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作者: 赵亚隽

爷爷已离世多年。我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他,有时还会梦到过去在一起的情景。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爷爷的文章,但感觉千言万语,却总是理不出思路,未能落笔。今年是爷爷去世十周年,思虑再三,决定就将我和爷爷之间发生的故事以及自己所看到和听到的关于他的事梳理记录下来,来纪念亲爱的爷爷吧。

我小的时候爷爷在大同工作,很少见面,基本没有印象。直到我六岁那年,爷爷调回省里工作,每逢节假日家人团聚才有了较多的接触。但因为爷爷工作的性质,还是很少能见到他,只是朦朦胧胧知道爷爷是个“老革命”,是个“大官”,对爷爷感到既陌生又神秘,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仿佛从记事开始,印象中父母就时常教育我“要注意影响”,虽然不太懂这句话的含义,但却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从小周围的人见了我非常“客气”,经常听到身边的人小声嘀咕或是交头接耳:这是赵力之的孙子。甚至于上小学时,有一次作业没有完成好,老师说:“回去让你爷爷看看。”直到现在和朋友、同志们在一起时,经常还会有人介绍:他爷爷是咱的老省长。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但每当这个时候都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倍感压力,常常担心做得好,取得进步,大家会说是沾了家庭的“光”;更怕做得不好,让别人笑话家里。

爷爷离休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每到周末或学校放假,我都会主动去陪陪爷爷。有一年暑假,爷爷把我叫到书房,拿出一张刚写好的宣纸,指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给我念道:“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祖宗,不是好汉。”爷爷继续说道:“明白吗,你要做一个好汉,靠自己,不能靠父母,靠家里。”我把这幅字压在写字台玻璃板下,经常会看看,心里默念。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会提起当年去家里玩时看到压在玻璃板下的这张纸。

2004年,爷爷九十岁,我也三十出头。还像二十年前,又是在书房,爷爷手里捧着给我写的一幅字,一字一字念道:“站得正,立得稳,大风大浪显英雄。”然后说道:“以前你小,告你不要有‘靠’的思想,现在你三十而立,这是爷爷再送给你的话。”我将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到家里墙上,时常揣摩这句话的含义。

随着年龄增大,爷爷有时会生病住院。爷爷八十岁时,恰好我二十岁出头,陪侍这个重任常常由我承担。印象最深的是,每当半夜爷爷需要小便,老人从来都是要耐心细致、一丝不苟地将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穿戴整齐再去卫生间,回来后再一件一件脱掉,摆放到一边。待爷爷睡着后,我闲得无聊,又一时睡不着,就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在楼道里一个人晃来晃去。多年过去,有一次到山大一院办事,碰巧遇到当时负责护理爷爷的大夫,对我说:“你好面熟。”想了一阵又说:“想起来了,你就是赵省长的那个孙子。”遇到曾经照顾过爷爷的大夫和护士,感觉很亲切,大家热情地聊了很多。现在想想,特别庆幸能在爷爷生病时照顾他,才留下了这些没有遗憾的记忆。

家里保存着一张爷爷抗战时期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爷爷三十岁左右,头戴旧时的八路军帽,身穿一件旧的羊皮大衣,腰中系着武装带,挎着一把盒子枪,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两臂环抱在胸前,两眼炯炯有神,高大威猛。小时候我曾经缠着爷爷好奇地问:“爷爷您杀过日本鬼子吗?给我讲讲。”他只是笑一笑,却不接话。爷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未听他提起过抗战杀敌、解放后的工作和特殊时期遭受迫害的事,更没有抱怨“不公”或对别人评头论足。甚至于父亲提出要为爷爷写“自述”,他也不情愿,认为自己过去走过的路,是一步一个脚印迈的,其足迹已被实践检验,没有必要写书。长大后,我也是通过别人之口才了解到一些爷爷的事情。

爷爷1915年10月出生于山西省介休县偏僻的小山村—板峪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因家里贫穷,直到16岁才到介休县立第三高级小学读书,用的课本都是借用其他同学用过的旧课本。尽管条件差,但爷爷学习努力,在全县四所高小毕业会考中取得第二名的成绩。爷爷高小毕业后,曾祖父认为在农村高小毕业就可以了,家里穷供不起上学,回家种地、娶妻生子才是本分,因而反对爷爷再继续读书。爷爷却不满足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抱定了只有读书才是出路的信念。在哥哥、姐姐的接济下,靠打零工挣取学费和生活费,得以在汾阳铭义中学继续读书。刻苦学习的同时,接触到很多革命进步书刊,在爷爷的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革命的种子。

1937年7月初中毕业之际,“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11月8日太原失陷。一个刚刚在学校受到革命熏陶的年轻学生,内心深处保家卫国的熊熊烈火被瞬间点燃。1938年农历正月十五刚过,爷爷不顾曾祖父的反对,在一个天未破晓的凌晨,毅然独自一人走出家门,投奔介休县人民武装自卫总队参加了革命。从此抛家纾难,奔赴抗日救亡第一线,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由于信念坚定工作出色,仅仅过了半年多,便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不久调任介休县抗日政府铁北办事处主任,领导介休铁路以北地区的抗日活动。

在这里有一类村庄,完全由日寇占领,那里的“维持会长"和“伪村长”大都很顽固。尤其是其中一个“维持会长”,为敌人搜集情报、出谋划策,对付抗日武装、杀害无辜群众,气焰特别嚣张。为了打击这些“维持会长”和“伪村长”的嚣张气焰,保障征粮等抗日斗争的顺利进行,爷爷决定除掉这个汉奸。于是他化装成中医,穿着长袍马褂,胸前挂上针灸的针袋,仅带着一名警卫员骗过站岗的伪军混入村中。按照事先掌握的情况,找到正在家门口散步的这个汉奸,爷爷迅速拔出手枪,对着这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随后叫上警卫员,边跑边解开长袍衣扣,跑到村堡墙上后,头朝下,将脚上的布鞋套到手上,撑着墙面溜下堡墙后钻进了玉米地里,等敌人听到枪声追过来时,爷爷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从此爷爷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打鬼子的故事开始广为流传。这次锄奸行动狠狠打击了铁北办事处所辖村庄的“维持会长”、“伪村长”等汉奸的嚣张气焰,暗地里都开始给爷爷领导的抗日队伍送情报、送布匹、送粮食。

一次,几个被抓到的伪军汉奸向爷爷求饶:“我们可从来没有去你家介休板峪糟害过。”爷爷冷冷回答:“我自从走上抗日这条路,就没考虑过个人的事。”随后让战士们将几个汉奸拉出去处决。爷爷不仅自己闹革命,还顶着父辈们的反对甚至怨恨,把几个堂兄弟也带出来参加革命,几个堂兄弟也都在后来的革命斗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在介休、平遥、沁源、灵石一带远近闻名。抗日斗争中,爷爷组建了介休铁北地区第一支抗日游击队,这支游击队后来发展到100多人,狠狠打击了敌人,保护了当地百姓,顺利完成了党组织交办的任务。1940年8月,年仅25岁的爷爷被太岳区委从介休县抗日政府公安局长任上,调到平遥担任抗日政府县长,成为抗战时期山西太岳区有名的能文能武的"娃娃县长”。

新中国成立后,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转移到城市,城市工作以生产建设为中心。1949年12月,爷爷担任太原市省营工厂党委会书记。对于一窍不通的工业建设,爷爷采取了“走马观花”和“下马看花”相结合的办法。“走马观花”了解一般情况,解决个别问题;“下马看花”深入厂矿,拜内行工人和技术人员为师,吃住在一起,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学习,逐一了解每个企业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主要生产环节。不到半年时间,省营工厂党委会所管的那十来个厂子,就大致熟悉了,虽然谈不上内行,但内行人要哄他也不那么容易。当时不仅这些工厂的主要领导熟识爷爷,很多工人师傅也与爷爷结下深厚的友情。特殊年代爷爷、父亲先后被关进“牛棚”,叔叔也受到牵连。为躲避造反派的抓捕,叔叔独自一人跑到太原东山,在太原无线电厂门口碰到几个素不相识的老工人,叔叔自我介绍是赵力之的儿子。大家一听是老赵的儿子,立即将他藏到厂广播室保护起来,长达半年之久,厂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举报。多年后叔叔和我讲起这段经历,还是感慨万千。

1953年8月,经中共中央华北局批准,爷爷任太原市委常委、市委工业部部长。到市委工业部的第一件事关全局的大事就是组织协调有关部门,编制太原市“一五"计划发展重中之重的工业发展计划。在“一五"期间,按照国家计划和省委、市委的工作部署要求,爷爷亲自主抓兴建了太原重型机械厂、太原钢铁厂、太原第一热电厂、太原化工厂、太原氮肥厂、太原制药厂、山西磷肥厂等37个工业企业的建设和改扩建任务并取得重大成就,成为太原市有史以来工业建设发展最快、最好的阶段。工厂兴建扩建的同时,还培养了一大批具有丰富管理工作经验的干部和技术熟练的职工队伍,为全省以后的经济建设和各方面工作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条件。

1970年7月,爷爷离开工作了二十年的太原市,调大同市工作,先后任市革委副主任兼生产组长、市委副书记、市革委主任、市委书记兼武装部第一政委等职,直到1979年初。爷爷在大同工作的九年是极为困难的非常时期,既要排除派性斗争的干扰,又要稳定局势尽快恢复和发展生产。当时大同的几项主要经济指标,大体上是国民经济困难时期—1960年的水平,可以说是百废待兴、任重道远。爷爷集中精力抓工业生产,抓煤炭生产和运输。结合实际情况,规划大同整体工业布局,先后筹建大同发电厂、矿山机械厂、树脂厂、星火制药厂、利群制药厂、铁合金厂、工农化肥厂、焦煤矿等,改扩建大同钢铁厂、云冈瓷厂、赵家窑水库以及吴官屯、青磁窑、姜家湾、杏儿沟等四个煤矿,并铺设了铁路专用线。

当时,大同煤炭工业产值占全市总产值的 80 % 以上,事关人民生活的轻工业却严重滞后,居民所需的日用品相当匮乏, 90 % 以上的轻工纺织产品要依赖天津、上海及其他沿海城市调运。爷爷到任不久,组织全市开展“轻工会战”,并亲自担任“轻工会战”领导组组长。从大同现有工业基础和条件出发,从缓解城市轻工产品供应紧缺入手,发动各行各业因地制宜、艰苦奋斗,集中人财物资源,运用大会战方法,建成了一批轻工企业,生产了一批产品。利用闲置和多余的厂房设备发展工厂或车间;动员街道妇女发展街办企业;鼓励学校的人才兴办校办企业;有条件的商业单位搞前店后厂,发展商办工业。到1977年,轻工企业遍及全市,从业人员1.2万余人,生产的轻工产品有648个品种。全市畸轻畸重的工业格局初步得到改善,生产很快得到恢复。

大同是山西的第二大城市,是工业城市又是煤都,抓好煤炭生产对于全省乃至全国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1976年北京、上海、天津煤炭告急,4月24日,爷爷就搬到大同铁路分局口泉车站去吃住蹲点,深入基层,帮助分局党委开展工作。当时已年过花甲的爷爷,跟工人一起吃大食堂,睡硬板床,事无巨细地关心工人的饮食起居,同时也跟工人一起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大同市委以此为契机,派工作组进驻大同铁路分局,开展思想政治教育,广泛开展谈心谈话活动。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运输秩序有了明显好转,运量有了显著提高。到9月份,大同煤矿积存的100多万吨煤全部得以转运,有力地保障了京津沪的发展需求。

1979年1月爷爷调回省里工作,任省委常委、省政府副省长,分管农业农村工作。1985年经党中央批准,办理了离休手续。爷爷离休后生活非常自律,坚持“三不”:不听闲话、不管闲事、不传小道消息。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打太极拳;七点回家,收听广播新闻;早饭后小憩一会,然后看书、看报、下棋;中午饭后,午休;下午继续看书、下棋,六点左右晚饭;七点看中央台新闻联播,九点左右就休息了。直到九十多岁,还基本保持这个生活规律,打不了太极就走路,眼睛看不清就凭记忆,摸索着下棋。

2012年6月初,爷爷因身体不适住进山大一院。住院期间病情逐渐加重,血压很不稳定,无法插导尿管,小便不能排出。到12日临近中午,爷爷血压有些回升,医生征求意见是否插导尿管。家里人刚刚商定,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爷爷的血压却又突然掉了下来。我想这也许是爷爷自己的决定吧,不想再“折腾”了。病房里外站满了亲朋好友,爷爷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我走到床前俯下身,轻轻叫了一声“爷爷”。爷爷缓缓张开眼睛看看我,向我摆摆手,“没事,放心吧,回吧。”这是每次去看望他,都会对我说的一句话。看着此时虚弱的爷爷,再次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也是爷爷说的最后的遗言。2012年6月12日21点5分,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是铭心刻骨,亲爱的爷爷离开我们走了。

爷爷去世后,各行各业很多人来悼念爷爷。院里院外摆满花圈,屋内的客厅、楼梯、走廊挂满了悼词。“英雄、真正的共产党员.....”等等,这些过去只有在书中或影视片里能看到的字眼,此时都用在了爷爷的身上。有很多八九十岁的昔日老战友,在家人的挽扶下,步履瞒跚来送爷爷最后一程。九十八岁的王绣锦爷爷已不能说话,一条腿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由几个人抬着来到家里,面对着爷爷的遗像老泪纵横,只能发出鸣咽声。郭钦安爷爷的老伴高首先奶奶连着几天早晨都会到爷爷的灵堂看看。卫恒、王大任、郑林等已去世的老一辈战友的子女也都来悼念自己的“赵叔叔”。王谦书记曾评价爷爷:“在生和死的斗争中,他的腰没有弯,血和火把他锻炼成一个真共产党员”。“英雄原来就是爷爷这样的人”,经过这次葬礼,让我对爷爷有了更深的认识。

一个人时常想起爷爷,也会反复品味他的一言一行。爷爷是一个具有强烈独立自主的人格、崇高的理想、宽广的胸怀、钢铁一般的意志、胆识过人而又像大山一样沉默的人。老人家送给我的两段话,既是对我的叮哼期望,其实也概括了他一生的行为准则。“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就是要有自尊、自强的精神。“靠天靠地靠祖宗,不是好汉”,做人无关乎客观环境的优劣,不能依赖任何人或因循守旧,更不能怨天尤人。“站得正”,做人要正直,有大的格局,胸怀大志,看待问题要客观全面看本质,包容大度。“立得稳”,就是要坚持原则,思维缜密,做事稳妥,耐心坚持,不骄不躁。“大风大浪显英雄"就是人生要勇于奋斗,磨炼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很庆幸能有这样的爷爷,从小教育我明辨是非,做一个正直的人。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爷爷。

【作者简介】赵亚隽,男,山西太原人。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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