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上铺的影子
“把你的头往里靠一下。"孟超说。我没理他,他每次上下床,爬床梯,都会跟我说这句话。他一脚踩在我的脖颈边上,踩得床板咚地响了一下。“注意点。"我白了他一眼。“脚滑了,我提醒过你。”他说。我没理他,继续玩我的游戏。“不听是吧!小心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他说。“有本事你来。"我说。“小心哪天我脚一滑踩你脖子上,你就断气了。"“瞧你的痞样。"我说。他继续吹着口哨,没理我。我看着桌子上插在墨绿色啤酒瓶里的那朵玫瑰花笑了起来。这朵玫瑰花是他上周追女孩时买的。“你笑什么?"孟超把头从床上探下来。“我笑你的玫瑰花怎么还没送出去?”我说。“我要买新的。”他说。啤酒瓶口上的玫瑰花瓣,已经开始发黑发卷,瓶底下也落了几片枯得发白的花瓣。“送不出去就直说。"我说。“你小子就是坏,小心哪天我脚一滑踩断你的脖子。"他说。“我等着。"我冲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今天还出去跑山?"我问。“去,怎么不去,今天白头翁带我去南部山区。"他说。“我右眼往上跳,小心你有灾。"我说。“笑话,你自己眼跳管我什么事。”他说。“我自己有灾时,眼皮是往下跳的。”我说。“还有这邪门的事?”他一脸不相信。十分钟后,他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拿起桌上的头盔就要出门。“我劝你跟白头翁保持点距离。"我说。“为什么?他可是我好友。”他看着我。“话说到这,你自己明白就好。"我说。孟超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白头翁是孟超的同学,在我的下一道工序,原料车间工作,他长了一头白毛。我听说,他这头白毛是上职专时,在网吧里上了三年通宵熬出来的。虽然现在已经染上了黑,但大家还是叫他白头翁。至今,我都不知道白头翁的名字叫什么。我和他的宿舍挨着,这三年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业余时间,经常找小姐,还被警察抓过两次,因此,他的名声在厂里很臭,女职工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也有自知之明,从没对厂里的女孩下过手。他喜欢跑山。
孟超到这后,就跟白头翁玩起了跑山,他的摩托车虽然破,但却跑得很快。除了上白班,下了夜班,上中班前他都会跟白头翁到各处山路上跑山。有一次,他去跑山时,问我,愿不愿去?说实话,对这种极限运动,我一向敬而远之。但我还是出于好奇,跟他去了一趟。我从小在父亲的摩托车上趴大,也是喜欢骑摩托的。
那天,我跟孟超来到了市区南边的常胜山。仰头望去,山上风景不错,树叶嫩绿灿烂,鲜艳地迎着和煦的阳光,向阳的山体在阳光下,漾着古铜色的浮光。我隐隐听见了山泉的流动声。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轰隆声一阵阵往山跟前滚,摩托车越聚越多。人聚齐,要上山时,一个人从群里钻了出来。我一瞧,是白头翁。我最讨厌这人,好显摆。我曾听孟超说过,白头翁每次跑山都喜欢和别人打赌,同时出发竞速,要是别人能追到他的车尾灯,就算他输,几年下来,愣是没输过。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举手。在我以为没人敢挑战,就此上山时,孟超举了手。白头翁口叼牙签,稀松一笑,“孟超,今天可以。”“没人陪你,那只好我陪你玩了。”孟超说。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俩人扣上头盔,擦油门上了山。前天下了场小雨,山上弥漫着泥王与树皮混合的潮湿味道。前面连续四道U型盘山路,多个急转弯在多个坡面上次第下铺,像梯田一样层层递增。从最高处往下望,整段山路异常陡峭。我骑车跟在最后,只觉得风刀子似的直往身上刮。由于是第一次跑山,我不敢骑太快,距他们有上百米。穿过几个小隧道,车开到最高点,孟超和白头翁都没减速,只见他们使劲往前一趴,冲开层层风障,从山上一圈圈跑下,机车声湮没在绿葱葱的山间。到最后一个U型弯时,孟超还在白头翁身后。过弯时,虽然隔得远,但我还是听到了剧烈的轰鸣,如同在我身前爆出,鼓得我两耳发响。正常情况下,过弯需提前收油降档,孟超却在弯心提速,出弯瞬间更是大开油门迅速升档,轰鸣着从白头翁身边飘过。白头翁落在身后,分出了胜负。
“我劝你不要跑了。”回来后,我劝道。“为什么?"他微微喘着气,好像还沉浸在跑山的激烈氛围中。“这是高风险运动,小心出事。”
我说。“我没有抢劫贩毒,能出什么事。我只不过是想找点刺激。”他晃着头无所谓地说。“就不能想着干点别的。"我劝道。“还是那句话,刺激!”他说。
我比孟超早一年进工厂。我们待的这间宿舍住四个人,有两个和我一样是本地的,而且已经成家,除了加班走不开,其余时间很少在宿舍睡。这间宿舍基本上属于我和孟超两个人。我们挺能聊。他很爱干净,头发几乎一天一洗,衣服两天一洗一换。他不上班时,除了跑山,其余时间会出去闲逛,看厂里新来的漂亮姑娘,而我基本上都宅在宿舍里玩游戏,看影视剧。我和他隔一个班,很少在交接班时碰面。他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好喝酒,平时喝啤酒,追女孩失败时会喝白酒。每次喝白酒都会大醉。有一次他醉得特别厉害,一进宿舍楼门口就开始吐,一直吐到三楼,负责卫生的阿姨打电话到我们车间主任那,扣了他一个月的绩效。
过了几个月,我们相熟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他早年的一些经历。他技校毕业后,在老家有一头没一头地混了三年,他到这是隔壁宿舍老乡白头翁介绍过来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干两年。他说自己从小野惯了,他三岁时妈生病死了,爸又娶了一个,继母待他如亲生一般好,后来继母又给他生了个弟弟,还是待他如亲生般好。他十岁那年夏季,弟弟突然失踪了。当时正好是农村打麦时节,大人都在忙,孩子们在麦场上疯玩。那天晚上他正在麦场上看点汽灯。他喜欢看点汽灯。点汽灯是件有意思的事,也是个技术活。木梯架在杨木杆上,点灯的人踩着木梯摘下汽灯旋开油箱,倒进煤油。汽灯内的压上来,打开阀门,检查一下石棉网,然后掏出火柴“扑味"划亮。他好奇地瞪大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眼前。临近深夜时,家里才发现弟弟不见了。村里人拿着汽灯、手电筒帮着找了一晚上,最后被人发现是掉进村东大柳树下的水井里淹死了。“我想我的继母和这个弟弟了。”有一次他红着眼对我说。弟弟死后一年,继母便跟他爸离了婚。
后来他爸又给他找了个后妈,又给他生了个弟弟。
他爸忙于生计,没空管他,这个继母却经常打他,打一次老实一次。技校毕业后,他没一份工作是干满三个月的。“我从未在一个地方待这么长过。”他有点自豪地说。“这说明你长大了。"我说。“我在这有事做,睡得好,做梦少,干得就安稳。"他说。“你这话跟没说一样。"我说。“也许吧。"他说。有一次他喝醉了,在我面前莫名哭起来,“知道我为什么喝得这么醉吗?”“失恋了?"我应付道。他盘腿坐在床上,嘴角上挂着半小块猪头肉,面前铺一块黑漆木板,上面有四个小菜,用塑料袋装着,分别是蚕蛹、猪头肉、火腿肠、花生米。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喝酒都会在床上铺排这四样。“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刺。”他嘴上吐着泡沫。“你苦。"我没好气地说。他低头呜呜地哭。“好了,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劝道。看他捂脸佝腰抹眼泪的样子,真像一只癞蛤蟆。“其实,我也是有理想的,你知道吗?”他说。“我知道。不就是当兵吗。"我不耐烦地说。
孟超总跟我说,自己到工厂干活是命。他曾经跟我说过,他的理想是当兵。这还要从他十二岁那年说起,这年夏天全国暴雨成灾,洪水所到之处,满目疮痍。他所在的村子也不例外。连日暴雨过后,河水漫过堤坝,堤田内的玉米泡在一片汪洋中。当天下午他便见身穿迷彩服的人民解放军将一袋袋泥沙扛上堤坝垛在上面。他爸当时光着膀子,穿一条灰色大裤头,扛一袋泥沙跟在英勇的解放军后面。两天前,他刚因为逃学,被他爸狠扇了两个耳光,布满厚茧的老手像块砂纸一样从他的脸皮上擦过,磨得他整张脸火辣辣的,感觉就像出了血。他站在堤田后的漫坡上。在英勇的解放军的衬托下,他对他爸极尽鄙视。他爸是名杀猪匠,相邻的赵奶奶却信佛,家里供着佛像,成年放生烧香,每天吃斋念佛磕头。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爸和赵奶奶说好了,每天谁起得早就叫谁。他爸起早了就喊,“赵大娘,快起来行好烧香呀!”赵奶奶起早了就喊,“孟百祥快起来杀猪呀!”日子长了,他爸叫赵奶奶早起烧香磕头,反倒积德了,赵奶奶叫他爸早起杀猪,反而损德了。他们起得早,几乎每天早上,孟超都会从他们的叫喊声中醒来。有一天早上,孟超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他们的叫喊声。当天下午,孟超听到隔壁院中传来了哭泣声。赵奶奶去世了。那天,他爸没有杀猪,而是坐在屋门槛上抽了一地烟头,像丢了魂似的。也许是失去了烧香念佛的赵奶奶的保佑,一年后,他爸在农贸市场,因争摊位跟人起了冲突,一刀子把人捅死,进了监狱。
他爸入狱当天,爷爷把他拉到一边,说,“你爸入狱了。你弟弟还在上学,家里得有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能去当兵了。”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后,大脑如同钻进了一团浓雾中。晚上,孟超坐在院门槛上抽了一包烟。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不停地咳嗽,嗓子眼火烧似的。抽完最后一根烟后,他盯着茅房旁边那个青砖砌的猪圈,里面还有一头猪,正在哼哼着吃猪食。如果他爸没有进监狱,今天它应该会被拴牢四肢,摁在案板上宰杀。他突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一头被摁在案板上待宰的猪。两天后,这头肥猪被爷爷卖到了另一个屠宰户手中。
今晚,孟超又喝酒了。他不停地用手挠自己的脖子,扯自己的头发,样子十分讨厌,我真想一脚把他端到楼下去。他虽然有一些毛病,但很仗义。去年,我弟弟生了一场很厉害的急病,我妹妹正在上大学,家里刚给交了学费。我把自己攒的钱拿出,也顶不了多少。他听后,没等我开口,就把攒的四千块钱给了我。今年年初我买房子,他又借我钱,我没要。“我缺钱会跟你要的。"我说。“你也趁早买个房子吧!"我劝道。他工作之余,大半精力都在追女孩,每个进厂的漂亮女孩他几乎都追过,可没一个正眼看他的。“真是倒霉,情事这么不顺。”他说。“正经点,先买个房子,公鸟勾引配偶时还得先搭个漂亮窝,何况是人。"我说。当时,我刚交首付买了房,便有化验室的女孩开始主动打听我了。“你有魅力。”他不屑地说。“魅力就像空气,光吹是没用的。"我说。他冷笑一声,没说话。“不要总是看着漂亮的,凡事得看看自己的份量。"我劝道。他听了后,斜了我一眼,显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两个月后,孟超恋爱了。他的恋爱对象,是循环水车间的栾小宁。我听说后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也算门当户对。确切地说,栾小宁和我是一个村的,跟我家还是邻居,她爸也是个杀猪的。她家院门外砌了一个猪圈,旁边修了一个卧一口大锅的水泥台子。每天早上,猪嚎叫着,被两个男人牢牢把住四肢摁在案板上,下面放个接血的盆。栾小宁她爸摸一摸猪脖颈,拿过手边一尺多长的尖刀。刀刃没入脖颈,猪叫尖利刺耳。小时,她经常到我家院门前跳皮筋。她每次都叫我和另一个女孩当架子用,腿上套着皮筋。不同的是,小女孩是轮流的,我是固定的。那时,栾小宁四肢嫩长,五官秀丽,跳的时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来瞪去,脚灵活得像小蚂蚱腿,有条不紊地穿梭在两根皮筋间,再点落在地上。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栾小宁的身板和长相比,却掉了个个。她嫩长的四肢开始一点一点往粗了长,愈发壮实,嗓门也变粗了,一开口说话,让人听了,就像吃了沙子一样。好在,她脖子上那颗脸蛋还是长得和小时一样好看,白净的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只是这张清秀的脸长在粗实的身板上,让人看了,多少有那么点不协调。
栾小宁不是学习的料子,上完初中就辍了学。干家里活之余,她开始跟老栾学杀猪。刚开始,老栾不让,女孩子学什么杀猪。栾小宁二话不说,直接拿起尖刀子,一下扎进猪脖颈里,猪都没哼一声。惊得老栾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就像他说的,干这活儿,最重要的就是稳、准、狠,一刀进去就要解决问题,尽可能让猪少受罪。栾小宁学得快。一年下来,刮毛、剥皮、剔骨、分割、吹猪、套猪都学了个精细。攘刀子、大砍刀、剃刀、磨刀棒也耍得熟练丝滑,成了老栾的得力助手。她之所以进厂,是和找对象有关。她每次相亲,对方一看她怪异的身板长相,再听说她是个杀猪的,这亲事立马就黄了。进厂后,栾小宁的打扮也变得时髦起来,脱了蓝色工作服,会描眉擦粉抹红,穿个皮短裙,踩个高跟,透着浓浓的风尘气。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怪不得以前追的女孩都看不上你,原来是不对路。"我揶揄道。“这就是缘分。"孟超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太能描了,有时会看不清的。"我说。孟超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段时间我经常看见孟超骑摩托载着栾小宁。栾小宁肥胖结实,压在车后座上,排气筒里突突冒黑烟。让人看了,感觉有点滑稽。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孟超一回来,就噻着叫了起来,“我被骗了。”“怎么了?"我问。“栾小宁背着我找男人,还不止一个。”他懊恼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我问。“白头翁告诉我的。”孟超说。“亏我还给她送玫瑰花呢。”他说。我瞧了一眼桌上酒瓶里的玫瑰花,花瓣大部分都枯了。这朵玫瑰花是他一个月前买的。“幸亏你没送出去。”我说。“可我送给她一个金戒指。"他一脸后悔。“这朵玫瑰花我应该扔掉,不该养。”他把玫瑰花从啤酒瓶中抽出揉烂,扔到了桌下的垃圾桶里。“你说得对,能描的女人有厚粉底遮挡,看不清。”他点根烟抽起来。“戒指是要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两道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我还是第一次给女孩买戒指。”他说。“可以去要回来。”我说。他使劲抽了一口烟,没吭声。“我是不是作了什么孽?刚来买辆摩托车,骑着去县城超速被警察抓,每次上班设备都得出点毛病,还经常掉钱。"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去烧点纸吧!”我说。
后天中午,孟超的左脸上带着两道细细的血痕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挂彩了?"我问。“让栾小宁那个贱货挠的。”他说。“你去要戒指了?"我问。“要了,她不给,说我玩她,戒指算是赔偿她的精神损失费。我不依,骂她是个鸡,她甩了我一巴掌,她的指甲长,顺着甩手的劲,在我的脸上划了两道。”他说。“就当不小心掉钱了。"我安慰道。“当时我真有一种想掐死她的冲动。"他使劲咬了一下牙,由于用力过猛,发着寒光的眼晴,瞬间暗了下去,瞳仁也缩小了许多。
自从孟超在栾小宁身上折了个戒指后,他很少出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宿舍里打游戏。我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前段时间,他爷爷骑车外出贩菜,避让大货车时,钻到沟里摔伤了腰,他请假回去照顾了小半个月。我看着他脸上那道疤。自从添了这道疤后,他比以前瘦了许多。这道疤是一星期前,他上夜班,巡检到二号原液泵前时手里的铁条不小心碰到了快速转动的轴承上,快速旋转的反射力直接把他手中的铁条抽出打到了他的脸上。“要是再往上一点,我的眼睛就瞎了。"事后他害怕地说。有一天,他拿起床头上的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我发现我这张脸和我一样穷。不过有了这道疤后,我更帅了。"“是更丑了。"我说。“对于丑的人来说,脸上有道疤叫锦上添花。"他抬头冲我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抬头冲我笑时,我觉得他的笑特别苦。
他蜷着身子,缩在被窝里,不停地咳嗽,像极了生病的老人。“你有老人样了。"我说。“人本来就是要老的。直接死掉更好,省得尝酸甜苦辣的日子。"他不在乎地说。“你把自己说得太过了。"我说。一个星期后,我下最后一个夜班的晚上,孟超喘着粗气进了宿舍,一脸惊慌,他左手的大拇指上还包了一块白纱布,大半被红色的血涸透了。“怎么了?"我问。他像没听见,坐在床上喘了会气后,愣着神问我,“你说什么?”“是不是跟人撞车了?”我猜道。他们跑山的,骑摩托车的速度一向很快,拐弯不减速,我曾经坐过他的摩托车,怕死的都不会坐第二次。“白头翁完了,他的两条腿骨断了。”他说。“腿断了?"我差点笑出来。“今天,我跟白头翁去跑山,从一条盘山路上下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头钻山涧里去了。当时我就在他身后,也差点跟进去。幸亏我刹车快,只是在山壁上蹭了一下。”他心有余悸地说。“白头翁呢?”我问。“在医院里,我刚从那回来。”他说。他这副狼狐样让我有种莫名的快感。“我早劝过你。"我压着嗓子,缩着脸,尽量显出一副同情样。“白头翁这次即使不坐在轮椅上,也成瘸子了。”他哀叹道。“够倒霉的。"我说。“真是遇见鬼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以后还跑山吗?”我问。“我还想活命呢。”他说。
不出去跑山后,孟超比以前懒了许多,头好几天才洗一次,衣服脏了也不会及时换。两天后,孟超突然开着一辆灰色旧面包车出现在我跟前。他摇下车窗,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鸟枪换炮了。”我说。“我要做买卖。"孟超说。两天后,我才知道,他做的买卖是什么。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伸出三根手指,冲我晃了晃。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今天我挣了三百。”他高兴地说。他去跑出租了。我们所在的工业园,除了有十几家工厂,还有一所民办大学。两者相加,人数有好几万。公交车根本满足不了出行要求。因此,工业园内的出租车自成一帮,他们每月给工业园的保卫处上供后,可以在工厂和学校门口排队等人,轮流拉客。由于没有介绍人,孟超入不了伙,不敢到学校、工厂门口等人,只能开车在工业园里转,见着人顺路捎。“可以给自己挡风遮雨,又能拉客挣钱。"他高兴地说。说完这句话后,他叹了口气,“我得多挣钱。"“你要小心,要是让那帮人知道了,可不好。"我提醒道。他点了点头,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精肉火腿,“老子今天要开荤。”火腿是他的标志性食物,他每次遇到高兴的事都会吃一根。吃完火腿后,他坐在床头上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只见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然后把双手举到眼前,翻着看了看,就像傻了一样。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厂区外的兰州面馆吃刀削面时,接到了孟超的电话。当时外面正飘着雪,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你在哪?”他问。“在厂区外面的兰州面馆吃饭。"我说。“你身上有现金吗?”他问。“有,不多,八百。"我说。“好。我去找你。”他挂断了电话。二十分钟后,孟超头顶一个黑色摩托车头盔出现在我面前,浑身止不住地哆嗦。“你不是有面包车吗。怎么戴上头盔了?"我纳闷地问。他把头盔摘下,放到餐桌上,端起我吃过的刀削面喝了口汤。“他妈的,冻死我了。”他吡着嘴说。“怎么了?"我问。他坐到我面前缩着身子打了好几个冷战。“我的车让人砸了。"他说,“我给你打电话前,正在羊肉馆喝羊汤。喝羊汤的功夫车让人砸了。”他一脸恼火。“什么人砸的?"我问。“有人使坏。”他恨恨地说。“你的车呢?"我问。“在外面。把你的钱借我,我去修一下车。”他有些尴尬地说。我掏出钱包,把里面的八百现金拿了出来。“不多,八百。”我说。“够了。明天还你。”他拿起头盔就往外走。
一阵风从面馆门前吹过,雪花如蚊虫般乱舞。
我起身把孟超送到了门外。砸车的人下手够狠,面包车四周的挡风玻璃全碎了,车头上还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凹坑。面包车没有挡风玻璃,在这三九天里就是个兜冷风的车壳子。孟超戴上头盔坐到驾驶座上冲我点了下头,一踩油门,冲到了前面的路口。悠着点。”我冲他叫道。孟超开车离开,我回到面馆后,他戴头盔坐在四面兜风的面包车上的样子在我面前闪了一下,我忍不住笑了。两天后,孟超把钱还给了我,“你数数。”“不用了。咱俩离得这么近,你给得少了,我再问你要也不晚。”我说。“那也是。”他说。“车修好了?"我问。“修好了。不过我得躲躲风头,有人盯上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说的话头里藏着什么。“我背后那桌人就是上供跑出租的。我坐下喝羊汤时,他们正好起桌走人。有一个人还在我跟前吐了口唾沫。等我听到报警器响,往外跑时,他们早驾车跑远了。”他说。“这帮人够贼的。"我说。“七八个人,一人一块玻璃,就四面透风了。"他吐口烟,若有所思地说。“这些人都不是正经货,歇一歇,避避风头也好。"我说。“你说得对,白头翁这小子心眼窄,气量小,自从上次跑山,我赢了他后,心里一直憋着坏呢。”他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只是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你知道‘长兄如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他看着我。“你说这个干什么?"我说。孟超的眼睛红了,他把头望向窗外,“我爸进监狱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长兄如父,照顾好你弟弟,长兄如父’。"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不是很可怜?”他仰头看着我。我突然觉得舌头尖有点酸。“没什么的。”我避开了他的眼睛。
今晚上夜班,他仍旧像往常一样趴在被窝里玩手机。“你还不睡觉?"我大可不必问这句话。可我已经习惯了,每次上夜班前,见他在被窝里玩手机,我都会跟他说这句话,如果不说,总会觉得心里少点什么。我钻进被窝睡觉时,只听他拉着长音慢慢吐出两个字,“淡定。"听到这两个字,我忍不住笑了,感觉就像是母鸡下了个蛋。要关灯睡觉时,孟超突然叫了我一声。“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说。他脸色淡然,如同在说一句很平常的话。我听了,却觉得身子发冷。“可不要这么说。说这种话伤身的。"我赶紧说道。
半个月后,孟超又去跑出租了。“只要盯住自己的车就不会出事。”他说。“我发现你比以前精神了。"我说。“我的精神头是很足的。”他笑着说。
过了年那天下了场小雪,我闷在被窝里睡了半上午。当时,我刚从家里回来,我要在上班的前一天睡个懒觉。我每次过完年回到宿舍,都会看见孟超靠在床头上玩手机。今年回来却没见到他。中午我起床洗刷完,准备去食堂打饭时,孟超推门进了宿舍。“你回来了?”他看到我后愣了一下。“回来了。”我看着他,腮帮头青紫,嘴角发肿,额头前的头发少了一撮,牛仔裤上也沾满了黑的黄的泥巴,好像是在地上滚过。“出什么事了?"我问。孟超就像没听见一样,到他的衣柜前拿出一个黑色皮包后出了宿舍。他在开门出宿舍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撞人了。”后来我才知道,立春那天,他开车路过一片杨树林时,被一帮人截住了。他被这帮人拽下车,拖进杨树林,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杨树林旁边有个猪圈。这帮人揍完他后,直接把他扔了进去。当时那群猪正在吃猪食。他落在猪粪上,砸出“噗"的一声,惊得十几头猪在圈内乱窜。其中一头猪,受惊过度,从他身前跳起。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幅有些荒诞的画面。这头大白猪从一人多高的院墙上跃过。当时他想,这头猪的四条腿一定是用弹簧做的。猪从墙头跃过瞬间,那轮明月正好罩在猪的头上,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头猪立马要得道飞升了。他从猪圈内爬出,坐上车往回返时,没有走原路,而是选择从城中穿过。到一条商业街前,绿灯亮起,过斑马线时,路对面上空突然传来一声脆响,高大法桐树上的一根树枝断了,随着树枝一同掉落的还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他清楚地看见这具身体擦过路边围栏的边缘,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的血飞了路人一脸。当时,他只觉得一股凉风从后脖颈上飞过,灵魂出窍了。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他把一个人撞倒在地。
“幸亏人撞得比较轻。”他心有余悸地说。“那晚遇到的事真是邪门了。被人揍不说,还看见了猪跳墙,人砸地。”他说。“你人没事就好。"我说。“我真想把那帮人宰了。”他说。“你应该去报警。"我说。“没用的。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再说了,我也是个拉黑车的。”他说。
一个月后,孟超把面包车给卖了。那天正好休班,我一天没见到他,临近深夜,他才回来,当时我正靠在床头看视频网站上最新上传的大片。孟超的手里拿着一瓶二锅头,但他身上没有任何酒气。“又喝酒了。"我说。“今天晚上我去找熊大了。"他说。我知道他说的熊大是谁。熊大是工业园内那帮出租车的头,长得又黑又壮,脑袋跟铅球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吃荤不吃素的主。“我尾随了他半晚上。”他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两柞长的水果刀。“一想到我弟弟,还是算了。”他看着我说。“你说得对,跟这种人较劲不划算。”说实话,水果刀从他怀中掏出的瞬间,我哆嗦了一下。“没意思。"孟超起身出了宿舍。两分钟后他回到了宿舍。“我把水果刀扔垃圾桶里去了。这是我今天刚买的。”他说。“扔了好。心里悬着事,手里有刀容易起邪念的。"我说。他从抽屉里拿出螺丝刀起开二锅头的酒瓶盖,抿了一小口酒,“真辣。”他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扣掉本钱和油钱,这大半年下来也就挣了不到两千块钱。和这点钱比起来,还不够挨揍的。”
两天后,我听到了孟超久违的叫骂声。当时我正坐在电脑桌前看电影,电影刚播放时,他便从床上跳下站到了我身后。十五分钟后,他还站在我身后,看来他很喜欢看这部电影。电影播放到一半时,我听到了他的叫骂声,影片中正在播放的是,男女主人公时间错位的一个片段,女主人公前脚刚从酒店打车离去,男主人公后脚追寻而来,慌里慌张地跑了进去。“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事先打个电话,傻逼!都什么年代了。"他嘟嚷着。影片末尾,男主人公和反派打斗。反派凶恶,一脚把凛然的男主人公踢翻在地,却没用手中的匕首去刺杀,而是快速地跳过去,连踢几脚。他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反派叫道,“踢什么踢!一刀子顶在脖子上不就完事了。”他脸色冒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电影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能有啥办法?"我笑了。影片最后,男主人公从反派手中夺过匕首,出其不意,插在了反派的脖子上。这部警匪片很严肃,不带任何喜剧色彩,在他的叫骂声中却添了一丝喜感。反派瞪着眼,往后一仰,死翘翘了。我忍不住笑了。他气急败坏,往墙上捶了一拳,“结果不是这样的。""别逗了。这是电影。"我说。
他刚来看影视剧时,也是这样指着剧中的人物骂,当时我听着有点烦,可听得时间长了,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晚上,我听到了蝙蝠侠的声音,他喜欢看关于蝙蝠侠的电影,哪怕是动画片。
“你喜欢蝙蝠侠?"我问。“嗯。还行吧。不过,我更喜欢里面的小丑。”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我听到了他压着嗓子发出的尖笑声,像极了电影中小丑发笑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听他说,“我该走了。”“你打算离职?"我问。“是,我要离职。”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可要想好。"我说。“我早就想好了。”他说。“好,我等着你走。”我说。
半个月后,孟超又买了致瑰花,人也恢复到了以前的干净样子,这是他追女孩的一贯标志,先送玫瑰花,不过他的玫瑰花十有八九进了垃圾桶。我曾对他说过,“你和玫瑰花不搭,配在一起让人看着讨厌,也许不拿玫瑰花去就追上了。""算命的说,我拿着玫瑰花能防邪。”他说。说实话,他拿玫瑰花的样子就像个小丑。
他这次追的女孩是循环水车间新来的一个工资核算员,人我见过,身材苗条,模样好看。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赌气,非要找个漂亮的。他追时也没打听女孩的底细,女孩的父母在市区开了一家中型印刷厂,在我们这是有钱人阶层,出来上班纯属锻炼。这个女孩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人家是开奔驰的,看不上我的破摩托。”他说。“缘分会来的。”我安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追漂亮女孩吗?”他盯着我,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一样。“人的本性。"我说。“我是在追求一种过电一样的快感,这样我想的事会少一点。”他把玫瑰花插进啤酒瓶后出了宿舍。
深夜两点多钟时孟超突然把我的被子揭了。当时我正在做春梦,正要跟梦里的漂亮姑娘接吻时,他掀了我的被子,我差点甩他一巴掌。我一脸懊恼,浓烈的酒腥气伴随着饭菜发酵的臭味,顶得我的头发晕,地板上有不少他呕出的污秽物,一小堆一小堆的。我突然感觉自己掉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看你喝的!”我感觉自己要吐了。孟超坐在我对面,满脸通红,手里拿着一瓶白酒。
“怎么了?"我生气地问。他张着嘴,露出窃窃的笑,粉红色的牙龈间鼓出白色的牙齿。“今晚我想跟你说说话。”他说。“你是不是有病?”我不高兴了。“咱们是兄弟吗?”他一脸平静。他虽然一身酒气,可说话带出的劲一点也不飘。“咱们是朋友,你还借过我四千块钱。"我说。“今晚我把栾小宁给上了。"他笑着说。“你不会酒喝多了把她强奸了吧?"我担心地问。“我上她的时候没喝酒,今天晚上我约了她,走到厂区后面那片松树林旁时,我说,‘我们合好吧。‘她听了,冷笑一声,‘追千金小姐折了,想到老娘了,什么德性。她差点把嘴里的唾沫吐到我脸上。当时我就不高兴了,‘把戒指给我,咱俩彻底两清。‘没门!她冲我叫道。不还也可以,陪我睡一觉。我说。她骂了我句不要脸,甩头就走。‘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色,就是个鸡。我冲她骂道。她转头打了我一巴掌。我二话没说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了松树林里。她反抗,我怕她喊叫,就使劲掐她的脖子,最后,她不反抗了,我上了她,完事后我才发现把她给掐死了。”他举起酒瓶对着嘴吹了起来。“编故事呢?松树林里有一片乱坟岗,你们敢去吗?"我不相信地说。“我没喝醉,我是事后害怕,才买酒喝的。”他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说。“该是我还命的时候了。”他说。“是真的,赶紧逃吧!"我说。“没用的,路上有监控。你的右眼皮跳得很准。做了孽就要还命。”他说。我干干地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最想我弟弟,他死的时候才五岁。”他哭了。我看着他。“你知道我弟弟是怎么死的吗?”他睁大两只眼睛盯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我的后脊梁骨突然冒出一股凉气,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就像被寒霜点了一般,冷麻无比。“说不定哪天我就不在了。”他把喝空的酒瓶放到桌上,来到我的床头前顺着床梯爬了上去,接着我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在他的呼噜声中,在污秽的酒臭气中,我一直睁眼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穿好衣服下床后,拿着抹布和脸盆清理他吐出的脏物。
“在想什么呢?”他问我。“没想什么,在想你昨晚说的那些话。"我说。他笑了笑,拿着脸盆和抹布去了洗手间。十分钟后,他返回宿舍。“你掉过头来睡了。”他指着垫在我后背上的枕头说。“你真是个混蛋。弄得我昨晚没睡好觉。"我骂道。孟超稀松一笑,没说什么。
当天上班,我干了一天的活,给生锈的管道刷油漆,换阀门垫子、疏通机封水、倒流程、清理设备内壁上的结疤。以前我干活,脑子里全是活,没有别的杂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孟超哭泣的面孔上掠过的那一丝邪魅的笑,总是如电影重放般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回闪,以至于,我在抢锤子清理结疤时,差点砸到自己的脚。当天下午交接班时,我没见到孟超,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傍晚,在职工餐厅我看到了栾小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脸上化着浓妆,穿着皮短裙,脚上踩着高跟,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手上还戴着孟超给她买的金戒指,在暖黄的灯影下,我町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是有影子的。
【作者简介】,在《四川文学》《清明》《山东文学》《满族文学》发过中短篇小说
责任编辑: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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