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与故乡间的深邃诗思

作者: 董晓可

一位诗人以热情并在神圣的灵感之下所作的一切诗句,当然是美的。

——德谟克里特

在柏拉图的艺术世界中,诗人是被神灵青睐的对象,他们因诗神附体而生发灵感,进而见到了“尘世的美”与“上世里真正的美”。他们又因诗兴的迷狂而敏感、脆弱却也骄傲、自负。在这里,没有莎士比亚式的“tobeornottobe”的选择,而只有一种不期而遇却宿命使然的灵魂碰撞。在这些诗神的“宠儿”抑或“怪胎”中,无疑是万千之一。作为一名常年于矿井巷道里掘进的“准90后”矿工,在夜以继日的漆黑环境中,有一天他突然有了卡夫卡精神疆域里地鼠一样的惊悸,再或者是出于对茫茫无尽生命历程的虚无恐慌,于是便拿起了笔,写下了一句句这样的诗行:

每向前走一步,黑暗就多一寸我们要挖多久,才能挖到亮光

这一写,他发现自己是真的热爱诗歌呵。这一写,也便是五年。后来,他那厚厚的诗稿入选了“21世纪文学之星”,并以《余生清白》命名、出版。而后,在自媒体的大浪淘沙下,他和他的诗歌被一再推出,传奇性地制造了诸多个“10万 + ”的阅读量,成为引人瞩目的存在。2023年10月又作为中国作协45位新会员代表之一,赴京参加“作家朋友·欢迎回家—作家活动周”系列活动…但他并未陶醉于此,而是继续静心省思。去年初,榆木又推出耗费数年时间打磨的新诗集《我在矿洞收集星光》。在此二诗集中,我仿佛看出了他作为诗人的深邃诗思。我愿意以此为出发点,从他诗歌的蜿蜒溪流中捧掬三五水花。

底色与调色

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底色。底色,是诗人的心灵底板,是其深邃诗思与绚烂诗境的根本承载。在诗集《余生清白》的封面上,有着的雪山与旷远天地间一匹白驹。这俨然与诗人榆木黑暗的地下工作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是这种黑白交织的光明憧憬与黯淡省思构成了榆木诗歌的底色。在今年年初,榆木于《人民日报》文艺副刊发表了题为《一块煤,一个字》的富有心灵独白意味的文章。这其中,有一小段话尤其值得关注:

我把想象中的文学概念彻底释放出来,并赋予诗歌一种实在的意义。支撑这种观念的,是词语的准确性和个体经验的真实现场感,而我仅仅是将一块块煤一样的汉字从矿洞深处搬运到白纸上。一首诗歌放不下煤矿,一座煤矿却可以放得下一生;一个汉字写不透一块煤,一块煤却可以悟透人生。我尊重每一个汉字的到来,就像每一句诗歌对白纸的尊重,就像每一块煤对大山的尊重。

在此,他用了类似于张二棍的“搬山记”的诗歌构筑方法。但略有不同的是,他搬的是黑色的矿山,而目的地则是白色的纸张。此矿山之黑与纸上之白中,显然寄予着榆木作为一位煤矿诗人的心灵归属。

无疑地,黑色是矿山中巷道的颜色,也是被马克思称为实现“使用价值”(埋藏的煤)朝向“价值”(兑换的货币)的“惊险的一跃”的必然通道。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黑色在榆木的诗歌中,是带有现代社会“原罪”色彩的忏悔意味的。在这一晦暗而浓重的色调构筑中,榆木不断地进行着反复的、近乎虔诚的呈现:

白天,我们在矿洞里。晚上,我们在矿洞外所以,我们的黑夜比白天多如果某天,我们也留在了矿洞里大可不必悲伤。因为我们欠这片土地的,总要归还《写给我的矿工兄弟》总有一些人,会忘记来时的路所以他们,永远地留在了黑暗里可是,也有一些人明明记得回去的路还是留在了黑暗里《矿难》我们每天都在用沁河的水洗澡可怎么就洗不干净一个人的灵魂《沁河的水》

在《余生清白》中,有着相当大比例的诗都在描写这种饱含着苦难与泪目的黑色情感。这是诗人十年矿工生活的凝聚,是其对生存之困与时代之痛的本能书写。应该说,正是这种黑的底色构成了他诗歌中凝重、厚实的精神基座。而以此为凭借,诗人也在进行着“白”的突围,这便是其对于光明的向往与色彩调剂。这其中,有柔弱生命的呐喊,有亲人挂念的爱意,也有真与美的人世呼唤。在《理想》一诗中,作为主人公的“他们”不断以“理想”之名被沉重生活拖拽,在“还清房贷”“存上十万块钱”“孩子攒上结婚钱”的等待中,希冀有一天能逃离煤矿,但“十多年过去了。在六百米深的地下,他们/依然被黑乎乎的巷道紧紧地咬住”;而在《爸爸,别下井》中,面对咿呀学语的两岁儿子“别抽烟”“别喝酒”的视频“请求”,“我”一一答应。但对于“别下井”这一懵懂要求,“我”却半天不能回答,因为“我戒不掉生存”。如同硬币两面,在源自生活沉重与生命苦痛的同时,诗人在其中还融入了诸多人间的牵挂与爱意的诉说,而这正是其诗歌中暖人心扉的人间温情所在。

作家关仁山曾说:“现实有丑恶,但作家不能丑陋;人性有疾患,作家内心不能阴暗…作家的内心要不断调整自己,要有激浊扬清的勇气,还要有化丑为美的能力。自已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还要从反思中给人民以情感温暖和精神抚慰。”(《文学应该给残酷的现实注入浪漫和温暖》,《中国文学批评》2016年第1期)生活是艰难的,生存是苦涩的,而如何将冷酷的生活冰山,以自已独有的方式,调色为慰藉人心的温暖小山,这正是诗人的温情之所在。在此层面,《诗经》中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吟唱;杜甫在饥寒交迫中仍为“天下寒士”搭建了“广厦千万间”;海子“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顾城用“黑色的眼睛"执着地“寻找光明”。毋庸置疑,这世界是需要温暖、爱意与光明的,这是诗歌的柔情所在,也是其坚韧的力量所在。在榆木的诗歌世界中,矿山芸芸众生的生存与命运,成为其抒情的精神底色。正是靠着这种“黑白”精神底色,他在自己的诗歌大地上,以自已调制的色调,构筑了一座艰辛却充满暖意的“爱之小庙”。

矿洞与星光

从诗集封面来看,《我在矿洞收集星光》与《余生清白》形成了鲜明对比。迥异于《余生清白》那雪山与旷远天地间一匹白驹勾勒出的纯洁意象,《我在矿洞收集星光》的封面直接用墨黑色调,蜿蜒的矿洞被黑暗淹没,一位渺小的个体静静站立在浩茫星空下。诗集包括“一瓶可乐的空间叙事”“井下,风是不走回头路的”“煤矿工人的一天”“乌鸦十八章"等10个部分115首诗。从内容来看,不仅涵盖了诗人对煤矿工人日常生活的点滴记录,还以此为情感基石,延展为更加广阔的源于芸芸众生的爱与痛、诗与思。如果说,数年前诗人在凝眸矿山与矿山上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时,带着不可抑制的罪感意识与近乎虔诚的忏悔,那么在数年后,诗人已真正意义上融入了黑暗,将矿山、巷道、采煤机、变电站,以及矿洞中的一切生灵,作为其深邃诗思与绚烂诗境的重要承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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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聂尔说,榆木的诗“带有大地的力量和沉重,这些诗行本身就来自大地的深处”。是的,这位有着十年井下工作经历的诗人,在一点点凝聚着大地深处的生存之重与托举希冀之力。在《夜班》《井下的风》《煤矿工人的一天》等诗歌中,有矿洞里的繁重劳作与极端孤独,有肉身存在需求与生离死别伤痛,更有柔弱生命的呐喊,亲人挂念的爱意,以及真与美的人世呼唤,这是其诗歌中暖人心扉的温情所在。从某种意义而言,生活是艰难、沉重的,而如何从冷酷的生活冰山中,发掘出慰藉人心的温暖力量,显得至关重要。在“每向前走一步,黑暗就多一寸”的矿洞里,榆木所构筑的充满暖意的庙宇,承载了非同寻常的感人力量。

榆木的诸多诗歌探索源自矿洞深处,这使其诗境隐秘而深邃。这种独特的质素,让《我在矿洞收集星光》的百余首诗充溢着内在的神圣感。在此,诗人榆木以矿洞里的亲情、爱情为向度,以人间温情与生命哲思为观照,调动每一粒深埋汉字的抒情力量,点亮了每一盏行将枯萎的心灯。无论是“井下,风是不走回头路的”“煤矿工人的一天”等现实题材的直面,抑或“一瓶可乐的空间叙事”“乌鸦十八章”等富有思辨的空灵世界,诗人都始终植根于大地、立足于人间,以饱含热度的情感与孜孜不倦的突进,将内心的痛苦、孤独、绝望,渴望、祝福、爱意与每一个善良、淳朴的灵魂融为一体,以期抵达俗世人间凡尘个体心灵世界的安放。这种笃深的诗思交汇,不单需要一种基于众生的同情与悲悯,更需要一种基于人性与艺术之真的“心灵的定力”。依此出发,榆木在矿洞里收集的“星光”,绝非高蹈的、形而上的彩云,而是一个个深藏着的、可触可感的人间故事。一定意义而言,《我在矿洞收集星光》是这些故事的集纳,这些凡尘大地上的一点点露珠经由诗人的收集,宛若暗夜天际的星光,连通了家庭与社会,实现了浩渺星空与内在道德定律的辉映,照亮了孤独的自己,也温暖了并不遥远的读者。

凝望与守望

故乡,是榆木诗歌世界中矿山之外的另一方重要天地。

在这个城市化加速而乡村被迅速掏空的时代,“故乡何谓”与“故乡何在”日益成为诗人的心灵焦虑与情感之痛。在雷平阳那首著名的诗歌《亲人》中,有着这样不无悲怆的表达: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

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一生

苏子有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在凡尘世俗间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在为生计奔波的日日夜夜中,故乡似乎日益被揉碎在记忆深处。而在此层面,榆木或许是幸运的。因为淳朴、天然的他葆有了一方完整而可以依托的故乡精神之地,尽管这方土地也难以逃脱分崩瓦解的最终命运。在这里,有他从沁河里捡来的鹅卵石,他可以借此“把一条河/安放在这小小的村子里”(《鹅卵石》);在这里,他能够在乡间小径中轻轻步行,并因一只赶路的小小甲虫而放慢了脚步,因为“如果我脚步重点,带给它灾难/我担心等它回家的母亲,会因此而陷入绝望”(《乡间路》);在这里,他还能在月圆之夜到院落里乘凉,并对落在手臂上的蚊子纹丝不动,因为只要“轻轻一动,定会把这一小片月光给弄疼了”(《一小片月光》);在这里,还有诗人与画家动不了、而父亲却只是“甩了甩牛鞭”便用“翻出的田地”接住了的“佛子山/还有,佛子山的阳光”(《佛子山》)。正如他在《一颗弯腰的谷子》中写道的那样,“就让我把整个秋天安顿好”,这种于故乡的土地、安顿故乡的举动,是何等让人心动,因为他还珍藏着一双“故乡之眸”,可以静静地凝望着故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这,该是何等的幸福!

但现实不是乌托邦,故乡也慢慢成为空无之地。以前“几百口人,是一个巡家村”,而现在“九口人是一个巡家村”(《巡家村》)。成年的诗人走向了城里,但却“没能给乡下的父母,挤出一张床”(《几只麻雀》)。在《三只碗》中,诗人写下了这样富有隐喻的句子:

现在,仅剩一只碗盛满了,她六十岁的骨骼放在一日三餐的床上

另外的两只。一只扣在她男人的坟头,十五年了一只,被她的儿子,带出去生死不明

之前,她从深山里,迁进村子时

带来两头牛,一群鸡,分了三亩田地

还有她的男人,和孩子

三只碗,满满的

在此,我们看到了作为故乡的乡村之荒芜。在这种荒芜中,诗人依然执拗地守望着这方可以背靠的大地,一如孤独的母亲守望着晾衣绳上啾啾“唠嗑”的燕子(《孤独》);一如他任性地写道“哪怕只有一个人。巡家村还是巡家村/如果没人了,巡家村就是一座山”(《巡家村》)一般;一如他将“故乡”作为“余生”之“清白”寄托那样:“余生才有清白,清白才会有,落脚的地方。那就是,故乡。一喊就颤抖的故乡。"(榆木:《谈谈我的首本诗集<余生清白>》)在此,故乡成为了他孤独的愁绪,也成为了他丰盈的滋养。背靠故乡这方深厚而日渐萧瑟的大地,榆木在诗意凝望与孤独守望之间,见证着一个时代的悲痛变迁。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亲历的变迁,因而能让我们生发出深深共鸣与强烈痛感。

秩序与诗心

在《余生清白》的创作札记中,榆木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叔本华说: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而我,选择后者。所以,这条河流给我的孤独,就是这条河流的孤独;是几只水鸭,读懂水的孤独;也是我,读懂每一粒汉字的孤独。所以,我才想,让每一粒用旧的汉字,在余生里重新活过来。

这,或许可以成为他的“诗心”之所在。哲学家帕斯卡说,人就像一根芦苇,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甚至一阵风、一滴水便可以将其摧毁。但,人却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这是人之为人的高贵之所在。现代社会,于后工业时代不断喧嚣、相对物化的社会架构中,如何葆有一颗有温度而会思想的“诗心”,显得愈加艰难。如果说,在神启的时代,上帝以“信仰之塔”的规训体系不断摧毁着人类弱小的“巴别之塔”,而引发了人们对于灾难、生存与艺术的深思。那么,在流动的现代性以及现代秩序所带来的渺小感与虚无感面前,对于“诗人何为”这一问题的追问,或许意味着更多的挑战与危机。是像里尔克那样于思想的阁楼中朝向精神深度不断掘进,还是如叶赛宁一般用淳朴炽热的心灵讴歌大地?抑或如艾伦·金斯堡一样发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嚎叫”,再或者如T·S·艾略特那样构筑一个“空心”的后现代心灵“荒原”?这里有一个自由心灵与文明秩序的碰撞问题,而这,也是诗人如何葆有不羁“诗心”之精神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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