长想,水底下又生出了啥新东西,在不停发出动静?在河岸和西边那块菜地之间,秋芬搭了个四五平米的鸡棚,里头,几只芦花鸡已长得半大,要么在走动,要么在不停地低头啄。一只雄鸡,体型最大,顶着猩红鸡冠,侧转头来,像在专心听啥,又很快低头在地上啄起来。地上已没啥,可它们还是在不停地啄。
康康写过一篇作文,曾念给兴长听:我要做一只鸡,要不,弯(歪)头听着;要不,不停在地上啄,吃饭(觅食)。听,是听老师讲(课),大人讲(话)。啄,就是认真学习,不停努力。
自然,孩子写的这段文字,他爸加军也看过。加军嘴里不说,用眼角上的笑赞扬了。兴长嘴里也不说,却用眉头上的皱批评了。这小囡,人家从小立志当大人物,他却想做一只鸡!一个眼角笑,一个眉头皱,其实表明的只是两人看事的不同角度。加军是从几子的文字里看到了他学习的决心;兴长是从孩子的文字里揣摩他的志向。
菜地边、鸡棚旁还常懒洋洋地走着一只三花猫,它被兴长喂得胖嘟嘟的,像就要下小猫。它间或抬头,打一个呵欠,可假使隔壁人家的獭皮狗钻进后院,它会立刻拱起脊背,脊背上一丛橘色的毛也会瞬间竖起,同时发出“哇鸣”一声叫。獭皮狗湿漉漉的眼睛望一眼三花猫,转身,沿着围墙走,在围墙和河水间的一个空隙里溜出去。
在后院,看到乱跑着的鼩鼱,三花猫也会发出威吓声;看到正在掘土的狗獾,它更会冲上去。可是,那些被秋芬从棚里放出的芦花鸡,即便跑到三花猫身边,就差啄它了,它也是不急不恼,没啥发应。有一次,一只芦花鸡抖擻毛羽,要啄它,它一反懒洋洋的样子,机警地朝边上一让,然后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眼晴眯得像是给缝上了。三花猫能谦让芦花鸡,是晓得这些鸡属于主人,跟它一样,也是这个家的成员。这真是一只不简单的猫,看上去懒洋洋,却爱憎分明。它用恨,来看护院子;用爱,来跟“家庭成员"相处。它用恨赶跑“外来者"的情景,康康看到了;它用爱跟芦花鸡相处的情景,康康也看到了。可是,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写作文时,为啥没有想做一只猫呢?
或许有一日,他也会这样写,说不定,他在写作文时还想成为狗獾、鼩鼱呢。哦,这孩子,不争气,啥不能做,偏想做小动物!兴长正想对他说几句,身后传来一声喊。他转头。
喊他的是租客向红。她左手拿着一只方形的塑料洗菜盆,右手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切菜刀,又开口说,大叔,我来切两棵青菜。兴长说,好,好。
其实,用不着跟兴长说,兴长和秋芬一直欢迎租客来后院摘菜。向红这是因为看到兴长了,才说的,假使她没在院子里看到人,她也会不慌不忙摘菜的。那只三花猫也不会对她拱起背脊、竖起那丛橘色的毛的,说不定还会依偎到她脚边,因为它晓得,她是“家庭成员”。
这样的“家庭成员”,也就是租客,兴长家不多,就两户,分别住在后院东西两侧的小屋里。家里的楼房一间也没有往外租,儿子加军本来也不许把小屋租出去,可兴长和秋芬说了个理由,说家里房多人少,冷清,多几口人气也好。加军一家平时住城里,他本来就在为不能日夜陪父母而内疚,便同意了。这样,后院东西两间小屋就租给了两对外来小夫妻。向红和她老公小吕住东小屋,解洋洋和他老婆住西小屋。不过,西小屋里一直住着解洋洋一人,有好几次,他说他老婆就要从老家赶来了,却迟迟不来。向红的老公小吕剃着一个剥皮芋芳似的光头,只上夜班,有时却猛地出现在夜间的后院里,吓兴长一跳。可能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小吕会马上开口说,爷爷,黑咕隆咚的,你吓了我一跳。对兴长,他和向红有着不同的称呼。
向红的塑料洗菜盆里有了两棵青菜。她重新立在碎砖道上,水晶粗跟鞋上粘了泥。她上身穿低领的粉色开衫,下身穿牛仔七分裤,提花织出的裤腰。以前,她一人租在村东的高长青家。听高长青说,她在香花桥镇上的“那种地方”做过。听了这话,兴长心里嘀咕一声,怪不得她的打扮一直有点老公小吕从老家过来后,向红就从高长青家搬了过来,住进兴长家的东小屋。不过,向红也没有让高长青家的房子在租赁上“断档”—跟小吕一道从老家赶来的春美夫妻俩需要租房,她就向他俩提供了空房信息,还用玩笑的语气说,我不是中介,不必对房东说出我的名字,直接问他有没有空房出租就可以了。
向红望着兴长,洗菜盆和切菜刀停格在身体两边。她是还有话要对兴长讲,兴长朝她走近两步,她的目光却移开,落到了兴长身后的康康身上,说,小弟弟今天来了?兴长说,来了来了,每个礼拜都要来望望猫狗、鸡鸭。
以前,兴长家确实也养过鸭子。可向红却像没听进兴长的话,目光已移到身边的一棵紫甘蓝上,一只斑螯停在了它的上方,“嗡嗡”叫着。脸上露出短暂的等待神情后,兴长想带着康康回客堂了。他觉得儿子、儿媳也差不多要回城了。他们总是在午饭后,休息一会儿就回。而这时,向红竟然还在摘菜,刚刚打算烧中饭。现在,吃饭的时间,一代人比一代人晚。兴长估算一下,下一代比上一代差不多要晚一个钟头。每个周末,儿子一家回来,秋芬烧饭的时间就朝后延一个钟头,向红比加军也要差上一代,所以她现在才开始准备中饭。本来,相比他父母,康康吃饭的时间也要朝后延的,可他没办法,每当他父母吃饭时,总要催他、逼他,他哪能翠得过大人呢?那么多小囡吃饭时都在被大人催、逼,假使不催、不逼的话,他们想吃饭的时间必定要比他们父母晚上一个钟头。出生越晚的人,吃饭时间越晚。兴长想想自己小时候,上午九点多一点、下午三点多一点,他父母就在客堂里摆好了台子,开始吃中饭、吃夜饭,每次吃之前,都要寻他、拔喉咙喊他。对小囡,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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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红不再说啥,离开了碎砖道,在后院里消失。两间小屋和楼房后墙之间都有一个走廊,小屋的门就开在走廊靠近后院的一端。从东小屋的门口出来,左拐,穿过走廊后右拐,沿着楼房的东墙朝南走,就能走到楼房前的大路上。从西小屋到大路上的话,走法正好相反,出门右拐,再左拐。所以,两种走法,一定程度上是在疏离东西两户租客。自然,他们假使想热络,啥人也阻止不了,不过走法已经明摆,就是要让东西两户租客生分点、不要热络。这样,即便西面的解洋洋偶尔进后院,没见向红,两只眼珠也不敢多转;见了向红,两只眼珠也不敢长久放光。这种情况,兴长是乐见的。
两户租客的厨房分别设在东西两个走廊的中间,向红在后院里消失后,东边走廊里果然响了油锅。其时,兴长领着孩子已穿过楼房后门,进了客堂。不一会儿,儿子一家走了。兴长就在靠后窗的一只藤躺椅里躺下,点开手机浏览器,再滑动拇指,点“歌曲串烧”,歌声响起。他把手机放上胸口,眯起眼睛。迷迷糊糊中,兴长听到有人敲后窗。他睁开眼睛,见窗上映着一张脸。他认出了,连忙从躺椅上起来,从后门出去,立在了向红面前。
向红的鼻头上粘着一朵柳絮。她没有察觉。她这样的人用不着去察觉,鼻头上的柳絮一点不影响她的漂亮,反而让兴长觉得,这朵柳絮成了她脸上的新饰品。可现在,兴长不想多想啥,只想早点知道她有啥事。
兴长说,有事?
他说得急切,不过语气友好。刚才立在碎砖道上时,向红有着的那份犹豫已不见,她说,大叔,待会儿有人来我这里,你过来把我叫出去,说有事找我。兴长神情疑惑,像没听懂,不过还是说,我什么时候过来?向红想了想,说,过三刻钟吧,到时你来叫我。兴长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说,我有什么事找你?向红说,你把我领到你家客堂里就可以了。兴长说,你来我家客堂做啥?
向红想笑,却只牵动一下嘴角,鼻头上的柳絮落下来。她说,你只要把我领过去就可以了。兴长像是意识到了一点啥,说,谁来你这里?向红迟疑一下,说,是春美夫妻两个。向红最后说一句,拜托大叔了啊。她转身,兴长也转身。
一
东小屋的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一丝声响,感觉里头像是没有人。兴长怀疑,刚才北窗边的情景是不是真的,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向红交代的时间。时间应该不会错,刚才进客堂后,他先望了望客堂北墙上的挂钟,然后躺到躺椅里,边听着手机里搜索到的“懒人听书”,边掐算着时间。为了保险起见,过了三刻钟,他先不起身,又躺了五分钟左右才起身。
他推开门,真望到了人,有三个,坐在靠西墙的一只小圆台边。向红朝南坐着,春美朝西坐着,落北坐的男子只让兴长望到后脑勺,他猜是春美的男人。兴长走上去,望清了男人的面孔,真是春美男人大成,小夫妻俩来过这里几次,兴长认得他们。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兴长脸上。可是,刚进门时的那种静还在,这静似乎让兴长忘了进来的目的,也让兴长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向红也像忘了吩咐过兴长的话,说,有事吗?
说话时,她脸上没有表情。从进门到现在,兴长没有在她脸上、另外两个人的脸上看到啥表情。他想,三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可能已有一会儿。这样的情景,唤醒了兴长的一个记忆,他认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已说光,而现在却还坐着,是因为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起作用,对某样东西没起作用,他们就静等着这样东西所制造的后果慢慢降临。
兴长仿佛望到这样东西是坚硬的,又在恍惚间,觉得这坚硬就要伤着他了,他要自救,自救的方式是赶快对向红说话,赶快完成向红吩咐的事。他望着向红,说,你出来一下。
他说得很急促,脸上也有急切的神情。
向红说,等一等。
她的脸上仍没表情。这时,兴长发觉,相比先前在北窗时,她的面色白了好多,再留意一下,他发觉另外两人的面色也白。
向红说罢,仍望着兴长,可是,她的眼睛里已没有人。
兴长转身走,跨出门口时,他用手带上了门。不知为啥,出门后,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好像刚刚在小屋里被憋着了。
他明白,向红说的“等一等”,并不是让他在小屋里等,她是指她自己,她等一等再出来。可她为啥要这样呢?她在后窗边吩咐他时,语气是急切的,听那语气,好像到时她会身处一个危险境地,需要他马上把她领出这个境地。可现在,据他看,她倒像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危险境地了,或者说,她怎么像是忘了对他的吩咐,倒像是兴长真的有事找她了呢?想到后一点,他的脑子里一亮一当她说出“等一等”时,兴长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情景,好像他确实有事来寻向红。他想,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情景,也是需要春美两口子去感受的。向红她,是在让事情显得更真实啊。
向红说“等一等”,确实只让兴长等了一会儿,她就从后门一步跨进了客堂里。她走得不快,却在喘气。兴长在藤躺椅里慌忙起身,可她不理他,走得快起来,穿过客堂,跨出大门,一下子走到了场地前的大路上。
兴长重新躺下。他慌里慌张起身做啥?好像和向红真有事似的。他和房客哪能会有事呢?他只不过是帮一下房客,走几步路,动几下嘴巴。这个忙帮得省力,尽管帮忙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周折,可结果还是一样。向红离开了小屋,一个人走到了大路,最后走到哪里,谁也管不着她了。兴长的手向边上的骨牌凳伸去,把上面的一条毛巾毯拉到了身上,然后闭上眼睛。
兴长被人叫醒。他记不清自己瞌睡了多久,嘴巴里“啊啊”两声,才望到了边上的春美。
春美说,大叔,向红呢?
兴长的嘴巴里又“啊啊"两声。春美脸上没有表情,可眼睛里已有了一种恼怒的急切。兴长觉得他不得不回答了,说,我跟她谈好了事,她就回了啊。春美说,哪个门回的?兴长的手迟疑一下,指向后门,说,怎么,她还没有回小屋?
春美穿过客堂,一步跨出大门,来到场地上张望。她很快回转,走到兴长身边,望着兴长。兴长有点心慌,说,你现在回小屋去,她可能已在屋里了呢?
或许是兴长的这句话起了作用,春美马上走向后门。兴长想,他最好还是跟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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