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机俄

好长时间了,徐伯伯没正经吃过东西。

搬来新居,意味着我也将这样。逢过节,亲人送来新鲜的食物,我们只是看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秋季,后山野生的果子成熟,我们可以饱餐一顿。但现在不行,四月份,一切都在忍受饥饿。多半个春天过去了,北方的果树仍光秃秃,常青景观树也因迟迟等不来雨水而颜色暗淡。

也是赶上了。哗啦啦,头一场春雨来了,节日过了。我说的是一年里的头一个节日,专门为我们这种人过的节日。

这天黄昏,一辆依维柯汽车沿山体的公路盘旋上来,泊在了园子外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首先是一群大孩子。他们东张西望,把周围的事物几乎都打量了一遍,然后围站在一块说说笑笑。有个更为成熟的大孩子下车后,走向门房的窗口,腰弯下,敲了敲玻璃。里面的人把窗户拨开一条缝,问了句,是你们吗?男人说,是。最后他递给里面的人一支烟。

那支烟,仿佛一把管用的钥匙。那排紧闭多时的伸缩门,立马开始沿轨道缓缓移动。门架在折叠的过程中,发出几声微微刺耳的响声,最终张开一道略宽于人肩的缝隙。

起初我以为他们的到来,也是为了给我们过节日。可能是我尚不知晓的某种惯例?大家都知道的,这天一早,亲人们就会拎着礼物来探望我们。当然,在我们这座园子里,有些的亲人,并不在身边。尽管这样,他们的亲人也会托个“代理”,捧几束鲜花,拎一只果篮,过来意思意思。

难道除了这,到了当天傍晚,还有陌生人,为我们举行一次特殊的仪式?就像去年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我们学校带着我们一车人,去其他学校表演了节目。看到那群人目的明确地进入园子,我这样想了一下。

于是我问徐伯伯,我们需要准备什么吗?

作为新来的,我一遇到不懂的事儿,准先向他咨询。徐伯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他在这里遇到的事情,比我上两辈子经历的还多。关于挨饿这事儿,就是他告诉我的。开始我并不相信,我反驳道,怎么会呢?我还向他炫耀了我的爸爸妈妈,曾经如何宠我,我爱吃什么,他们就给我买什么。直到这天早上,我确信了自己的天真。至于这件事,我不着急现在就讲出来。我现在要讲的,是后山的故事。

徐伯伯摇了摇头,指了指园子的尽头。他示意我到后山去看看。

搬来新居的这几天,我是没怎么出过门的。后山、围墙、村庄这些地方,我只是在徐伯伯的口中有所耳闻。他在给我讲述这些地方的故事时,我努力开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去想象那些地方的样子。借此机会,我应该去看看园子尽头究竟有什么。

我顺着我房子旁边的过道,一边沿台阶往上走,一边向周围张望。我看到其他人房子的造型,和我的几乎没什么区别。都好比一只方方正正的文具盒,表面粗砺,摸上去冰冰凉凉,颜色类似劣质粉笔般暗白。每座房子的前面,都要立一座照壁,一面刻着一些人的名字,一面刻着一段话。我识的字还算多,便留心阅读了一下。为数不多的几座照壁,后面的话大多数不痛不痒。神奇的是,好几段话,和我照壁上的话,一模一样。

这让我想到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给老师交的作业,总有一些是抄袭的。我就想啊,究竟谁在原创谁在糊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傍晚阴沉沉的,一大片相似的景象里,逐渐让我失去对方向的判断。往上走时,我知道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回头一望,却看不清我是从哪里来的。风哗啦啦地吹动着旁边的树木,也一次次从我身体里吹过。一切好像不存在。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道高高的红砖墙,终于横现于我眼前。噢!园子的尽头吗?我隐隐听到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细碎而密集。接着,就看到有个什么东西,从墙外飞了进来。

我走近,俯身看到一只柳条箩筐。

我在乡下的姥爷家,见到过这种东西。姥爷说那是用来拾粪的。当时我听后哈哈大笑。姥爷是故意逗我笑的。接着妈妈就在旁边补充道,除了拾粪,它还可以装玉米。我听后故意为难他们,是拾完粪再去装玉米吗?我这么一说,把他们也逗得哈哈大笑。

还是说回到箩筐来。我还听到墙外有人说话,大人们的声音。这时候我又看到第二只箩筐,从我头顶嗖地飞了进来。这只箩筐落地后,在水泥地面上蹦哒了几下,小笨鸡一样,滚到一座房子前才停下。

那边在做什么?我决定立马出去看看。

墙外高大的树木,扎根在起起伏伏的山地,形成一片茂密的林子。相比之下,那些常青的树木,算有较好的光泽,而那些果树,正在想办法从枯褐中,挣扎出几眼新绿。风的确帮了它们忙,它们脚下的土,正因此变得松软,能被人踩出痕迹。那些哗哗的脚步声,正来源于此。

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人,正朝围墙的方向奔来。他们的脚落在松软的土里,地面上那层枯败的枝叶,就跟着陷下去,折断、破碎。他们的脚落下、抬起,一丛丛低矮的草,被他们反复掠过。这群人兴致勃勃。接近围墙后,他们先把手上的化肥袋、箩筐、扁担扔进去,然后有人在墙根垒起一螺砖块。他们踩上去,先将双臂撑上墙头,让双脚脱离砖块,然后屈膝,把自己一条腿一条腿地翘上墙头。也有些个子高的大人,他们只需蹬上砖块,把腿朝墙内一迈,就能轻松地骑了上去。这群人中,也有几个小孩和女人。他们似乎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是叮嘱进去的大人们小心一些、动作快点。

没过多久,树林里继续传来哗哗的声音。又一群大人从后山的小路赶来了。那几个小孩和女人也听到了林中的动静,但并未因此躲起来。其中一个女人走到墙根,数了数那擦砖块的数量,又数了数他们的人数。她开始给他们的人分砖块,小孩每人一块,大人每人两块。拿到砖块的人,牢牢地把一块青砖抱在自己的胸前。最后地上剩了三块砖,她全部交给了自己。第二群大人赶过来时,他们在女人的指挥下,迅速排成紧密的一排,用背紧贴住他们身后那面墙。女人站在他们最前面,一只手拎一块砖。另外一块,在她一只脚下平躺着,被她宽大的鞋子保护得严严实实。

第二群大人看到那里立着一群人,先是低声交谈了一番,随后有个男人被推揉出来。男人注视着眼前这群小孩和女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他刚向前迈出一步半,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女人,就开始抬伸双臂,把砖块一点点拎起。男人察觉后,立即制止住自己前进的脚步。这时女人已经将一只砖块举至肩膀,她宽松的袖口自然落下,露出一只后翻的粗壮手腕。

一时间安静极了。没有人说话,尽管他们也看不清各自的脸。两群人就这样彼此看着对方的轮廓,也看着那块5斤重的砖,高举在一张宽厚的手掌上。

面对女人无声的宣示,男人已经在想如何退场了。但几分钟时间里,他既没向前走,也没向后退。直到他们中另外一个男人,往前探了半步,轻轻拽了下他的上衣后摆。

接着那群男人就跑了。他们跑得实在是快,我远远没有跟上。但我跑出一段距离后,我碰上他们返回来了。

他们朝林中无方向地跑动,只想从具有强烈杀伤性的砖块中逃离出来。直到有两个胖子实在跑不动了,他们互相问对方,我们为什么跑?对啊,我们为什么跑?然后他们齐声呼唤跑在前面的同伴,我们为什么跑?同伴听到后,也都在问别人,我们为什么跑?最后,他们走回到另一段围墙处。回去的路上,他们彼此嘲笑着同伴。你怎么不上,你行你上啊。在另一段墙外,他们尝试叠罗汉的办法,终于把几个身形较瘦的男人送上墙头。剩下那两个胖子,把尼龙袋和箩筐扔进去后,蹲在墙外一边抽烟,一边嘻嘻哈哈,继续嘲笑刚才被砖块吓到的每一个人。

没过多久,第三群大人赶了过来。跑在人群前面的,是扛着一架木梯子的两个大男孩。他们在快要接近围墙时,把梯子一端猛地杵向地面,接着他们高举双臂,梯子在他们手掌的推动下,迅速立起并搭在墙上。最后他们朝梯子杵向地面的一端,咔咔躁了两脚,确保梯子不会滑下来。后面的人马上就跟了上来,他们手脚并用,一个接一个爬上墙头。最后是那两个大男孩,他们爬上墙头后,三下两下就把

梯子拽了上去。

还有一群大人,他们进去得最容易了。他们接近围墙后并没有想办法直接上去,而是沿着围墙,一直朝山地上升的方向走。我跟着一直走啊走啊,直到逼近一处崖头。在这段围墙下面,每隔一段就有一处排水口。我刚开始还以为猫洞狗洞呢,后来我想到爸爸妈妈带我去北京看故宫的那次,导游提到过,墙下的孔洞是排水用的。在其中一只孔洞,他们沿洞口一圈,抽掉几层砖块,一个半人高的拱洞就出现了。

借着这段地势,我俯瞰到山腰的几座城中村,街巷上的路灯发着微弱的光,和穿行在其中汽车的灯光不断交织在一起,形成微微闪动的一张无规则的网。城中村再向上,是一座别墅区,和我原来住的小区类似,那里的光在道路的约束下排布整齐,均匀而柔和。再向上几层的坡地,就是像我现在这样的园子。风终日哗哗地吹着,除了我们这种人,定居这里的,好像就剩一些无忧无虑的鸟禽了。

我学着那群大人,穿过被扩大的排水口拱洞,返回了园子。

我在一栋栋整齐的房子间迅速溜动,身子划过一棵棵青翠的柏树。好几次,与刚才在墙外遇到的大人们擦肩而过。他们在每一栋房子前停下,挑选东西,装进自己的箩筐或者化肥袋。他们要把箩筐塞得实实在在,直到在筐里堆成一座小山,山尖触及提手。他们要把化肥袋装得鼓鼓囊囊,然后拎着袋口,把袋子反复在地上撞,把里面的东西撞实,再往里面塞东西。很显然大多数房子前的东西,已经被其他大人挑选过。来晚的大人便在剩下的东西里继续挑选。直到第三第四个大人到来,没什么食物可带走时,他们就挑选房子前的一束束花。

最后我看到园子后面这些房子前,剩下的只是一束束假意绽放的塑料花,或者看上去明显枯萎的鲜花。我立马想到我的房子,也将发生此般遭遇。若在之前,我一定会为这件事感动委屈、愤怒,痛苦不已。但就在今天早上,我爸爸妈妈来看望我的时候,给我带许多我曾经爱吃的糖果、巧克力和糕点。但等他们走后,我准备要吃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怎么也打不开那外面的包装,我分明看到它们与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纸或者纸板,但就是打不开。

我只好请教徐伯伯。

徐伯伯对我讲,十多年前,亲人们来探望像我们这样的人时,除了带吃的,还会带一些香和纸。我问徐伯伯那是干什么的。徐伯伯说没有那些,就收不到亲人带给我们的任何东西。我追问,为什么呢?徐伯伯给我举例子,好比你给遥远的朋友发一份电报,你要掌握电报密码,你朋友也要掌握电报密码。我不懂电报,听起来有些吃力。我问是不是类似取件码?徐伯伯疑惑,取件码?他支吾着说,差不多吧,大概就那个意思。反正说是后来提倡文明,香和纸的事情,就不被允许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得眼睁睁地挨饿。

我的爸爸妈妈还和我说了很多话。他们说,以后再也不逼我好好学习、上好大学,不逼我上兴趣班了。妈妈边说边抽泣,爸爸就在一旁安慰她,说像我这么机灵的孩子,一定会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说实话我看到他们那么伤心,也挺不舒服的。但让我学习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会更不舒服。严格说,是十分煎熬。他们为了我好,是挺不容易的。不过现在,我在这里真挺好的。上周我自作主张,选择来到这里。这里面多少有些冲动,挺意外的。但做选择不就这样吗?就像当初,我选择成为他们的孩子,或者他们选择我做了父母。不也是单方面的冲动或自作主张吗?这些事情,是我今天才开始思考的。总之,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一样。

六天前的一个中午,我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被老师叫了家长。那天是我妈妈去的。我的老师当着全办公室的人,把我和我妈妈奚落了一顿。回到家后,妈妈狠狠把我揍了一顿。她说你知道吗?我们养你多辛苦,我们为了你抛弃了太多太多。是啊,这些我都知道。爸爸妈妈都喜欢音乐,才走到一起的。自从有了我,他们就把这个唯一能产生共鸣的爱好割弃了。自从有了我,爸爸再没和妈妈聊过音乐,没有一起观看过演出。妈妈从事古筝教学,也只是为了赚钱养家。这些我都知道,我有时就怀疑自己啊,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家庭里。但我还是觉得委屈,那你们当初别要我啊!这句话,我几度想当着他们的面说出口,但我不敢。那天晚上,我关紧卧室的门,把这句话反复说给自己,久久不能入睡。直到我推开窗的那一刻,这句话才渐渐消失在我们城市的夜空。

这件事儿,我也曾向徐伯伯讲过。他听后仿佛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就给我讲了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他说那时候不仅肚子饿,还脑袋饿。想吃块糖、吃顿饺子,得等到过年,想读本书,得去低三下四地借。大概意思我听明白了,是我不够珍惜好条件吗?唉,怎么讲起我的故事了?这些事儿,本来不在我的讲述计划里。我继续讲后山的故事。

我匆匆往回赶时,碰到了早上从门口进来的那群大孩子。他们跑动在一些大人的后面,嘴里喊着,放下,把东西放下。他们追一会儿,歇一会儿。而大人们靠他们歇着的工夫,先把自己藏在房子或树的后面,而后伺机跑出他们的视野。他们缓过劲儿来,继续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伸直胳臂让光照得更远。他们边走动,边晃动手机,把脑袋歪向光线落脚的地方。

我逆着他们的方向往下赶,不断与一群群大人照面而过。他们个个精神饱满,不让一只手空着。几个肩上挑着担子的男人,一只手扶着担子,一只手拎着第三只装得满盈盈的箩筐。箩筐的东西上,覆一块素布,素布的四角,紧紧地掖在筐壁,保证他们跑动起来,里面东西不会掉出来。但每次没等他们把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就有几个大孩子,从他们周围冒出来。他们只好一边跑,一边留心东西会不会掉出来。

雨就是在这时候下起来的,它落在每一位溜动的大孩子和大人们的肩上,落在幽绿的挺拔的柏树梢头,落在每一栋白色房子的屋顶,也落在房子前每一行雕刻的名字里。站在园子里看是这样的,而从整个园子的上空看去,它只是一片生长着众多树木的山坡,自上而下,房子是其中最矮小的部分,其次是那些溜动在树与树、房子与房子之间的人。事物在雨的击打下逐渐变得模糊,一切仿佛玩具,搭搭建建,想象将来。

这是我来到这座园子后,逢上的第一场雨。我淋着雨,陷入一阵晕眩,这晕眩仿佛让我看到了一些过去,也看到了一些将来。我回忆起我搬来新居的那个下午开始,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这场酝酿已久的雨,落在一年中我们的第一个节日里,是仪式,也是礼物。

那个下午,差几步就到达我房子的时候,我确定立我房子旁边的,是个人。从园子入口往上走的时候,我就望到有个什么东西立在那里,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棵树,或者一栋别样的建筑。直到我上来,这中间用了半个多小时,他还立在那里。在即将与他迎面的那一刻,我听到他说,来啦?我站住脚,看了看他,是位老人,除眼神外,一切精神焕发。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因为他眼睛看向的,始终是我来路的方向。我环顾他周围,的确再没谁了。于是我打探着对他说,你好,老人家,我住241号。顺便指了指他斜后方的房子说,就这儿。他仰了下头,用鼻尖朝下指了指说,看见了吧。他的意思是正在往下走的那个男人,刚刚从241号搬走。

我想起刚刚在2单元门口,就是这个男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两手空空,却走出十分沉重的步伐,每下一个台阶,他都要停顿上几秒。我很快就与他错开身子,迈上他刚刚走过的台阶。但他呼呼的喘气声,是与我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后,才完全听不到的。

我转过身子,与老人家并排站到一起。我们共同望向那个男人,他没有任何力气似的,一点点朝园子的出口走去。在一列整齐的柏树间,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于我们的视野里。一切发生得那么缓慢。

老人家告诉我,这已经是他送走的第4个241号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单身了40年,40年里,他只为自己活着。直到他能够为自己交付30年的房租和物业管理费。

徐伯伯是我搬进新居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离我最近的邻居。

有关徐伯伯的故事,我只简单提及一下,但不一定准确。徐伯伯是个教书先生。他的儿子、孙子,有几个也是我们祖国的栋梁。对了,徐伯伯本来有机会搬去更好、更清静的园子的。九十多年前,这处园子是为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专门建设的。直到三十年前,当地又为他们物色了一座更好的山头。除徐伯伯外,其他人都在他们子孙的帮助下迁居了。当时我问徐伯伯为什么不走。徐伯伯说,人活一张床,人死一口棺,在哪住都是住。况且他早已习惯了这里,不想再折腾自己、折腾家人了。得知要迁居的消息后,他曾连夜赶去北京,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的孙辈,又连夜赶了回来。后来,这里就成了一座普通的园子。经历了几次扩建,园子越来越大,住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了。

我和徐伯伯的房子相隔一米距离,后面是一道常青的卫矛,卫矛后面与我们房子前面一样,横着一条不宽不窄的过道。一条过道上,每20户人家之间,有一道竖向的由阶梯组成的过道,沿着它一直往上走,就是园子的另一个尽头。至于能走多远,我是很晚才知道的。原来,整个园子并非我原来所想,是被横竖的过道分割成的方方正正的区域。我开始把它按照我们小区那样想了。以为它只是从一个地方向四周看,每栋房子相对整齐。实际上,每个单元之间,并非能保持绝对的横平竖直,而是成片地随着地势的起伏,有高低之别。园子四周的围墙,在山坡轮廓的约束下,也呈无规律走向。

自从住进这座大园子,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不睡觉的时间里,我就听徐伯伯讲故事。徐伯伯爱讲故事,尤其关于这座园子的,他将近几年发生在这里的事儿讲了个遍。但每当我问到节日的事儿时,徐伯伯就说,到时候你自己看吧。

是啊,我看到了,我看到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拍打在所有人的身上。大人们挑着湿淋淋的担子,一颠一颠地往上跑去。雨水顺着台阶,逆着他们的方向流过,在他们的鞋底下急促溅开,扬落在另一股水流中。他们跑至围墙边,就把手里的东西托举到墙头,交给外面的大人。接着返回去,在别人挑过好几遍的房子前继续挑拣。那些大孩子呢,则循着大人们的跑动,从下面跑到上面,又跑到围墙边,看着大人把东西扔出墙外,再跟着跑回来。当然他们也有真动手的,追上去把大人摁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但他们哪能分得清那一袋子东西都是谁家的。然后他们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大人们就拿回了那只袋子。

那些大孩子们,不断从我身边经过。他们仿佛没有目的地奔跑,雨水在他们脚下啪啪地被踩了又踩,风奔走于密集的房子、树木与人的身影之间,一切棱角模糊、亦幻亦真。迷乱感,类似我推开我卧室的窗户后,置身在那个极为冷清的城市的夜。

等我找到我的房子,我看到两个大孩子,他们蹲在我房子旁的一棵松树边。其中一个戴着眼镜,他脑袋上贴着一顶帽子,软拉拉的,面料和他身上的卫衣一样,在雨水的浸淋中和他的皮肤长在一起。那根帽边儿里的系带,在他的手里被交叉拉紧。这样帽子就牢牢箍在他头上了。另一个则穿着一件棒球衣。他领后没有连帽,靠双手拎起领口,把脑袋缩在下面。他们紧靠在一起,在雨水的拍打中微微抖动着身子。又一阵风经过,摇动着他们后背那棵树。树梢上粘裹着的雨滴,被迫再次降落,混入两个大孩子头顶的雨水中,一齐洒到他们瘦小的背。他们再往后蹲一蹲,尝试躲在树木更深的怀抱中,用颤巍巍的嘴巴说话。

到了这里,我就开始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了。毕竟我是个还没等到上大学的孩子。说起大学,我又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总劝我好好学习,将来上一所好大学。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因为我觉得上小学就已经够累了,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周末还要参加兴趣班。我的爸爸是一名程序员,于是他让我参加 C++ 培训班。我的妈妈是一位古筝教师,她让我参加器乐培训班。她俩意见不合,还为此吵了一架,最后决定两个都让我学。对于那些,我丝毫不感兴趣。想必我的父母也清楚我不感兴趣。但他们还是要那么做,总说是为了我好。那个暑假,可把我累坏了,每天只能在手机和PSP游戏机中选一个,玩一个小时。

不过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天做作业了,而且每天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一一听徐伯伯讲故事。就像我当初上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把我带到乡下过暑假,我每天听姥爷讲故事。其中我最爱听的,是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可这时候妈妈又不同意了,她对姥爷说,怎么能给孩子讲迷信传说呢。于是姥爷就只好背着妈妈给我讲。我跟着姥爷去田里,坐在他那架牛车上,听姥爷讲。等到了田里,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不去田里的时候,姥爷就带我在村子四周逛,边转悠边给我讲。后来我就觉得,姥爷对我的宠爱远胜于我的爸爸妈妈。那个暑假,我不仅听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还学会了讲故事的本领。

现在我把我的故事讲出来,就像当初我听完姥爷的故事后,回到城里把它们复述给我的同学。故事里的很多人和事儿,我一知半解。于是我只能在讲述的过程中,尽可能还原姥爷的说法。

好了,既然现在我已经实现故事自由了,我接着讲这个故事。

那两个大孩子呢?先是抱怨这鬼天气,接着抱怨那位比他们成熟的学长,把他们带到这鬼地方。他们都认为这是最糟糕的一次兼职,尽管6个小时可以赚到120元的生活费。

显然他们相识没多久,他们谈论起各自在自己大学兼职的经历。那位戴眼镜的说,他在学校外米线店送外卖的时候,一个小时只有10块钱,加中午管一顿饭。接着他讲起在雨中送外卖的事情。

那天临近中午,他在教室上最后一节课,窗外的雨呼啦啦就下了起来。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边,看着雨水在风的驱使下,向纱窗逼迫而来。他下意识地去关窗户,看到外面的马路上送外卖的电动车在风雨中艰难前行。由于风的缘故,雨披不仅不能保证被淋湿身子,反而会成为累赘,障碍视线,或者搅进车轮。他心想这天气就算了,下课就回到宿舍,做一次吃外卖的。等到下课,他回宿舍的路上,米线店老板就给他打了4个电话,发了好几条简短的微信语音。都是催促他尽快过去,单子又多又急。他走回公寓门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才看到未接来电。尽管他已经猜测到了老板的意思,但还是决定打开微信确认一下,他长按老板发来的语音,转换成文字。如他所料。

老板在微信上给他发的所有语音消息,他都没点开听过。他厌恶老板的声音,那声音总让他觉得那人特虚伪,表面上对人笑嘻嘻的,温和平静,但让人干起活来,不讲任何情义。当时说的是只负责送外卖,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但最后什么都让他干。兼职点餐那学生没在的时候,他给人点餐。出了单子,他急忙去送。单子少的时候,老板把他叫进后厨削土豆、掰酸菜。尽管这样,月底结账的时候,老板还吞吞吐吐,拖一天是一天。他已经受够了这种老板,但又能怎么样呢。换个四五家兼职的地方,也都是这样。老板们说话的口气都那样,像统一培训过一样。甚至那些老板娘也都像统一培训过一样。老板说些苛责的话,老板娘就说一些安慰的话。碰上老板娘苛责,老板马上站出来喂一碗鸡汤。

他决绝地打开饿了么APP,感到网络中断了一下。这时候米线店老板的第5个电话打来了。电话那头先是问他有没有下课,他想撒谎说没下课,但一时想不到后面该怎么圆自己的话,还是如实地回答了。老板便让他赶快过去,说辞和微信语音上说的一样。

老板这时候的口气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他也知道,像这种特殊天气,愿意继续兼职的学生不会有几个。他也知道,在他那里兼职的学生,谁比较心软,比较好说话。

他到了米线店后,老板娘给他拿出一身雨衣,包括雨裤。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老板娘的温存。他迅速把宽阔的雨衣和雨裤套在自己的身子,接过老板娘手中的篮子和电瓶车钥匙。他边往出走,边照着订单上的号码打电话,同学,外卖马上到你楼下。一个接一个地打,基本都是这句话。等他全部打完,把手机往雨衣上一只宽大的口袋一丢,也正好走到电瓶车跟前。

我继续吃力地听着他讲述雨中送外卖的经历。他说,那天的雨就像今天这样似的,我左手托着我头顶那只帽子的帽檐。他示意了下他现在头顶那只帽子,继续说,帽子就是这样的,软趴趴的,只不过多了一道稍微硬一点的硬边。但那根本抵挡不住骑行中雨拍打上我的脸。

于是他只能靠一只手支撑着那只帽檐,保证眼晴能看清楚前面的路。他另一只负责拧动把手上电门的同时,还要负责刹车。他说那天的单子一单接一单,他一筐一筐地从店里往电瓶车上拎,一把一把地抹着脸上的雨水。雨水顺着他的脸,灌进他的脖子,灌进他的背心,风一吹刺拉拉地凉。

他身边那个大孩子问他,那天送了有多少单啊?他想了一下,但没有给出具体的回答,两百单?也可能是三百单?他说等他回宿舍后,换了身衣服,然后就去上下午的课了。

没吃饭?

回去的时候,老板给我带了一份番茄米线。

他说那是一位同学实在等不到外卖,索性退单了剩下的。临走时候,老板给他回了下锅,加了几片肥牛。话说到这里,不知谁问了句,你饿吗?

当时已经饿过劲了,直到下午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才意识到中午那份米线没来得及吃。

不是,我是说你现在饿吗?现在?是有些饿。我也是,我晚上只吃了一份快餐。

这时候两人互相看了看,接着把目光共同投向我这个方向。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专门看向我的,而是我身后的房子,徐伯伯的。

对付对付?

不太好吧。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敢不敢?他们都那样了,咱们这算什么。

就是!

接着我看到两人猫着腰朝徐伯伯的房子走去。徐伯伯正从他的房子里慢悠悠走出来,他对我说,看到了吧

我说看到了。

后来我们没再说什么话。两人靠近徐伯伯的房子后,顺手拿起一盒蛋糕,张望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然后他们躲在不远处一道卫矛下,把外包装撕开一道口子。里面一共四块,松松软软的蛋糕,很快就被他们消灭了。

还饿吗?

还是有点。你呢?

一样。

戴眼镜的站起身子,再次张望了一下四周。看到已经有大人向这边挺进了。他说,有人来了?

那快点。

两人再次走向徐伯伯的房子,他们挑了一下,拎起一盒果篮和一瓶汾酒。

拿这干什么?

你不冷吗?

可以可以。

带走东西后,他们一前一后,迅速跑向园子更深的角落,直至从我们的视线完全消失。

那夜的雨下到了夜里十一点,那时候大孩子们已经开始离开我们的园子了。他们三两人一伙,从园子四面八方的角落陆续出现,共同向下面的出口走去。近乎一夜的雨,把所有事物都洗濯了一遍,尤其那些距离出口越远、越靠近后山的房子,更加明亮,也更空荡了。

最后,我临时决定讲一个关于自己的真实的故事。当然也和后山有关。后来我确实是从崖头那边的围墙,回到园子里的。只是没和那群大人一起。在那附近,我发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它圆鼓鼓的,上面残存着一片枯草,远远看去,像一只沉睡的刺猬。连同它周围的土地,也如一张巨大的铺开的刺猬皮,枯草坚硬而密集。在这张皮上,一块被火燎过的黑疤,吸引我靠近了它。

我惊奇地发现那块黑疤中间,残留着张纸焚烧后的白灰。只是刚才的一场雨,让它们散成了絮状的一摊。若不细看,还真不太明显。重要的是在这旁边,完整地摆着一只果篮和四瓶罐头。我盯着覆在果篮上那层湿漉漉的保鲜膜,以及那几只圆溜溜的瓶盖,蹲下身子,嗅见了香蕉和橘子的味道。

【作者简介】,1997年生,山西大同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诗潮》《星星》《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等,曾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现为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学院教师。

责任编辑: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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