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茶生生
作者: 陈瑜和文友相约去泉岗喝茶。虽然喝了多年的茶,其实我对茶的认知,仅停留在玻璃杯里一撮红茶或绿茶沉浮,茶汤鲜美或醇厚的层面。
时值仲夏,到处都是蓬勃鲜嫩的绿,汽车一路朝着大山奔去,气象预报写着高温,但是天阴着,像罩下了一个巨大的琉璃瓶,满眼的绿有如实质,风带来薄荷般的清凉。
覆卮山,很容易让人从具象的角度去理解,其实它源于一个动作—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登此山饮酒赋诗,饮罢覆卮”这个带点“耍帅”的动作,因此,此山古老而有盛名。泉岗村在覆卮山半山腰,时间尚早,我们便先奔山顶而去。盘山公路在山谷里迁回盘旋,像写一首回文诗。覆卮山多雾,记得有一次上山顶,在度假村吃完晚饭下山,一团一团的雾,将路裹得严严实实,车灯完全照不见前路。出了一团雾又进入一团雾,一团团的浓雾好像绕在了山体上,不游不走,让人心慌。只得一个人下车在前面引路,车子跟在后面蜗牛一样爬行,慢慢才走出雾团。此刻风轻云淡,到得山顶,远远近近的山丘,都在前方显露出来,一条一条弧线,像海浪一样层层推进,直到隐入浅蓝色的天际。田野和村落变成了线条和色块,古老又簇新地呈现在视野里,深广地铺展在目光尽头,很像保罗·克利早年的田园画。梯田之上,千亩油菜花早就收起了壮丽的织锦。插上秧苗的稻田,和放弃耕作的旱地,同样用绿色回答一切。绿色之美很深邃,在人和植被的攻守中被调出了最丰富的层次。种了茶树的山头明显较别处浓烈了许多,远处的,干脆绿成盛大的整体,近处的则能看出肌理,那盘旋、上升、延展、错落的茶垄似大地繁复的指纹,又似墨绿色的水纹或波浪。茶山的绿不分是唐宋的,还是明清的,它们在香灰土的滋养下就这样没心没肺地绿着,浩浩荡荡、恣意汪洋,和湖水、山峰,抑或是千姿百态的树一起蓬勃成最原始最天真的绿色。有山岚散散淡淡地朝峰尖升腾游弋,像泡开了一壶绿茶。
山顶多是矮小的灌木。奇峭冷峻的岩石柔和了面目,山、树与石头交织重叠在一起,天真而沧桑,组成了这个季节特有的语言。灌木丛中的红泡刺藤、绿叶小檗、野生茶树等高低错综,叠加有序。大片大片的一年蓬擎着微雕一样的小花,像在窃窃私语。暑热下,植物们恰到好处地蒸腾出的体香,裹挟着我。每一种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生活,呈现出一种高处的宁静,我们的闯入,短暂地打破了它们的宁静,它们轻轻地晃动起身体。这使我想起了西格德·F·奥尔森《低吟的荒野》里的那种宁静。几条石浪,从远古的第四纪冰川时期呼啸而来,穿越了几百万年的时光,保持着狂野奔流的姿态,每一块石头前赴后继,浩荡而行。所到之处,植物让行。几丛金刚藤敬畏地匍匐在“岸边”,默默地兴衰交替。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山民们也有丰沛的想象力,他们说,这是仙人赶来的一群小猪,生动、玄幻又有喜感。石浪无言,它们从来不追问生命源头,它们圣迹般地将数百万年光阴凝固成这一刻,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处子。时间对于它们没有意义,时间只对人有意义。奥尔森说:“那些古老的树,其中有些早在公元前就存在,在新大陆被发现很久以前就已经成熟,具有历经沧海的宁静。从这层含义上而言,它们不仅仅是树;它们的存在使得作为世间匆匆过客的人类清醒镇静。”石也一样。1600 年前,谢灵运坐在石浪上喝酒,他易感的灵魂是不是越喝越清醒?
文珍说,村中自古传说石浪下有暗流涌动,她也曾听得水声淙淙。我没听见水声,但我相信她的说辞。这水的声音大概只有静心之人才能听到,像隐遁的禅意。坚硬的岩石有了水声,就有了灵气,有了滋味,有了和尘世绵延不绝的纠缠。一路行来,各种姿态、面目的泉水不断出现,有垂直崩泻的小瀑布,有石涧暗流—从路边一块大石中不断喷涌而出,绕过一座庙宇顺流而下,犹如神迹。各种水系一路攘攘,前赴后继,汇成明珠一样的湖泊,又滋润了那么多的梯田。垂直而下的水,来自神话中的天池,滋养着万物。
正说着,看见石浪下方的山道上有人影往上移动,有背包客正顶着暑热在攀登。对于我这样四体不勤的人来说,这样的精神委实令人敬佩。我们站在高处的大石块上看着,低吟的微风,让心情敞亮。下方的人渐渐接近我们,终于朝我们走过来。这是一帮上海客人,远道而来,见到眼前的山水,显然比我们的快乐增加了几倍。一位客人突然举起茶壶向我们询问辉白茶,他说,有位友人曾送他辉白茶,此行来到辉白茶的原产地,便期盼有更好的遇见。我们指着下方的泉岗村及满山的茶园,让他感受茶在自然里最本真的状态。同为爱茶人,告别时,文珍邀请他们来泉岗喝茶。
我们静静地走在谢灵运曾走过的山道上,时不时被红泡刺藤阻挡一下脚步。看着天上移动的云影,在大地上投影,山岚、石浪、天光、翠色,构成了深邃浑然的气场。万里长风,生命意境仿佛拓展开来,在幽深阔大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缓缓旋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看见谢灵运从始宁跋山涉水地一路过来,他的衣袍在风中扬起,我和他皆是一叶茶,在天地这一绿色茶盏里。
在覆卮山顶,我先饮下了一杯虚拟的茶。
二
驱车一个多小时赶来泉岗喝茶,当然是奔着这里的好茶好水。泉岗村村口有一个大湖,蓝绿色湖水像一块经年的翡翠,缥缈的云雾演绎成烟的轻柔舞蹈,白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它蒸发的水汽润泽周遭的山林与茶园。
泉岗多是俞姓,像棵根系发达的大树,隔着时间的长河,家族之间仍能感受血脉的跃动。从某种角度来说,茶人俞芳华是这方山水的代名词。他的茶庄来过几次,按理说该上他家去喝一杯最新的“泉岗辉白”。此行本没打算叨扰,却因为汲泉水,被俞母客气地迎进了屋内。
“泉岗辉白”是一款厚的绿茶。俞芳华不在。碧透的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翻滚,眼前浮现出俞芳华厚道中带有一丝精明的脸,他的故事也像眼前的茶水一样在我心里翻腾起来。
植物,凝结着乡愁。覆卮山的雄奇给了茶树得天独厚的佑护,土壤里的酸碱度,空气里的含水量,海拔和温差,让它有了独特的气质。千百年来,山、水、田、人、茶都在自然的经书里种植。“一粒茶叶抵七粒米”,农谚昭示着泉岗人对于茶的珍重。清朝同治年间,泉岗人完成了人与茶的灵魂交流,炒制出了一款属于自己的茶—泉岗辉白。(此茶以前叫“前冈辉白”,著名茶学家庄晚芳先生在《中国名茶》里又写作“前岗辉白”,后正式定名为“泉岗辉白”。)民国初年,辛亥革命志士俞丹屏先生卸甲后致力于实业,他热爱家乡,将辉白茶带出山,作为上层人物之间的礼品茶。据说在沪上,当时只有黄金荣、杜月笙之类的大亨才能喝到。后来,茶香渐渐地飘散开来,泉岗辉白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
岁月悠悠,俞芳华28岁那年接过了祖传家业,添酒回灯重开宴。到他这一代,算得上第八代传人。一代代茶人的人生就像一壶壶的茶,一壶茶有一壶茶的味道。泉岗辉白曾在民国初年位列中国十大名茶,在1915年拿过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也因遭战乱,曾一度失传。自小跟着父辈在炒制茶叶的大灶前长大,看着成千上万颗嫩芽经过父亲粗蛎的大手,抱缩里藏起往昔的春秋,收敛成珍珠的模样。每一粒都具有巧夺天工的结构,可媲美人类所造的艺术品。俞芳华觉得自己就是一棵茶,离不开故乡的山水。
他回到村里承包茶园,办起茶厂、茶庄,还修复了俞丹屏先生建造的起祥学校旧址,建成“中国辉白茶博物馆”。前后8年的营建开发都亲力亲为,辉白馆、起源室、茶具陈列室、授艺堂、收藏馆、起茗堂,传递着“清、俭、灵”的茶文化。每个馆室都渗透着自己的审美,都带着珍重的心意。铁木揉捻机、八卦算盘、清代辉白茶罐等老家具、老物件,都精心地展示在馆内,朴素中心含着雍容和文雅。“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门口的对联虽有点江湖气,却也道出茶中的人生感悟。来泉岗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老台门被打造成特色农家乐,展示了民俗文化、茶艺文化,茶以外的许多东西相应地溢了出来。
我见过春天的泉岗,大概是世上最清香、最紧张的地方,每道工序都在与时间赛跑。谷雨前后,茶事已进入盛期。茶园里站满了采茶女,挎着竹篓,成千上万根手指,在茶树上弹奏出春天的旋律,整座山被带进欢快、忙碌又紧迫的节奏中。无数的青叶在红红的柴火上轻舞。杀青、初揉、初烘、复揉、复烘、炒二青、辉锅…炒茶师傅将一口大铁锅摩擦得锂亮,像一把出世的名剑。碧绿的叶子下到锅里,随即就有一双手伸进叶子里,满锅的绿叶纷纷扬扬在锅里起落翻滚,好像回旋的龙卷风。焖、揉、推、转、翻、抛.所有的动词在此刻有了具象的意义。杀青是泉岗辉白炒制技艺的一个重要特色,200-220摄氏度的大平锅,双手也有了局限,特制的竹叉闷杀,多闷少抛,保持绿茶的固有色泽,维护茶叶的香气和滋味。这种独特的“泉岗闷青杀”,是传统绝活儿,很多老师傅说不出动作要领,但知道该怎么做。很多感觉,来自身体肌肉的记忆,好像只要双手伸进大锅,每个细胞就会复苏,手上动作也会自动成型。揉捻时叶子又被吸到一双手里,叶子迅速聚拢,随着手推动的弧线转动,先重后轻,力把叶子吸紧,松软的叶子很快就团结成一个厚实的球,茶汁外露,条索渐渐成形。上了竹制的茶冲烘焙时,仿佛能听见叶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潮汽外溢,叶色渐渐转暗。最后的辉锅是关键,最费时费力,双手有节奏地推炒,满满的一锅茶摩擦着锅底,沙沙地犹如雨声。由重到轻,温度由高到低,在时间和力的作用下,茶叶把自己所有的光华内敛成小小的一粒,深绿披霜,像浸透了岁月的风烟。
规模扩大了,茶农也看到了双手的局限。机器打开了新的制作工艺,在更具科学精度的指导下,泉岗辉白日益享誉于它的醇厚清透和绝妙香气。
茶叶似乎成了俞芳华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连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坚韧精神,沉淀为流淌在他灵魂里的深厚文化。为了与滚滚向前的宏大历史展开对话,他既坚守老祖宗的手艺与规矩,也有向着未来奔去的闯劲。“形如圆珠,盘花卷曲,浓绿起霜,汤色黄绿明亮,香高味醇,经久耐泡,叶底嫩黄成朵。”——“泉岗辉白”的标志,正在对这一款茶重新做出指认与定义。
玻璃杯里的茶汤澄黄晶亮,入口锦缎似的,烟火气里裹着悠悠的花果香,顺喉咙而下。这一杯茶下去,琴姐感触最深,勾起了她很多回忆。夫妻俩农大毕业,做了多年的乡镇干部。茶叶专业出身的邢先生,当年为了泉岗辉白,毕业后背着行囊一头扎进了下王这个山区小镇,建基地、育种、病虫害防治年复一年,时光的脚印在此叠加。年轻的身影在茶山间奔走,让我想起东山魁夷名画《绿色回响》里的那匹白马—受莽莽绿林召唤而来,天生担负着使命,马蹄过处,必有回响。对琴姐夫妇来说,泉岗辉白中有流淌的岁月,有时间与记忆的深度发酵,16年的青春都渺小在那一盏浅浅的茶汤里。
三
泉岗人说,西湾、茶园里两地的茶叶最好,这里地势坐西向东,土层深厚,地力肥沃,茶树健壮。站在岗上俯瞰,满眼青绿,是多少岁华堆积的苍翠。层层阶梯状的茶园,茶树都被掛饬成有序而齐整的模样。“前冈大岭头,云雾绕山头。”山岚云雾在茶园里飘荡,将每一丛茶树修炼得骨骼清奇。被云气雾岚滋养过的叶子,是一种灵物,茶芽锋苗挺秀,银毫显露,叶厚芽壮,有了一番说不出的道骨。茶园里的劳作,是泉岗人生活中甚至一生中的一道重要功课,除草、施肥、修剪直到春天里将万千颗雀舌一样的嫩芽收入囊中。
山里的芽头比平原上的生长缓慢,但更厚实,携带的自然信息也就更多。从一芽一叶到一芽二叶再到一芽三叶,叶片里蕴藏着节令和气候的密码。和正在修整茶园的老农聊起了一点儿茶的旧事,“茶叶最好还是老早辰光长在田角地头的,施了土肥,芽叶肥壮。”“以前采茶带中饭么?”“带呀。”“都带什么吃的?”“几块蒸年糕,放点儿菜干,或者带个冷饭蒲袋。”是啊,当我们沉醉于“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时,其实有那么多人为了生活的诗意而付出艰辛的劳作。
茶叶是南方农耕图的重要一页。家乡前山后山的坡地上也种着一垄垄茶树,我想起小时候去采茶的往事。大清早,和母亲戴上草帽,拎着竹篮子,篮子里装条小板凳,带上点心一通常是母亲烤的糯米饼、年糕,或者一些小糕点,还有一壶茶,配置倒像郊游。走出家门,沿途的田间地头早已有三三两两的乡亲在茶地里忙碌。来到中央坞口—我们队的田地大多在此。清脆的鸟鸣从树林间透出来,带着晨起的欢愉。中央坞是个“U"的小山谷,连绵的小山包环绕着一块不大的谷地,谷底是几片水田,两边一垄垄的茶地斜斜地沿山而上,像画满了一条条的五线谱。此时,五线谱已经标上了高高低低的“符号”—村里的阿嫂阿婶早已开始了忙碌,最勤快的已采满篮。我家的茶地在山坡的中上段,沿途不时有茶丛后探出的脑袋和我们打招呼。我家地块坎上坎下的毛土阿嫂、樟全嫂见到我母亲,老远就开始喊:“婶子,快快,接着昨天讲—”大家便一阵欢笑。
和别人打理得齐整的茶地不同,父亲不善稼穡,茶树疏于剪枝,我家的茶叶都是野蛮生长,参差不齐,地上也长满杂草,不仅产量少,采摘起来也很不方便。母亲和我好半天也采不满一篮。采茶是项枯燥的重复劳动,没一会儿,我便生厌了。母亲是个幽默风趣的人,记性好,善于讲故事。她讲演义,讲笑话,讲民间传奇,绘声绘色,常常引得相邻地块的姑娘嫂子们不愿挪步。欢声笑语在山谷里回荡,像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连鸟儿都忘记了鸣叫。很多年以后,一些人的记忆里还回响着母亲的故事。
阳光慢慢地铺展开来,从树缝里漏下来的光有神性。蜜蜂、粉蝶儿开始嚶嚶嗡嗡地响起来,植物的气味像煮熟的汤圆慢慢地浮上空中,这时候往往临近中午。我的心早已焦躁,日头烤得人脊背发烫。山脊像龙一样在远处蜿蜒起伏,万千树木仿佛升腾起绿焰。我感觉时间仿佛是凝固和停顿了,所有的旁作像橡皮筋般一寸寸被拉长。我多么希望被茶叶浆汁染成墨绿的手指,拥有点石成金的魔法。
终于,捱到饭点,我们坐到泡桐树下,享用食物。泡桐树撑开肥大的叶片,洒下一片阴凉,泡桐花开得云霞一般,花香厚实得仿若实质,将人团团包裹起来。许多鸟儿叽叽喳喳在树上闹,布谷、百灵、云雀听着这些史前的语种,像在枝头绽放出一个个小花苞,虽说听不懂,但是却像空山新雨一样清新。这一刻是欢愉的。有时,相邻人家会相互分享一些自带的食物。我最喜欢母亲烙的葱油千层饼,一层层的,像一本册页,折叠着一个主妇的生活智慧。
那时候,中央坞偌大的山谷只住了一户人家,我叫他孝伯伯,长了一双眯眯的小眼晴,很是慈蔼,他们全家都长了同一双眼睛。我常想,晚上这山谷里出没的会是神仙还是鬼怪?当我们拎着篮子下山归家时,就会看见孝伯伯坐在门前的茶树下,端着一杯茶,脸上表情像泡开的茶叶,在暮色中逐渐舒展开来。
我们村庄种植的大多是坡地茶,用手采摘。诚实、朴素甚至是笨拙的劳动融入其中,更显出茶叶的珍贵。村里的茶叶大部分卖给茶厂,头茬的龙井,也会高价卖给外乡收茶人,根据品相定价格。那时候的春天真忙啊,采茶的人起早贪黑,村口的茶厂通宵达旦。茶树是很慷慨的,能采好几茬,当然越早的芽尖,价格越贵,量也少,还需要精心伺弄茶树。老一点的就做成珠茶,浓香,经久耐泡,也是独树一帜。炒茶机隆隆地翻滚着,揉捻机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像唱针搭在胶盘上,唱出春天的歌谣。村庄上空,始终弥漫着一股清新好闻的茶香。
多年过去,中央坞像关上了门,进山谷的人渐渐少了。有时我去扫墓,远远地望一眼谷口。阳光的轻尘里,故乡很远,坡地上的人老了,母亲的故事已经锁进了坟墓。我家那些茶树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惟有那种茶香夹杂着桐花香,又被日光蒸发出来的气味,时常幽微、梦幻地萦绕在鼻端。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童年。
四
老台门旧得不能再旧了,连修葺上去的补丁也旧了,泉岗这种老台门很多。坐在里面品茶,有种“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慨然。茶叶季落市,那口日夜灼烫的大铁锅已经歇火冷灶,茶筷、茶冲、茶匾等工具亦如鸟儿敛起羽翼,停在了板壁上。这些老物什上的包浆,泛着暗红的光泽,像农耕文明的图腾。时间被压缩成薄薄的一块,在写着“俞氏泉岗煇白茶百年老灶非遗薪火”的牌子上闪着光。这口老灶连同老宅传到了文珍的弟弟忠达的手上,连同着这份手作茶的传承。我仿佛能闻到屋角落、楼板、墙壁缝隙里散逸出的茶香,连板壁缝里的潮虫大概也是泛着暗绿的茶色。
并没有现成的茶室、茶桌。我们“吭次”着将厢房里的一张老旧的八仙桌从窗户里弄了出来,放到廊下。文珍做足了准备,掏出块青花桌布一铺,茶器一摆,竹编的精致小香炉起檀香,仪式感就上来了。她开始一样样往外掏茶叶,滇红、安吉白茶、安吉黄金芽、天姥云雾、泉岗辉白、大红袍、金骏眉让人想起茶叶博物馆,珍贵茶品装在一个个枫香木抽斗里,应有尽有。像平时写小楷一样,文珍显得郑重又娴熟,对每片茶叶的沉浮和品性如数家珍。我对茶叶素无研究,属于现实主义,虽也重茶叶口感,但平日为了提神,多喝浓茶。至于水和器血,仅限于玻璃杯泡绿茶,白瓷盖碗泡红茶,紫砂壶泡乌龙茶的概念。
无事此静坐,山中日月长。穿堂风吹过来,清凉舒爽。道地开阔,远远望过去,斑驳的墙头上的鱼鳞瓦像一古籍。台门打开,像个取景框,将墙外一角的屋檐和竹影纳入镜头中。午后的阳光照在道地里的杂草青苔上,荒芜中透出一种生机,莫名有了一种禅意。昔年二三十个孩子奔跑嬉闹的宅院,如今就剩下四位耄耋老人留守。晾衣杆上的衣衫苍老而干瘪。
品茶宛如操琴,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闭目回味。文珍对茶颇有研究,对家乡茶更有种执念。祖辈传下来的老宅,有茶魂,坐下来,便有种神魂归位的安宁。她并未穿汉服,也无多余的茶艺动作。但是茶香氤氲中,我竟恍惚觉得眼前的她宽袍大袖,一举手一投足极具古风,这一幕有点像怀旧文艺片。
茶叶在水中次第打开。第一款滇红香高色浓,茶味醇厚。橘红透明的茶汤,如饱满奔放的女子,有摇曳生姿的美感。汪曾祺在《寻常茶话》里曾写道:“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一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汪老说自己对茶是外行,但他总是有本事将各种味道写得亲民隽永。
安吉白茶叶底嫩绿带玉白色,泡在杯中,极具观赏性。汤色嫩黄清澈,芽锋直立其间,嫩度好,香气清鲜,滋味浓醇爽口,有鲜甜回味。黄金芽相比较而言,茶色清淡,我稍嫌其寡淡。文珍将天姥云雾在茶荷里均匀地铺开,让我们闻看,这款邻县产的勾青茶,和辉白茶渊源颇深,其形卷曲,绿的表面覆上一层白色茸毛,好似一群似睡非睡的虫子。“远山眉黛绿”,古代女子画好的眉毛大概是这种颜色吧。绿中有一点儿黑,黑得却不呆板死气,隐有韵致流转。淡绿的茶汤,不惊不艳,鲜爽、醇厚,缥缈散淡处又有云雾缭绕之姿。对于泉岗辉白,文珍肯定更多几分郑重,她分别将机茶和手工茶让我们细品,每款茶标注了出茶的日期。我日常办公室喝的就是辉白茶,端起茶杯,熟悉的茶香袭来。“吾乡既富茗柯,复饶泉水,以泉烹茶,其味大胜。”此刻用泉岗水泡泉岗辉白,便多了种“原汤化原食”的奇妙。叶片在水的唤醒下,很快拥有了自己在山里的样子。汤汁更加清亮饱满,啜饮一口,醇厚爽滑中带着花香,根根芽锋宛若在大雨初霁的山野里游蕴的精灵。
我们一款款喝着茶,馥郁的茶香四下弥漫,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在齿舌间游窜,在我并不内行的品鉴中,仍给我鲜明而丰富的味觉体验。茶杯上悠荡出那缕碧色,一时间将西窗透进来的阳光都涸成了嫩绿,我们似乎变成了在嫩绿色泉水里游弋的鱼,心隅有种酥
酥的慵懒。
比起内心,生活的形式是狭窄的。很多人以茶为媒介,寻求内心的宁静和平衡。我曾在一个朋友家喝过一款珍藏三十年的“冬雪”,她的家洁净、素雅、简静,茶桌、古琴、榻榻米、蒲团住在里面像是个与现实面目脱节的人。独居的她,已经习惯用这种看上去舒服的方式回避内心,回避世间所有让人不安让人痛楚的东西。
饮至日影西斜,茶叶渣子堆成了小山。琴姐大呼,不能喝了,晕眩、出汗了,文珍说她那是“茶醉”。这使我想起《崤阪石茶》里描写的神秘诡异、动人心魄的品茶现场。“越是懂茶的人,越不敢轻易侍茶,只有知了面前茶叶的身世品格,才敢上水,因为茶不同,水的温度,水的软硬度,盛茶的器血,冲沏煮泡的方法都不相同。”一套茶理看得我目瞪口呆。“从来佳茗似佳人”,佳茗之于我,大概如牛嚼牡丹,无论茶禅还是茶味我都无法参悟。而文珍之于茶的准备,像写作一样用心,用一堆意象平行叠加,使文字的诗情宽舒而有层次,却又收口在剡茶的身上。
关于剡茶,记得小时候读到《世说新语·异苑》“剡县陈务妻”的故事,先是被这个鬼故事吸引,那种灵异,像是跳出了纸张,从我的后背脊慢慢爬了上来。再是惊叹于家乡的剡茶竟然已经老到史记的程度了,那真是古老的从前。年岁渐长,看到许多茶叶盒子上印着:“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爨”字难认,查了才知道,便也知晓了这是茶道鼻祖唐代皎然法师的茶诗。不仅他喜欢剡溪茗,他的好友茶圣陆羽也入剡考察过茶叶,还品评过茶泉,留下了“剡茶声,唐已著"的评语。到了宋代,高似孙在《剡录》中更是被详细记录了剡地十种茶品,瀑布茶、五龙茶、真如茶、紫岩茶、焙坑茶、大昆茶、小昆茶、鹿苑茶、细坑茶、焦坑茶。又将剡溪潭谷的水分为十个水品:五龙潭、葛翁井、石门潭、三悬潭、雪潭、偃公泉、亚父潭、紫岩潭、响岩潭、簟潭。前两年电视剧《梦华录》热播,宋朝的茶文化吸引了新一轮的关注度,其中有一款“真如茶”,就产自嵊州。宋代真如茶兴盛,黄庭坚也有诗云:“心知韵胜舌知腴,何似宝云与真如?”但真如茶在剡地却失传了。千百年来,生长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构建起剡茶的理论与历史,但是,也丢失了很多册页。这使我想起北宋李诫的那本差点失传的“天书”—《营造法式》,某天梁启超把这本书寄给了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儿子,从此开启了梁思成一生的追寻。
这浅浅的一盏汤水太深太厚了。为了喝好这盏茶,从茶叶的采摘到繁琐的制茶工艺,到各种茶艺的表达,以及产生的专供这一系列流程的器皿,人们为此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苏轼说,“倾身事茶不知劳”。古往今来,多少名人与茶结缘,各种典籍琳琅满目。《茶录》《茶经》《茶典》《大观茶论》…茶诗更是比比皆是。有白居易“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有卢仝“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有苏轼“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我却喜欢明代冒襄的《界茶汇钞》,冒襄这个人除了用《影梅庵忆语》记录与董小宛的爱情,对界茶也是一生钟情,除了写采茶、蒸茶、烹茶,更重要的是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留名茶史,比如吴人柯氏、金沙于象铭、吴门朱汝圭等平凡茶人。
我狭隘地认为,所谓的茶文化其实就是人与茶年复一年的故事。前几天,我的同事去一家企业义诊,突然发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段文字:“古有茶圣陆羽为著述《茶经》入剡考察茶事,又有茶僧皎然‘传花饮茗’美谈,还有山水诗人谢灵运引种茶树的经典先河。今有春力公司名列中国百强茶企,又有‘春力号茶叶专列’开启中欧贸易,还有春力茶文化博物馆亮相剡溪大地。”她说:“看到这段文字,我突然热泪盈眶,我竟不知道我们的剡茶这么好,这么强。”是啊,这个世间有许多人对这片叶子深怀由衷的爱意和深情,他们和茶树一样,扎根脚下的土地,生生不息。作家小茶说:“大地苍茫,山高水长。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尽管人往风微,尽管走过的辙印已微茫。”
这一路,我看见炊烟、茶树、流水…世间的一切,都在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陈瑜,女,浙江嵊州人。作品见于《星火》《山东文学》《野草》《文学港》《海燕》《美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南方有味》。曾获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五届“禾泽都林杯”散文一等奖。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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