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张石山的认知

作者: 楊占平

杨占平

2020年,我在全面阅读并研究了张石山的绝大多数作品后,加上平时与他的密切交往得出的感受,撰写了近3万字的长文《张石山:得赵树理真传者》,发表在《山西文学》上。这篇文章开头有一段话:“已故德高望重的评论家、作家、编辑家李国涛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撰写的一篇《张石山论》中,曾经这样评价张石山:‘得赵树理真传者,张石山一人而已。这是一句十分准确、到位的评价,得到文坛众多作家、评论家、编辑家的认同,更让张石山本人接受。张石山在后来一篇文章中解释道:‘就小说的语言风格,就对乡土民间的了解熟悉程度,包括幽默感,我有几分像赵树理。不用专门学,山西这片乡土教给我们的,大略如彼。李国涛老师对我的评价,当初或许是指这些方面。从外在语言风格向内在精神品格追究,民本思想,民间立场,我认为这些才更是赵树理的真传。”前不久,78岁的张石山也告别这个世界,成为逝者。赵树理、李国涛、张石山三位文学大家,可以在那个世界平静地创作、从容地谈论文学了。

为了起草张石山的生平简介,我又一次查阅了他的相关资料,找出他的一些重要作品,与他几十年相处的场面历历在目。我们一起无数次聊天、喝酒、唱歌、采风、开会,每次都是那么欢乐、那么尽兴;而翻看他的众多作品,让我重新置身到他构筑的文学天地中,仍然认为我在上面话语中,引述两人的说法和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时的。

在《张石山生平》中,我用“著作等身,影响深远”概括他的创作,决不是夸张事实,或者是情感话语,完全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据我统计,张石山一生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鳜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攻城》《清明无战事》;诗集《永远的三月》,散文随笔集《爱河之源》《都市的咒语》《叙述的乐趣》;长篇纪实文学《商海炼狱》《洪荒的太息》《六福客栈》(与谭曙方合著)《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传统民俗文化专著《人间耳录经》《礼失求诸野》(与鲁顺民合著)《大话山西》《晋地歌海》(与鲁顺民、任俊文合著);文艺评论《拷问经典》《被误读的论语》《戏台上的中国》(与王芳合著);电视剧文学剧本《窑洞法庭》《水浒后传》《兄弟如手足》《吕梁英雄传》《追梦苍头河》《阿里郎》《大明银城》《晋文公》;儿童文学“讲给孩子们的传统文化”系列丛书《方言古语》《一画开天》《无字天书》,等等。其中,短篇小说《镰柄韩宝山》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甜苣儿》获1986—1987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山西作家中唯一一位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者;长篇小说《清明无战事》获2016年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文学剧本《晋文公》获首届国家新闻广电总局优秀剧本创作奖。

毋庸置疑,张石山在五十多年的文学创作中,用将近千万字的业绩,交上了一份作为作家的超级答卷。用小说、诗歌、散文随笔、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儿童文学、文艺评论各项体裁都有佳作的成果,展现了自己是一个博采众长、全方位出击、实至名归的超级作家;用追求个性、揭示社会现实本质、深刻反思历史事件、充分表达老百姓思想、倾力播种民间文化优良传统、热情实践多样写作艺术手段的目标,证明了自己的确是赵树理的传承者。我跟张石山多次讨论过他自己的创作和文学道路,他是发自内心地要成为一名个性突出的作家。不管别的作家如何看待他的选择,也不管评论家怎样评价他的作品,他总是按照自己的感受和目标写作。因此,我认为前面所做的归纳总结,虽然是理论性的,却也是符合张石山的文学理念的。事实上,从他的一些谈创作的文章中,传达出的也是这样的观点。

综观张石山的文学道路和丰富多彩的作品,其实也是“晋军崛起”那一批山西作家的典型代表。我曾经在一篇关于“晋军崛起”的稿子中说过,“晋军”作家身处内陆,在艺术和技巧的时尚性方面不如京沪等地作家,但在文化传统的延续性上、思想内容的厚实性上、兼容并蓄的开放性上,却显示了自己的特点:既保持了传统的乡村题材优势,又开拓了视野,涉猎到城市、科技、历史等多个领域,尤其是文学理念绝不落伍,在全国文坛有一定的示范意义。因而,他们的作品在题材选择、主题深化、艺术探索等方面,都富有强烈的个性,更好地体现了文学创作的多元化特征,在山西文学创作界确实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很好地继承了“山药蛋派”的诸多优良传统,又有超越和发展。同时,对后起的青年作家颇具启示意义,使得山西作家队伍能够一代一代地接续下去。我的这种评价,自然是个人看法,却也是建立在多年跟踪“晋军”作家作品的基础上得出的。而支撑我的观点,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张石山的文学道路和创作实践。“晋军崛起”成为百年山西文学突出的亮点之一,正是张石山和他那一代作家的贡献。评论家研究“晋军崛起”现象,肯定离不开张石山,他在山西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否认。

2019年,张石山给一百多位朋友撰写“嵌名联”,最终编成《嵌名联集锦——文友传略》出版,其中他也给自己写了一副:“九流愿为儒者流安能枕流漱石;十家或是小说家有待返家归山”。可以说,这是张石山给自己的自画像,联中有些自谦词,却也是对自己文学人生的形象化总结,其中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创作、思想的道理,值得我们反复品味。他逝世后,我把这副嵌名联特意加在生平介绍中,家属非常认可。不少朋友在悼念文章中引用了这副联,表明了大家对他嵌名联的赞赏。

我在山西省作协供职多年,与张石山交往密切,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对他的人生道路和文学创作,都相当熟悉,写过多篇评介他的文章。我最大的感受是,在山西文坛,张石山是一位经历特别丰富的作家。他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战乱年月的城市贫民家庭,童年却是在大山深处的老家盂县红崖底度过。我多次随同张石山去过他的老家,那就是标准的山区,曾经就是吃水靠山泉,种粮靠老天,房屋简陋,但是民心淳朴,待人热情,传统文化根深蒂固。他后来特别喜欢民间文化,与童年生活有着极大的关系。

到了读书年龄,张石山被父母带回太原市,跟众多城里孩子相比,只是文言有差异,其他毫不逊色。他聪明过人,记忆力超群,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目标就是北京大学理工科,只可惜高中毕业赶上轰轰烈烈的运动,大学停办,失去了进北京大学读高能物理专业的机会。多年之后他经常说起,如果当时给他高考机会,他一定能考上北大,或许人生的路会走到科学研究方向。我和他的朋友们都相信,要是走上那条路,他肯定会成为出色的科学家。令他和我们大家欣慰的是,他的小女儿是美国顶尖大学的理工科在读博士,一定会完成他生前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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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实现上大学的梦想,张石山跟他同时代的青年人一样,怀着闯荡世界、锻炼自己的激情和理想,他报名参军,顺利入伍,成了一名驻守新疆的侦察兵。几年的军营生活与训练,让张石山的视野大大开阔,也养成了军人果断、坦诚、仗义、敢于担当、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这样的性格伴随了他的一生。同时,也把张石山的思维能力、做事能力、生活能力都提高了一大截,对他后来走上文学写作道路,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一直忘不了当兵的那段经历,为自己曾经是一名军人而自豪。记得我还在职时,每年八一建军节,省作协都要组织曾经当过兵的老作家、老编辑、老职工联欢聚会或者外出参观,张石山总是积极参加,活跃氛围,带领大家回忆当兵生活的艰苦与乐趣。2013年,我带领十几位中青年作家去新疆采访援疆干部并采风,张石山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听说这事坚决要参加,我也非常高兴他成为我们一行中的一员。一路上,他精神抖擻,激情澎湃,精力不输我们中青年,为重新踏上新疆土地而激动,给我们讲述他当年在新疆当兵的经历,让我们产生了强烈共鸣。回来后,他早早完成了写作任务,交了一篇优秀的文章。

服役期满脱下军装的张石山,被安排到制造火车头的太原机车车辆厂,干起了开火车的工作,是那种早期蒸汽机火车头,他的活是用大铁锹铲煤,保证火车头运行,完全是苦力工种,但他根本不胆怯,干得很是利索,征服了师傅和领导,同他建立了良好的朋友关系,下班之后,融入工友们的生活,抽烟、喝酒、讲段子。前些年,他经常召集老战友老工友聚会,多数情况我也被叫上一起欢乐,目睹了他与大家的友情,没有一丝一毫大作家的架子。

工作辛苦,但对于年轻力壮的张石山而言,很快就适应了。过了几个月,他感觉不能把时间都用在娱乐上,事实上,那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于是,他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他的超强记忆力派上了用场,小时候在老家生活的许多有趣的人和事,都一一浮现出来。关于张石山的记忆力,我是深有见识。他年轻时候读过的一些古代经典书籍,比如《论语》《唐诗三百首》等,到年老了仍然能够一字不差地背诵并书写出来,有些已经是过去多年的人和事,他可以重新还原场景,令人不能不钦佩。

凭借着读中学时良好的语文功底,加上在部队读文艺作品的感受,张石山写小说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主题思想明确,人物形象鲜明,故事情节有趣,尤其是语言文字生动流畅,投稿到省里刚刚复刊的文学杂志《汾水》,获得了编辑的认可,刊发了出来。如此,让张石山感受到了自己确实具备文学写作能力,喜欢上了这个事情,创作激情进发,成了省文联和《汾水》编辑部重点培养的青年作者,让他有机会参加各种文学笔会、培训班、采风活动,结交了不少成名作家和像他一样的业余文学写作者,可以说,一只脚踏进了文学圈。跟张石山同时起步写小说的“晋军崛起”代表性作家之一周宗奇,就曾经多次给我讲过当年他们一起参加那些活动的趣闻逸事,那种氛围让他们永远无法忘却,也成为他们初学写作的动力。

七十年代末期,《汾水》编辑部选调编辑,虽然张石山不是科班出身,但他凭借聪明天赋、创作潜力和对文学的喜好,让省文联领导马烽、西戎等老作家相中。那时候,正是全国开展思想解放大讨论时期,文学作品发挥着特殊的引导作用。一篇好的小说或者一首优秀的诗歌,能够让全国人民抢着阅读并且传诵,没有读过大学文科就要当一名发行量几十万份的文学杂志编辑,那可是不容易的。张石山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所在的工厂领导也认识到他是一名做文化人的料,不想耽误他的前程,很顺利地让他办理调动手续。不久,张石山的身份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一名从事体力劳动的蒸汽机火车司机,变成了一位从事脑力劳动的文学编辑。从这件事,我想到家喻户晓传统的伯乐发现千里马的故事。张石山确实是当作家的料,但是,马烽、西戎等老作家的提携,也是不可缺少的。张石山也一直感恩老作家,以学生的姿态对待前辈,特别是他倾力改编马烽和西戎的名著《吕梁英雄传》为电视剧,就是一种最好的报答方式。

身份的变化,对于张石山来说,不仅是工作单位和工作方式的不同,更主要的是他的文化基因优势有了用武之地。当然,凭着他的天赋和才气,不可能当一辈子火车司机,在那个文艺复兴时代,肯定还会有其他文化部门把他选走。不过,他那时候最大的兴趣就是要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感觉肚子里有许多故事要让他用文学作品方式表达出来,能够进入一个省级最权威的文学杂志社当编辑,是最好的选择。

刚到杂志社,张石山就做起了小说编辑。之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文字编辑工作,以往他写好稿子寄给编辑部,最后看到的是印刷出来发行的刊物,至于这中间是怎样走审稿、编辑、校对、印刷程序的,一概不明白。自己当上编辑,他就抱着谦虚的态度,真诚地向老编辑请教。编辑部管事的西戎、李国涛等前辈,都有着丰富的写作和编辑经验,更懂得如何培养新人,因此,除了言传身教,还安排老编辑带他们这些新入行的青年编辑熟悉业务。聪明的张石山拿出认真学习的态度,什么也不是问题。用不了多久,基本上摸清楚了编辑工作的大致规律。他本身是写小说的,现在看别的作者的小说,并不特别陌生,一段时间之后,稿子的好坏就不会看走眼了。他会认真填写每一篇分配给他阅读的稿子的意见。事实上,他把读别人稿子的机会,当作学习过程,对照自己的写作体会,让他的小说创作有了不小的提升。我自己也曾经做过多年文学编辑,虽然没有像张石山那样快速适应,但学到了许多文学、文字知识,一生受用。

几年过来,张石山就成为一位非常称职的文学编辑,经他手,从众多自然来稿中发现了不少有素质的作者,好几位日后都成了山西省的重要作家,并且走出了山西,融入到全国文学圈。他编发的一些高质量作品,提高了刊物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那一段时间,他如果发现有希望的基层作者或者好稿,比自己写出好作品还激动。因为他自已就是从企业一线工人业余写作走过来的,有着深刻的同理心,知道基层业余写作者的辛苦。他的诚心诚意,得到了基层作者的尊敬,很多人成了一生的朋友。作家毛守仁,一直忘不了他给编辑部投稿不久,突然有一天张石山找到他工作的地方,同他热情谈稿子,谈人生,让他的写作有了方向,他们也成了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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