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
作者: 裴彩芳引子
苏子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外公所为和苏子的文字并无必然联系,可是我那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舅舅却以他无知的善良诠释了苏子文字的内在含义。
缠着小脚的老姑手里捧着一个包裹,盘在后脑勺的灰白紧致的发髻散落在肩膀上,垂乱的样子配着一张错愕的面孔咚咚咚地敲响我家的外门。母亲推开子门,看到老姑已把揽在怀里的包裹夹在一侧的胳肢窝下,一只手正伸向内门。所谓子门是单扇结构,分上下两节,下边木纹雕刻,上边镂空花格能透进阳光,安装在两扇木门的外边。老姑伸开的手像一截苍老的树爪,不慎捅漏了镂空花格子上糊的麻纸,一脸的尴尬和无辜。母亲连忙接过老姑手中包裹说:“姑哎,这是咋了?你咋这样子?”老姑站不稳的小脚摇晃着像要倒下去。母亲赶忙上前扶住:“姑哎,你上炕,热热身子,不要急、我给你倒碗红糖水暖暖胃。"老姑四方脸,干瘪进去的两腮是因为脱落了大半的牙齿,眼里浸着泪,却没有流出来,悲苦地说:“我儿,姑走投无路了,怕又要连累你,给你添麻烦呀。
“姑哎,说啥呢,你就把侄女这儿当你的家,有我们吃的就有你的一口,侄女还不是和女儿一样。”
老姑家没有儿子,邻居把娶不到媳妇的大侄子,串排入赘老姑家做上门女婿,女儿引弟不同意离家出走。老姑就把男子当儿子一样养着,缝衣做饭,照顾生活起居,并四处打听姑娘下落,捎信让其回家完婚。
一个漆黑的深夜,男子破门而入,跳到炕上按住老姑的头说:“你女儿走了,你总跑不了吧!她不回来你就给我!”说着一只手掀开被子,一只手掐住老姑的脖子
天刚蒙蒙亮,受尽欺凌的老姑夹着包裹投靠侄女。她给母亲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外公年轻时的一次莽撞,给后人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老姑说:不管活人死人,都有魂灵,都要善待,这样普通的道理,你外公不在乎,遭报应的。她不止一次、两次给我们讲了,母亲的耳朵听得起了老茧,连刚刚记事的我也不知听了多少遍,甚至每天她都抓住我的手说:“我娃,老人的话一定要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到这儿再重重地加一句“不信,老天就要惩罚你!”
母亲说:“姑哎,事情都已过去,父亲都去世了多少年,你就忘了吧。咱不提它了。”
“咋忘?他把你爷爷的骸骨用斧头砍,用锉子锉,咋忘?”老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抬高嗓门说,“我八尺大个子的爹,没有一点点伤疤的爹,被你爹用斧头剁成了几截,这下好了,报应来了。"老姑感觉话有点重,又说:“我儿,你们不懂,你们小,人即使死了,也是人,他的灵还在,知道疼。”她的眼睛因为常年流泪已经没有了泪水,眼眶里红红的像灌了血一样。
老姑说的事并不大,却像一根锥子,直扎进后人的心,谁提起来都胆战心惊,一身冷汗,直至一生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太姥爷去世早,当时的风水先生和太姥爷是拜把子兄弟,他跑遍了南山岭的梁梁凹凹、沟沟坎坎给太姥爷踩了一座风水宝地。坟盘宽大,墓穴前方视野开阔,泉水潺潺,藏风聚气;周边群山屈曲回环,仙气缭绕;后背靠山高峨延绵,左右山翼环抱,可谓合天时、合地运、合山水。十年后太姥姥去世,作为独子的外公张罗着给父亲翻坟,与母亲合葬。根据风俗习惯,外公备好遗骸盒子和寿衣、长袍纸扎,打开坟包,只见两簇芦叶草把棺木托起,上面有一对形似芦鸽的鸟儿,浑身羽毛洁白如雪,橘红色的小嘴,上面一双灵动神奇的黑眼睛,双脚如刚孵出来的小鸡爪子呈粉红色,并排立在棺椁上,甚是高贵典雅!草木的幽香淡淡地氤氲开来,棺木完好无损,移开棺盖,太姥爷的骸骨依然筋骨相连,皮肉之间韧性犹存。村人大惊,连忙帮助外公把厚重的棺木移出墓室,放在墓穴前方,用隔阳帐篷护围,齐口称:千载难逢的一块风水宝地,后人福祉将不可估量!再看棺椁更如钢铁洪钟般掷地有声,给人以威严而不可侵犯。
已经拉回来的遗骨盒子正顺着棺椁放在一边,外公看着放在左手边雕刻精美、油漆光亮的遗骨盒,再看看大出一倍的棺材,和躺在棺材里未断筋骨、骨肉一体的太姥爷:这哪里是尸骨?明明还是一具完整的体魄,整体移至遗骸盒里,明显放不下去,沉思片刻,返身回家找来了斧头和锉子,移开棺木,抬出棺床,就地砍断太姥爷的筋骨,按照身体骨骼结构的顺序排列组合,把骸骨放在遗骨盒里。老姑抱住外公的腿哭着说:“不能砍啊,哥!不敢砍!”
外公说:“没法子,已经抬回来的遗骨盒子咋弄?”
是啊,这抬回来的遗骨盒子怎能不放遗骸,空置在那里?这在当地的风俗习惯中视为大忌。
合葬入土是寅时至卯时之间,不见日头。太姥爷和太姥姥的棺椁刚移下墓道,墓室轰然倒塌,送葬人吓得四散而逃,人们都说外公的做法触犯了禁忌,这不人还未入土就出了事儿。无奈,只好租来挖掘机,重新开挖墓坑,为安全起见,掘墓人私自将墓穴避开塌房前移一米有余,方向原来正南方向西旋转了45度,砖石拱成窑洞一样,落成后粗心大意的外公并不知晓墓穴移动了方位,将二老棺木以男左女右,排列放入垒好的墓室,用青砖封口,把斜坡式墓道填土垫平,堆起坟头。入土时间变成第二日凌晨,比掐算时辰整整推迟一日零一小时。外公尽其所能把双亲安抚入土、驾鹤西归。事罢,风水先生连连摇头,说外公违背天理,斩断父身属大逆不道,又用挖掘机另挖墓坑,移动坟穴更是逆天而行。说罢畧挑子而去,逢人便说:先人筋脉断,墓穴移寸偏,后辈多劫难,不天也孤单。
担惊受怕的外婆接连天折了几个婴孩,小至未出满月,大至换齿添牙。听人说“抱子得子”,经过周密计划,外公把老姑的儿子过继回来起名栓弟,第二年生下女儿招娣,第五年生下二女儿引弟。
外公的生活起居和为人处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唯恐自己一时疏忽又酿成后患。他时刻不忘行善积德,经常帮扶老弱残疾,国逢战乱,捐资捐物;村路不通,义务修缮;生活窘迫之家,出手相助,人已中年,终于家添男婴,有了儿子根锁和根栓。冷落多年的院落随之变得红红火火,外公外婆喜不自禁,浑身有出不完的力、使不完的劲,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净整洁,粮仓殷实。两孩管教更是宽严相济,珍爱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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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年过七旬,明显出现体力不支,宽敞的庭院渐渐少了打理和收拾,落叶飘飘,杂草丛生。相连的两座院落和一座下院孤立在尘世之间。东西两院共用一座大门,南北长有30余米,中间是石坝分隔,留有一条带坡度的过道,西院高于东院,窑洞已坍塌不堪,菜园子多年没有种菜,满园杂草纵生;草场下的院落原先是用来饲养牲口家畜的,曾经的马牛羊成群已为过往,到处散发出一股呛鼻的粪便臭,没有了羊群、猪圈、牛槽、马桩,庭院空空如也;全家人都住在东院,三孔石头插喧的窑洞,中窑后墙处,核桃木衣柜背后,暗藏一座拐窑,存放着家里的食物、器皿等七杂八物,幼时的我常常伸长脖子往进探看,却从来不敢进去。拐窑出口处有一个石砌的灯台,上面放着一盏古雅的马灯,进入时,要先用火柴点着马灯照明,以便在拐窑里寻找需要之物。出口处能看见灯光映照下一排整齐的黑釉子大缸瓮,缸沿下贴有标签,注明谷类、豆类、小麦、玉米等,我从来没有走进过拐窑里边,它究竟有多深、多宽?能容纳多少人?母亲说她小时候,日本人进村,外婆带着村里的女人孩子躲在拐窑里逃过了一劫。右侧一孔窑洞粉刷雪白,窑洞里打制了新一茬衣柜、橱柜、斗柜,给舅舅结婚新房备用;左边一孔窑洞和中窑之间有个过门,里边摆放着一套黑发亮的旧时家具,过一段时日,外婆就用蘸有核桃油的抹布擦拭一番,看上去黑发亮,透出古雅之光;三孔窑洞与西院之间有一座露天石磨坊,玉米面、小麦面、荞麦面、豆子面都是母亲和她的弟弟们在那儿磨制而成窑洞东侧坐东朝西有三间用砖瓦盖就的偏房,南间放置闲杂农具,锄头、篝犁、镰刀;中间放置着一排荆条编织、麦秸泥灰裹的粮囤,北间房进门就是一盘三米长、二米宽的石板炕,炕边是炉膛,可以生火居住,为改善起居条件,外公把小瓦房涂抹上麦秸泥,白石灰粉刷,砌了一盘小土炕,供三个几居住。
村里发起“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有人出人"的倡议,生活优渥的外公,积极参加为国捐钱捐粮行动,并鼓励年少有为的大舅栓弟参加革命军队,成为炮兵连的一名出色的战士,参加了三大战役,后因长时间在水中浸泡,落下终身残疾。
根锁和根栓出生后,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两个老生子,成长阶段缺吃少喝,个码长得都比外公低了一截,眉眼也没有长开,已到少年婚配阶段,托人说媒,却因父母年岁已高,家境日渐衰落,相貌平平而迟迟未谋得门当户对的人家。后经媒人多次奔波,在远离家乡的百里之外,串排了一个无儿独女家户,根锁翻山越岭,入赘给人家。外公心有不舍,却迫于两个孩子都已成人,婚事迫在眉梢,便同意了根锁先完成婚事。
家里留下根栓一个男孩,越发显得稀罕、娇宠,严厉的外公唯独对此儿舍不得动粗、使唤,外婆更视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根栓虽然个码不高、长相一般,但自幼生得干净利落,经常穿着一双雪白雪白的白底黑帮子鞋,人也聪明、个性略微有点顽劣捣蛋,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家,一年又一年过去,还没有讨回一位贤淑佳人,填补空房。不知何时起和坡下院的柱子家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亲。
这天,根栓准备到地里摘些青菜,去大姐家一趟。
柱子的老婆扭着腰姿,站在梅岭前山头的高崖上,看着根栓从自家门口出来,便生出一个主意来,她经常以这样的方式,勾住根栓忘了要干的活计。女人迎着根栓,沿着村中间一条小坡,紧步走来,一双细迷的眼睛转动了几下,把褐色披肩长发往脑勺后边甩了甩,鹅蛋形的脸庞一下变得红润;柳眉弯弯,琼鼻微翘,话语间散发着一股氤氩香气。碰头后,根栓走到女人身边伸出了右手,他习惯地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女人满脸炸开了花一样说:“死鬼,我就知道你不会逛了我。"她身材虽然微胖,上下却很匀称。在根栓眼里算是这个小村庄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但是男人们在一起议论她时,似乎没有人能说出她究竟是哪里更美?不是眼睛大,不是鼻子挺,也不是皮肤有多细白润嫩;可是她就是经看,越看越耐看,她的长相、身码、口才样样拿得出手。女人跟在根栓身后,一边搭话一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一进大门根栓就抱起女人,扛在肩上,进了家门,把其放倒在炕头,女人的头发一下披散开来,三千青丝如瀑布一样从炕棱上垂下。她扑楞地翻起身子,推开了根栓,跳下炕走在灶台处,沿着墙角爬到系着红裤带的孩子跟前,在眼泪汪汪的小脸蛋上“啵啵"地亲了几下,解开系在腰间的红绳子,双手捧起孩子放在根栓的怀中,轻推一下:“死鬼,别往歪里想,好好给咱管孩子。"根栓把孩子放在炕上,死皮赖脸地拉住女人,女人急着要走,他硬是不放,两个人扯来扯去,僵持了半天,孩子在炕头哇哇地哭了起来。根栓心疼地抱起孩子,在小屁股上揉了揉,满眼里都是娃,对着女人索然无味地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女人急匆匆走向洗漱房,根栓抱着孩子一只脚跨出门槛,一只脚在里边挡住女人:“你是不是又要去青石圪突院?都是些啥人?你能贏了吗?我今儿个得去大姐家一趟,你把握好时间。”他最忌讳的是女人涉赌,她每次找他看管孩子,都是为了抽得机会出去赌一把。
“你去大姐家里,带着大宝,没人会把你咋。”
“不行不行,每次去姐家总是带个娃,不好意思的。”
“我说行就行。反正娃儿交给你了,不去圪突院,去三涧西区的几个姐妹那儿,没准手气好,给你赚个象牙白的烟斗把子。"女人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她一迷根栓,根栓就沦陷:“好吧,去了先定规矩,按时结束,不要贪场。"女人说:“死鬼,给咱管好娃,我回来给你做好吃的。"说着满脸笑,开了花一样。她用五分钟梳妆打扮,三分钟换一身妖冶的裙衣,一分钟打开抽屉,数出一沓钱币,装好钱袋,风一样飘出家门。他紧跟着拽了一下女人的后襟,在女人的屁股上又美美掐了一下再三叮嘱:“不要贪钱,玩玩就回来,有娃哩。‘
女人回应道:“知道,别跟个婆姨似的,崂唠叨叨、唠唠叨叨"她没住脚,抽身而去,又擢了一句:“管好娃,炖个水蒸蛋,让娃吃好哦!”一溜烟似地从大门口的栅栏边挤出去,往三涧西区而去。
二
天气渐渐晴转多云,根栓把孩子放在炕上,一屁股坐在窗台上,掀起窗帘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直到女人从门前的山坡路上拐了弯,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放下窗帘,从炕上跳下来,抱起对着自己咿咿呀呀的小脸蛋,双手托在胳肘窝下,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地上来回转圈,轻轻摇晃。孩子张开小嘴巴打哈欠,他赶忙给冲奶粉,一边喂奶一边注视着孩子,看着他慢慢入睡,小心翼翼放在小褥子上,轻轻盖好小绒毯,躡手躡脚地趴下炕,等了一会,确定已睡熟了便悄悄地溜出门,用一把长方形的锁子搭在门栓上。匆匆跑到离自家不远的责任田里刨出一些新鲜的土豆,又拔了十来个红萝卜,摘了一些青辣椒和豆角,混杂堆放在蛇皮袋里,捏住袋子口拧了几圈,往肩膀上一擢,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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