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直播间

杨耀峰，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西北军事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西府游击队》《万家镇轶事》《波光潋滟》等。

一

晏志明还未到家，脑子里就灌满了妻子手机里音量很大的直播带货的声音，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哗啦啦紧紧包裹了他，好像满世界洪水滔天。晏志明皱皱眉头。妻子林玉贤与村子里的媳妇江欣欣在一起鼓捣着一副三脚架，三脚架上架着林玉贤的手机。林玉贤化了淡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对着手机的镜头画面试镜。看见他了，嫣然一笑，说：“志明，我们今天直播带货。”江欣欣对晏志明说：“你看你媳妇今天漂亮不？”晏志明心里一怔，说：“你们带什么货？”

林玉贤还没有说什么，江欣欣说：“我们驿马村的面皮啊锅盔啊肉臊子啊。这不，就在你面前的柜台上放着呢。”

晏志明一看屋子墙角的柜台，上面果然摆放着一摞摞圆圆的锅盔，一砣砣明光光油渍渍的面皮，一罐罐臊子肉。晏志明恍然大悟。他从没有想到，林玉贤会搞直播带货。

妻子林玉贤刚开始着迷于手机直播的时候，他提醒过她，网上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什么都有，所以一般不要轻信什么。而且网络上的宣传一般是夸大了的，轻易相信会吃大亏的。但林玉贤不但不听，反而越发痴迷起网上直播带货了。如果你与她较真了，她就会摆出一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爱相信谁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的架势，让晏志明无可奈何。

在经历了好几次劝说无效后，晏志明此后再不对林玉贤的行为发表任何意见。好像林玉贤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眼睁睁地看着林玉贤一步一步地陷入被骗的深渊。

林玉贤最早是被山东济宁一个带货直播平台迷住的。这个平台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打着关心消费者的旗号，事先在下面找了一帮子托儿，又打着现场直播的旗号招摇撞骗。他们惯用的套路就是编造一个故事，故事里某些商品的主人在开始无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家里富得流油，银行存款成千万过亿，雇有众多保姆，一个人同时拥有许多明的暗的妻妾，她们在家里争风吃醋。这些人精有的有超市，有的有工厂，有的有矿山，而且矿山还是世上稀缺的玉石矿或者翡翠矿，而这些翡翠竟然还是世上少有的帝王绿。这些大款们无一不是因为婚姻出现问题，最后导致企业破产，超市关闭，不得已只能降价销售商品。而降价的商品无不是大甩卖。价钱从几万块或者几千块一下子降到几千块或者几百块不等。在推销的时候他们声嘶力竭地称这些商品可以在市场上二度出手，每件足足可以翻许多倍。一件商品就可以让你致富，从此跻身于富人行列……

当然这个剧情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有一个或几个黑社会头子是当地的土豪，这些黑社会头子大都有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或者同时开有多家连锁超市或商场。这些黑社会头子大都有当地警方的头子充当保护伞和后台，囤积了大量中外名牌商品。但播主并不怯惧他们，而是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对他们进行监视，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通过他们在直播间的现场曝光，这些垄断一个地方市场的黑社会头子或土豪们被捕入狱。于是，黑社会头子垄断的无数外国进口名牌商品交由他们在直播间出售。那些每件二三万四五万元的商品，他们只卖到几十元或者一二百元。这些商品有化妆品，有玉石翡翠，有名酒名烟等。从这些商品的外包装上你看不出有啥瑕疵。但晏志明喝过妻子买的一款进口红葡萄酒，喝后喉咙针扎似的疼痛，并剧烈地咳嗽。

山东济宁播主为了让他们的故事更生动更能蛊惑人心，就在故事里塑造了一些反面的典型人物，燕老二就是其中之一。燕老二在他们的直播间活动了不短的时间，有时候他带着一把子黑恶势力追杀播主，而播主也果真被他们逮捕关押过，但每一次播主都能遇到贵人而脱逃，真是九死一生，险象环生，而每一次播主与他们搏斗到最后，都会把燕老二仓库里的贵重商品以狗屎价贱卖。而买到商品的脑残们都暗自庆幸自己买到了世界上最便宜的商品。但要说他们是被这些便宜的商品所打动，还不如说他们被播主塑造的斗士精神所打动。

晏志明指出，这些人是在欺诈销售，千万不敢相信。可林玉贤却不听，坚决相信网上宣传的是真的。她手头有些钱，就毫不顾忌地在网上买买，先是翡翠玉石玛瑙，再是酒茶，这些东西无不珍贵而又稀缺，很快就会成为绝版和孤品。比如云南出产的帝王绿就因为矿山被关闭再也不会出产。而广西出产的一种千年茶树上的茶叶也很快成为孤品。林玉贤买到后高兴地说，把这些东西一转手，我们不富由不得财神爷。晏志明撞了她一句：“如果卖了能赚钱，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卖大价钱而又卖给你？”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林玉贤就是听不进去，坚信自己看准的事情是真实的，靠谱的。

晏志明拿林玉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晏志明心里不清楚，林玉贤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直播带货销售家乡的特产的。

二

林玉贤把自己在手机画面前收拾好了，对晏志明说：“志明，你今天要进入画面。协助我们，你是一个志愿者，尽量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现场发挥，配合我们销售。现在你快去把头发梳梳，换上一件好衣服，再在脸上搽点粉。”

晏志明想拒绝，可看到林玉贤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听从了。

等到晏志明收拾好了，直播也就开始了。

林玉贤望着镜头大大方方地说：“粉丝朋友们，从未谋面的朋友们，全国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各行各业的朋友们，我们驿马村首家直播带货平台——玉贤欣欣直播间正式运营了。我们运营的模式与其他各地的不一样，我们不讲佛道故事，不用蛊惑人心的神鬼传奇吸引人。也不讲平台播主如何与黑恶势力搏斗。我们每天只是读一段我们当地一位作家的小说或散文片段，或者讲一篇小说的梗概，讲一个故事，然后销售我们当地的特产——锅盔与面皮以及臊子肉。我们的货货真价实，绝没有掺半点假。如果大家发现从我们平台上卖出去的食品有质量问题，假一赔十，绝不含糊……”

说到这里，江欣欣双手举着架子上的手机一一扫过面前柜台上的食品。林玉贤则说：“这就是我们要卖的食品。大家看看，有没有强烈的食欲？一定有的。我们驿马村生产这些食品的时间可以追溯到明朝，再远可以追溯到西周。当年我们的面皮与臊子面受到慈禧太后的青睐，她为我们村的面皮题了牌匾。这块牌匾直至现在还在我们村保留着。为了回馈顾客，我们今天打折销售，八折。也就十块钱只收八块。大家看上了就点击平台下面的按钮下单……”

林玉贤忽然把镜头对着晏志明说：“大家认一下，他就是我们驿马村有名的作家晏志明，笔名叫泊岩。他出版了十几部长篇小说，有好多作品获过奖。当然了，他也是我的老公……”

晏志明没有想到林玉贤能来这一手，一下子红了脸。但林玉贤还没有完，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旁边一个抽屉里取出他的几本长篇小说，一一地举在手里在镜头前展示：“这就是泊岩的作品，我们以后将会每天从他的作品里挑选出一些好的片段，提供给大家欣赏……”

接下来就是众多客户在网上下单。

两个小时后，林玉贤收到全国各地的购货单子三十多份。

林玉贤很高兴，脸孔红扑扑的，眼睛里满是欣喜。“首战告捷，”林玉贤眉飞色舞地说，“志明，我要把驿马镇当地的名吃销向全国，销向世界……”

晏志明说：“你忘了，还要销向火星，你现在就向马斯克说说，让给你在火星飞船里留一块地方。”

接下来就是包装。晏志明不知道，林玉贤早在下面把这一套包装的设备与材料准备好了。当然还有称重的磅秤。面皮与锅盔都是真空包装。臊子肉是装在硬塑料盒里的，又在外面包了一层防震塑料纸。等到包装好后，林玉贤打电话让快递公司上门取货。

晏志明目睹了林玉贤的带货直播与包装外运，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

一个月前，林玉贤带着她这一二年从网上购买的贵重物品，与他一起坐车去省城寻找买主，林玉贤说：“这些宝贝只能在大城市里寻找买主，小地方不行。”晏志明本想说，这些东西没有地方可以出售，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随同妻子一起坐车去了省城。他们在省城住了三天时间，跑了不少地方，但没有一家店铺回收他们的宝贝。林玉贤的心情在接连跑了几天后终于灰塌塌地失望了，沮丧了，脸子吊了起来，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晏志明只能说好话：“也许我们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买方。要不先放下，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找买主也不迟？”林玉贤说：“晏志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些宝贝卖不出去？”

晏志明说：“你忘了我早先给你说的话吗？”

林玉贤喃喃地说：“网上怎么会这样呢？”

晏志明说：“你从来不读书，只相信直觉，没有理性思维能力，上当受骗是理所当然的。好啦，也不要太往心上放，就当交学费了。”

就在一个月前，也就是林玉贤去省城前，林玉贤还买了几件贵重东西。那天晏志明从外面回来后，林玉贤兴致勃勃地说：“志明，我昨天去金岭市，见了一个大人物，买了几件特便宜的但又十分值钱的东西，你猜是啥？”

晏志明冷冷地说：“我猜不出。谁知道你又看上哪件稀世珍宝了。”

林玉贤不恼，她现在处在兴奋之中，好像全世界的喜庆事都奔涌到她面前了。她没有理由不高兴。

林玉贤兴奋地说：“山东济宁的播主去了一趟西藏，包机请回了布达拉宫一个活佛，来到我们金岭市，活佛给全国许多人开过光。播主点名要我去金岭市，我去了，播主让把活佛加持了的佛珠请回去，说这佛珠法力无边。于是我请了四串，咱们家每人一串。啧啧，要不是我修行得好，活佛能看上我吗？人家是活佛呀！”

晏志明不紧不慢地泼了一瓢冷水：“活佛外出从事活动并不卖什么佛珠一类的东西。如果卖这类东西的话，那就不是真活佛，而是假活佛。”

林玉贤忽然就大怒道：“是真是假不要你管。”

晏志明说：“越是文化层次低的人越是固执偏狭。因为他们从不接受常理，也从不思考什么。对于从外界来的东西他们并不是从理性出发对待，而是从感性出发对待。”

林玉贤越发撒泼了：“既然我的文化层次低，你找一个高的去！为什么还与我一块儿过？”

晏志明记得林玉贤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很踏实。晏志明虽然有工作，但工资低微，他们有两个孩子，都要上学，林玉贤又长期失业在家。一家人全凭晏志明一个人的工资过活。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普及，人们获取信息的载体大都是电视。那时候林玉贤买东西常常是算了又算，从没有大手大脚的样子。晏志明清清楚楚地记得，林玉贤在清贫中坚守着一种信仰，那就是今生一定要修炼成功，要成为世间与如来佛一样的明白人，要超脱肉体与凡尘，要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要做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这种信念的坚持下，林玉贤朝山拜佛，吃素念经，逢庙布施，喜结善缘，把自己搞得像一个苦行僧。她常常可以抛下家庭，抛下孩子，一个人在深山古刹里成月地苦心修行。晏志明问她：“这是何必呢？”林玉贤说：“人生太苦，此生再不修行，下一辈子还得做人。”

原来林玉贤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下一辈子再不做人。晏志明问她：“下一辈子再不做人，那么做啥呢？”

林玉贤说：“修成佛了还做什么人？你看见如来佛做人了吗？你看见观音菩萨做人了吗？”

晏志明说：“他们做不做人，还要告诉普通百姓吗？你看过有谁重新做人了告诉别人他又重返人间？”

晏志明对林玉贤的思想与行为一直采取的是宽容的态度。他认为妻子失业在家，精神苦闷，有一个信仰也算是填补了精神的空虚。这样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但他没有想到，妻子会在这条道上做出许多的荒唐事情。

林玉贤在网上直播间大买特买“奇珍异宝”之前，坚信地球会在几年以后成为冰河时期，到那时候没有电，没有阳光，气温低得如同月球晚上的温度。吃饭取暖成为人们的头等大事。没有电了，自来水也就没有了。于是人们又回到农耕时代，用辘轳打水，钻木取火。于是她大量购买粮食存下来，又买了几十吨煤炭存了起来。短短几年时间，小小的家里已经被她购买的粮食、煤炭等占满了。仓库里、柴房里、楼道里、阁楼上，到处都是装得满满当当的粮食包。还有数不清的日用品。林玉贤在购买这些物品的时候干劲出奇地大，没有一丝丝的疲劳与怠慢，好像是在干一件十分神圣的事业。

晏志明有时候闲下来想妻子，觉得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标榜自己要超凡脱俗，可又重物质，而且固执得厉害。从不想想自己的行为究竟有没有可取之处，或者有没有合理性，逻辑上讲得通讲不通，纯粹是感性的东西在头脑里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