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想做母亲的鸡

作者: 胡爱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见过会打鸣的母鸡吗?很多人肯定会认为母鸡打鸣纯粹是无稽之谈。不管有没有人相信,反正我是见过也听过,而且还知道它一直想做母亲却没做成。因为这只母鸡是我喂养大的。

那年,我被分配到工作,本应该是可以留在办公室的,只因没有向场长投掷两枚手雷(送两瓶酒),发射二百发子弹(外加一条香烟),就被打发去养鸡。

农场的鸡并不算多,总共也就五十来只,主要是为职工食堂提供鸡蛋。但送到食堂的鸡蛋只有少部分给职工做了蛋汤,大多数都为农场的几个主要领导开了小灶。其实,五十来只鸡完全可以散养,但场长不同意,说散养不好管理,丢蛋又丢鸡,或多或少会给集体造成不必要的经济损失。于是,经过场务会研究通过,以提高职工生活质量的名义,用食堂可以购买五十年鸡蛋的钱,按照打造百年工程的要求,在农场的黄金地段建造起了一座比农场小学还美观漂亮的鸡舍。鸡舍是场长小舅子揽的工程,又转手承包给某施工队盖的,农场的人心知肚明其中的猫腻,但大家只是看破不说破。即使有人质疑,大家也会极力为场长辩护:“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场长清正廉洁得和母鸡一样,从来不吃自己窝里的蛋!”

我们场长不愧是位高明的领导,钱花得让农场职工服气,鸡住着也舒心。五十来只鸡再不用每天风吹日晒雨淋,撒野似地去地里辛苦刨食,一日三餐有专人伺候,而且顿顿是价格不菲的精饲料。鸡们住得高档,吃得营养,自然产蛋积极性也倍加高涨,产蛋量比上年连翻两番。鸡屁股争气,我脸上争光,在年终总结表彰会上,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先进工作者称号。场长还亲切地握着我满是鸡粪臭的手鼓励说:“小伙子,好好干,让你去养鸡只是组织对你暂时的考验,咱们农场绝不会埋没一个人才的。"场长的话让我心潮澎湃,暗自庆幸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眼前顿觉一片宽广。

然而,我还没看到黎明前的曙光,就被一只鸡给毁了。

万物皆有天性,鸡也如此。即使没人管它们,它们也完全懂得自己该如何生存,怎样生活。农场的鸡以前是散养的,鸡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闲逛觅食,饥渴都能自己解决。那时候人工孵化技术还未普及,乡村鸡的生殖繁衍基本靠母鸡孵化,为此农场还特地养了几只公鸡。公鸡除了承担缔造下一代鸡仔的光荣使命,还肩负为农场报时的职责。当时农场戴腕表的人只有场长、副场长和办公室主任。副场长常年病休不上班,办公室主任的表不是慢就是快,常常因为捉不准时间而误事遭场长训斥。公鸡打鸣具有规律性,在当时没有钟表的情况下,农场的人就以公鸡打鸣来算时间,比如凌晨鸡叫三遍该起床了,中午前鸡叫该收工了等等。母鸡们出去觅食,有公鸡呵护,还可以减少黄鼠狼的侵害,忙里偷闲找找爱与被爱的感觉。如果情投意合,母鸡就半蹲或全蹲在地上,翅膀向左右撑起,像把两只肩膀同时向上耸起的感觉。充满激情的公鸡双爪从后踩到母鸡背上,尖嘴叼住母鸡的冠或头上的羽毛,翅膀上下扑扇,保持着平衡,随即压低尾部,让双方更加靠拢吻合,公鸡不由自主地抖动几下身子,好事就完毕了。母鸡们生蛋也自由,不用在指定的窝里蹲半天,可以随心所欲地生在秸秆垛下或草丛里,反正有饲养员隔三差五去捡。若有只母鸡突然不见了,饲养员也不着急去寻找,悠哉悠哉等上不到一个月,丢失的母鸡就会自己跛着方步骄傲地凯旋,身后还跟着十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鸡仔。

鸡们的生活层次虽然很低,和人类相比完全不值得一提,却是简单快乐。简单快乐也是很多人所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但谁也不想去做一只鸡。鸡们的快乐还在于不用通过繁琐的相亲、订婚、结婚等程序,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和幸福,而人不能。

农场的鸡舍建起来后,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给鸡的生活做出了安排:鸡舍实行封闭式管理,而且光养母鸡不养公鸡。场长说,现在小鸡仔到市场上就能买下,我们还用公鸡做什么?我们农场不养闲人,更不养闲鸡。

有了鸡舍后,鸡们晚上睡觉再不用挤在一起争夺地盘,全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尽管空间不大。一日三餐定时投放,没有了到野地里奔波觅食的旁顿,有足够的时间和左邻右舍家长里短扯闲蛋,每天过着闭眼打盹睡觉,睁眼吃食生蛋的悠闲生活。居所的改变也使鸡们的生活主题更加鲜明突出:那就是快生蛋,多生蛋,生不了蛋就完蛋。而且这辈子也甫想见到公鸡一面,那些情呀爱呀踩背的好事呀全部和母鸡们拜拜了,即使母鸡们想人非非,心甘情愿让公鸡非礼也只能在梦里了。但人们为鸡安排的这种生活貌似并未使鸡们痛苦不堪,它们不但接受了,而且还很快的适应了。鸡就是鸡啊。

我也知道鸡们的接受和适应出于万般无奈,鸡们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内心还是向往那种自由放飞的日子。但鸡的地盘人做主,不喜欢也插翅难逃,为了活着只能选择逆来顺受。即使把鸡换作人又能怎样,非但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还徒增无数烦恼和痛苦。

然而,让我毁掉前程的那只鸡却与众不同。它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群养的时候,也像个黄绒绒的小圆球一样可爱,除了脖子上圈着一条深黄色的细纹让我记住外,并没有其它特别的地方。大概是鸡之初也性本善吧,它在我喂食的时候总是让位于别的小鸡仔,等别的小鸡仔吃完了,它才独自去吃。闲空的时候,它还帮别的小鸡仔清理羽毛,与小鸡仔们相处得其乐融融。后来,随着小鸡仔们渐渐长大,这只鸡的性格也逐渐暴露出来,它常常独自游离于鸡群之外,或是站立或是卧着,微闭着眼睛,不知在思考什么。别的鸡走到它跟前也置之不理,甚至会把头藏进翅膀底下看都不看一眼。小鸡仔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让我都觉得心烦意乱,但这只鸡竟然充耳不闻,纹丝不动。我对它的惊人定力真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由此也心生喜欢。

它性格独特,长相也异于别的母鸡。这家伙躯体比其它母鸡瘦,双腿比其它母鸡长,全身羽毛雪白且丰满,两只乌溜溜的黑眼晴炯炯有神,脖子上的细纹也愈来愈发清晰,像挂了一条金项链,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贵妇人。也希望它能给我带来好运。

贵妇人随着年龄的增大,不再静默思考。不知是思考成熟,还是觉得再思考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性情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每天不是伸着脖子紧町着鸡舍的小窗户看,就是跟野鸡一样张着翅膀在鸡群里横冲直撞,努力学着向上飞翔,不久就飞出了一米深的饲养池,最后竟然能飞到鸡舍三米多高的钢架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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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母鸡分笼喂养时,我才真正领教到了贵妇人的桀不驯。我紧紧抓住贵妇人两只健壮的翅膀往笼里放,它说什么也不肯进去。我硬塞,它就用爪子牢牢抓住笼门入口处,拼命地往后缩身子,并且猛然回头在我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我疼得一松手,贵妇人趁机逃脱,扑棱翅膀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当我捂着渗血的手背再寻找时,贵妇人早已不见踪影。

我追赶出鸡舍,看见贵妇人兴奋地一会儿飞上鸡舍顶,一会儿又飞落回地面,板着个脑袋东啾瞅西望望,感觉外面的世界都是那么新鲜好奇。望着贵妇人的满脸得意,我才有所顿悟:贵妇人逃离鸡舍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它之所以喜欢独立思考,勤奋地练习飞翔,都是为逃离而做准备。它根本就不想在鸡舍里待着,渴望自由的执念促使它千方百计去逃离。

虽然贵妇人逃离了鸡舍,但没有逃离出我的视线,它每天在鸡舍附近游逛。我没有办法抓到贵妇人,只能任由其逍遥在外。反正场长闻不了鸡粪臭,一年到头也不光临一次。至于往食堂送蛋,多一颗少一颗也无所谓,眼下经营不景气农场正搞下岗,大家都关心自己的屁股坐哪里,根本没有人关心鸡屁股一天产几颗蛋。再往严重里讲,如果有好事者或别有用心的人跑到场长那里告状,说我管理不善,随意让鸡跑出鸡舍到处瞎逛,我就说那只鸡根本不是农场的鸡,至于从哪里流浪过来的,我也说不清楚。周边村子养鸡的农户多着呢,有谁能证明那只鸡就是农场的鸡?

当了几年鸡司令,我不仅学会了在场长面前下软蛋,在是非面前不下蛋,更会在错误面前不认蛋。平时摆着一副死鸡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外加满身的鸡粪臭,谁怕谁?甬说一只鸡不回鸡舍,就算是死上三五只鸡,有谁愿意来臭烘烘的鸡舍顶替我的岗位?我还巴不得有人来顶替呢,老子早呆腻了。我对场长的话越来越不相信了,对农场发生的大小事情也渐渐冷漠了,唯独把“爱场如家"这四个字牢记在心,隔三差五偷上农场的鸡蛋往自家拿,哄父亲说是场里发的福利。父亲羨慕地说:“还是当工人好啊,单位发的鸡蛋比咱家鸡生的蛋都多。‘

我一直对贵妇人心存喜欢,更被它敢于抗争、追求自由的精神所感动。贵妇人虽然不回鸡舍,但我每天按时为它提供饲料和水。当然,这些显眼的东西不能摆在明面上,只能放在鸡舍背后的隐蔽地方,以免让别有用心的人看见,诬陷我用集体的饲料喂“野鸡”。

每天忙完鸡舍的事情,得着闲空的时候,我就坐在鸡舍前目不转晴地看着,或者也是一种欣赏,任由贵妇人飞上飞下,像一片洁白而轻盈的羽毛飘来飘去,那种无拘无束的惬意让我真是羨慕。想想自己每天守着一群吃了睡,睡了吃的鸡婆子,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有时候自己寂寞得想哭。可是我没有勇气放弃现在的工作,打破别人给我的定位设置,像贵妇人那样敢为自由出逃,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唉,我真是活得连一只鸡也不如!

自己成为不了英雄,我只能爱惜英雄,对贵妇人千方百计地好。有时候,贵妇人看到鸡舍开着门,就试探着回来看望自己曾经的家。贵妇人对鸡笼里的伙伴很是不屑,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而笼子里的鸡们则纷纷交头接耳,用怪怪的眼神对着贵妇人指指点点,似乎在嘲笑贵妇人:你放着吃喝无忧,更无风吹日晒的舒适日子不过,跑出去干吗?看看你那瘦了吧唧的穷酸样,就知道如今混得不咋地,恐怕晚上睡觉连个窝也没有。

不管鸡们怎么看待贵妇人,我对贵妇人的回访是深受触动,而且还有点小感动。于是,我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方便面,揉碎了拌上调料去喂贵妇人。贵妇人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警惕地看看我,怕是陷阱,想要转身离去。我知道贵妇人心有忌惮,就把方便面放在地上,快步走进鸡舍的最里面。贵妇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方便面,试探性地啄了一口,又抬头四下张望张望,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放心地啄食起来。吃腻了饲料的鸡们看了不免心生嫉妒,叽叽喳喳的不满声顿时响起一片,异口同声地向贵妇人发出严重抗议。但贵妇人不在乎,吃得更加起劲,吃完后还得意地仰脖子“咯咯咯"放声大笑一阵,然后才转身离去,给笼子里的呆鸡们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

贵妇人自从享受到方便面的待遇后,回到鸡舍的次数明显增加,我也设法拿出好吃的招待它。慢慢地,我和贵妇人的感情距离逐步缩短,一天天彼此靠近,最终实现了面对面,贵妇人敢无所顾忌地在我手心里啄食。贵妇人把我当成了朋友,我把贵妇人当成宠儿。从此,我的心里有了念想,生活不再寂寞,日子顿觉充实而有了意义。我一天不见贵妇人就像丢了魂一样神不守舍,似乎贵妇人已经悄然融进我的身体,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命运由不得我,更由不得一只鸡。不久,贵妇人就闯祸了。

贵妇人每天飞上飞下,肌肉越来越发达,翅膀也越来越硬。它的活动范围不再满足于鸡舍周围,逐步向周边发展,经常到附近的村庄街巷和农户院子里转悠。有时贵妇人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是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去附近的村庄里找公鸡去了。因为我猜想,贵妇人不仅渴望独立自由,也渴望拥有自己的爱情,更渴望做一位幸福的母亲,这样也不枉来世间一遭,白做一回母鸡。有几个到农场办事的农民,路过鸡舍看见贵妇人时,就对我说在自家鸡群里也见到过,但不知道谁家的鸡,长得如此漂亮,让几只公鸡为其争斗得头破血流。

更让我惊奇的是,潇洒浪漫的贵妇人不仅能独来独往去走街串巷,还学会了像公鸡一样打鸣,而且不分时候,常常在半夜打鸣。我真不知道贵妇人是中了哪门子邪,它为什么要学公鸡在夜里打鸣?是形影相吊的它在夜里觉得孤单,想以打鸣的方式唤醒黎明,盼望尽快天亮,去找自己心仪的公鸡?还是它觉得鸡舍里那些逆来顺受的同伴们可怜,想用雄性的呐喊提醒它们——我们不能只为了生蛋而活着,鸡也有自由,也需要爱情,更不能放弃做母亲的权利。

夜深人静的时候,农场的人们带着一天的乏累早已进入梦乡,房顶上的贵妇人却突然兴起,扯着嗓子仰天长鸣。贵妇人独自打鸣不算什么,也不至于搅乱人们的睡梦,但周围所有的公鸡都积极响应,此起彼伏的鸡鸣就让人们受不了了。农场的职工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工作自然缺乏精神,随之生产也搞不好。场长为此感到很头疼,派人四处打听,到底是谁家的公鸡这样不可理喻,非得在半夜打鸣扰乱农场的生活秩序,破坏农场生产经营,并拿出十斤鸡蛋作为悬赏。不久,就有人跑到场长办公室领赏,神情不安地告诉场长:爱在半夜打鸣的鸡找到了,不是附近村庄的,就在咱农场的鸡舍顶上,而且还是只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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