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鱼
作者: 赵国洲赵国洲,江苏灌南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雨花》《飞天》等。
老瓦失踪,杨家桥人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钓鱼时不慎溺水,尸体被水流裹挟走了;二是运河南水北调时,他疯疯癫癫地追逐一群逆流鱼,越走越远……
老瓦老婆骨朵带着儿子小瓯从唐桥赶回来,见到河岸上有一辆靠着一棵女贞树停放的电动车——没错,是那辆旧爱玛。河边的帆布带马扎、羽蓝色双顶太阳伞、鱼竿、鱼笼,和那个里面渍满了一层茶垢的细腰山楂罐头瓶水杯,也都没错。虽没见到尸体,但她觉得溺水而亡的可能性更大些。老瓦老婆骨朵看着满河流淌的白水,叹口气,说:“一辈子不吃鱼,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钓鱼——该死!”
过了些日子,朋友的自来水厂要修进水道,封闭进水闸口,抽干水时捞了不少自然生态鱼。朋友送我一条芭蕉扇子般大的鳜鱼,回到家我把鳜鱼提给青枝看,青枝看一眼,说:“以后不要买鱼回来了。”我说:“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吗?”青枝说:“以后我不吃了。”我说:“为老瓦?”青枝摇摇头,说:“你觉得老瓦真是不慎落水淹死的吗?”我说:“还能是自杀?谋杀?”青枝说:“那理由呢?河坡平平坦坦,没风没浪,怎么就掉到河里淹死?还有尸体呢?漂得再远也会落滩。”我说:“那就是跟一群逆流鱼走了吧,也有可能。”青枝向我反挥几下手背,说:“以后不要再瞎猜了。”
我们对老瓦的失踪或死亡都很伤心,因为老瓦是伴随我们生命过往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少了老瓦,我们今后的行程一定会单调而缺少色彩。
老瓦是我和青枝婚姻的媒人。
老瓦是青枝的一个远房表哥,到底青枝的母亲是老瓦的姑母,还是老瓦的父亲是青枝的姑父,连青枝也说不清。每当我问起他们的关系时,青枝不笑,等我心虚笑了才说:“你别老是猜疑我和老瓦的关系,除了田中校友,他上高三,我上高一,我怕狗,路上总抢在他前头过陈大沟那个恶狗庄,黑狗花狗黄狗冲冲退退一起跟着老瓦,龇出的狗牙快抵到老瓦脚后跟了,老瓦往下一蹲,什么事也没做,一浪子狗就鬼哭狼嚎跑了,没有别的任何关系,真的。”我说:”我哪敢猜疑你跟老瓦有什么……不过,你们叶氏家族和瓦氏家族又不是没有过联姻,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青枝说:“你别小心眼,越说越离谱了,我认真告诉你一次,仅此一次,老瓦要是肯娶我,还轮到你?”我说:“你说反了吧?”青枝说:“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真让我确信你是这样想的,我会后悔的——我一旦后悔你拉不住。”我看青枝要变脸,不敢再说。过会儿青枝说:“你以后别再让我生气好吗?我是你女人,你要尊重我,想歪了想错了,就是当我不值钱,你娶了不值钱的女人,好还是不好?”我知道青枝和老瓦不曾有过任何说不清的事,而我又感觉老瓦对青枝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意思。但青枝是一块玉,千万不能落地。
我认识老瓦是在马王庄学校教书的时候。那时老瓦已经和骨朵结婚。骨朵姓白,不叫白骨朵,而叫白梅花。这个名字有色彩,又有寓意,寓意大于色彩,很符合一个时代的时尚女人的命名。后来开放了,梅花出去闯荡,回来身份证上就变成了“骨朵”,姓和名连在一起跟西游记里那著名的妖精有姐妹的嫌疑,人也变得真像有些“妖缘”。大概是女人怕枯萎吧,从名字上也有把留青春之意。我还是一如当初敢跟骨朵开玩笑,也想跟骨朵开玩笑,男人喜欢跟美女开玩笑大约是分泌荷尔蒙过剩的共性。骨朵也喜欢顺着我的竿子爬让我过嘴瘾,说:“你喜欢梅花还是喜欢梅花的骨朵?”我说:“我喜欢梅花。”骨朵说:“鬼,男人都喜欢没开的。”我大笑,笑得忘记遮掩浅薄。骨朵觉得自己说漏嘴上当了,用食指尖上的红指甲点着我三七开分发下的额头说:“假老实——心里不地道,你将来要是欺负青枝儿,她不像我皮粗肉厚,她的心可是琉璃做的,一碰就碎。”我说:“她不欺负我就烧香了,我哪敢欺负她?”骨朵说:“这倒也是,两口子就是谁能干欺负谁,跟对付外人一样。”我笑笑。我对老瓦从不敢开玩笑,因为老瓦对任何人总是说一句是一句,对我更不例外。老瓦像语言资源有限,说一句少一句库存似的,因此说出话来总是哲语般珍贵得值得揣摩。
老瓦比我大。大几岁,老瓦不直接说,只告诉我他属羊。他说人的年龄年年在变,人的属相不会变,六十年一个甲子,你哪年出生就定在哪,就像种子落地生根,只变大变老,不会挪动地方。人每年庆祝生日除了六十岁那年,其它根本不是出生那个周期日,就像勾股定理公式不会变,代入后每一道题结果各不相同。老瓦一说话就是这些不沾边又似乎有点道理的观点。所以老瓦年轻的时候就给人一种古怪的印象。古怪之人没多少人愿意接近,不是人们不好奇,而是好奇却看不到他的“奇”,觉得没实在意义。
在马王庄教书,我是一个民办教师,老瓦是临时代课。我们地位差不多,跟公办教师比,我俩接近一个阶级吧。我刚入行时混蛋校长出于长远考虑培养地方理科教师让我教数学,我最讨厌教学生解方程,不管代入法还是加减消元法都一样,像在迷宫寻找出路边走边淘汰同行者,你走出来了,结果却直白得像仅剩一个人那么孤单,不像上语文课,想怎么侃就怎么侃,侃得越海阔天空学生越当老师知识渊博。老瓦代语文,是临时代课,谁休假代谁的课根本没有选择。老瓦和我同代初二一个班级,有时拖堂,我发现老瓦却被学生留下困在教室里回答学生的数学问题,回到办公室私下又和我交流,指出我授课的方法学生不便于接受。老瓦的这一做法犯了同行大忌。一般老师都不对别人学科的学生讲解辅导,而老瓦做了。也正因为老瓦没有那么多“想法”,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不怪,他只穿一件人皮,扒开就看到心。我认上了他,且成为终生挚友。
那时候,我每月工资只有十五块钱,联办初级中学主要靠地方统筹教育事业附加费供血,年终还会拿到统筹上来的一些补助,但没有绝对保障,得看当年地方农业的收成好坏,收成好,补助相对多点,歉收年景,每月十五块钱比一个农民收入已经过头了不少,真不好张嘴再向地方政府讨要。老瓦则是替一个生育的公办教师代课,工资是二十四块钱,但没有其它补助,不过学校的一些节日福利虽不多但好歹发一些,而那生育老师应得的份子都由老瓦领了。我和老瓦有个默契,那时还是单休日,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赶一趟杨家集。杨家集没几处好玩的,只有一个电影院,最早放映宽银幕和遮幅式以及更时新的立体电影,我们都是在杨家集见识的。再就是杨家集最豪华的饭店——新春楼菜馆,我们都在那里吃猪下水杂烩,配套一碗红糙米饭,猪大肠残留的肠臭味和库存糙米的封霉味叠加的味觉记忆一直延伸到我的中晚年,不时比对着今天的饭食,让我时不时惦念那些没有家庭累赘的日子。费用往往是我承担,因为我是单身,工资多少由自己保管并支配。老瓦的工资都交给了媳妇梅花,我不能让老瓦为难去向女人讨要。但老瓦也变相偿还,隔岔五就会邀我到他家去,借口说是梅花请我去吃沙光鱼或断码头。听老瓦说梅花娘家住在黄海边的一个渔港,不过梅花家祖代不捕鱼而晒盐。黄海盐业隶属省盐业厅直管,盐业职工都是城市户口享受成品粮供应。梅花为什么会下嫁给老瓦这个农村户口的乡下人呢?老瓦说梅花就是为了夏天能穿白色高跟凉鞋配上红裙子,她看够了碧绿的浓浓的海水和穿够了笨笨的盐工靴,还有讨厌的海风会把本来雪白的脸皮吹得乌黑。当然下嫁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对象一定要有文化,至少高中学历,没上限。
我第一次看到梅花,她扎着两根辫子,是民兵连长李海霞的那个款式,因为那时《海霞》电影正在霸幕,由吴海燕主演的李海霞一度成为城乡姑娘衣着装饰的样板,普通女孩没有真正的军装哪怕只有一件草绿色洋布外套也令别的姑娘羡慕得要死。初见到梅花,我很有些拘谨,也许我正值青春期,对脂粉气特别陌生而敏感,丹田下突然蠢蠢欲动又不知所以然。梅花是我最近距离接触而令我开窍的女人,由此给我划下一道童贞分界线——我是打那之后开始出现遗精的,不过我保证,我没把梅花当作意淫的对象,因为她是朋友之妻,但在我见到青枝之前,我心中的女人标准一直定位在梅花的模型。然而我平生了望梅止渴的失落,因为老瓦遇上的好事在我的命运中绝不会重现。那时候三大差别是社会生产关系尚未完全适应生产力发展阶段主要矛盾的表现形式,即使梅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至少她的户口是划在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一边,岂是我也能幸运地随便遇上?我第一次看到梅花,也分明感到老瓦有仰上的压抑,表现在梅花说什么,指示让老瓦去做,而老瓦说什么,是征求梅花的意见。不过对于邀请我到他们家吃沙光鱼或断码头,梅花一定是愉快的,这丝毫不用怀疑,因为梅花对我说话总是另一副表情,笑也是从眼神里转换到唇齿之间的。
梅花那时候还没有生下儿子瓦小瓯,两口子住着一间房子。这在当时农村家庭中很普遍,条件也算不错了。农村家庭的父母,好像脱胎于原始生物习性距离还不太遥远,生儿育女,一旦成房立户就赶出去另起锅灶,相当于飞禽类的“出窝”。那时候分一间泥墙草屋不容易,像老瓦和梅花能有一间自己房子已经是巨产了。房子再小,也要拉上布帘隔出一明一暗,明间烧饭待客,存放农具家什,暗间女人洗换,亲嘴做爱,私语缠绵。我记得第一次在老瓦家吃沙光鱼,菜盘子是放在水缸口的木盖板上,中途梅花要从水缸里舀水冲锅,一掀木盖板把剖了肚子的沙光鱼又倒到水里,梅花说:“我就不信这沙光鱼下水还能游回海里。”我们三个人都笑得死去活来。之后我对梅花的陌生感就没有了。梅花是那种吐痰挠腋窝搓脚丫和提裤腰都大模大样的人,有点不拘小节,但也非放浪形骸,而她对老瓦像有特殊的规矩,分头中山装许抽烟不许喝酒,这不算,日常老瓦好像没有说对话的时候,即使说得有道理,也要先放在梅花嘴里嚼一嚼吐出来之后才能生效。老瓦本来就话少,这样,老瓦就渐渐不说话了。但是,老瓦就是老瓦,大的事情只要他认定了,梅花又很难拉得住。所以在他们家里应该是小事梅花说了算,大事还是老瓦做主。
走近我的第二个女人,也是在老瓦家里遇到的,那个女人就是青枝。青枝在老瓦家的出现最初的刹那让我疑心误入了聊斋故事,觉得眼前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什么“精”所化,分明不是狐和狸之类为吸人骨髓而来的那种,很像一株植物修炼有年而得道成仙,柳树?梧桐?一竿青竹?都有可能。一身素服,言语吟吟,行走无声,在老瓦家就像影子飘忽来去。
我第一眼看到青枝,她是轻轻地从门外移动进来的。她站在我面前,也站在老瓦和梅花面前,好像只有我看到她,而老瓦和梅花眼里连影子都没有。起初我以为是梅花的妹妹或老瓦的妹妹,因先我而来他们才不去理睬,其实不是,是老瓦和梅花预谋后的如期而至。到坐下来吃饭的时候,老瓦说:“这是我同学也是表妹叶青枝,这是我在马王庄学校代课的同事,羽迟,赵羽迟。”我不忙说话,我趁机揣着小心眼儿去看青枝,我看青枝的时候青枝也刚好在看我。她看我好像不是趁机,而是回应老瓦介绍第三方而做出的礼仪,但我们只看一眼,就像闪光在两面铜镜之间反射而同时炸亮,以至不敢再看第二眼。饭,我吃得一塌糊涂,青枝好像也吃得甚少,我和青枝就是做完了一个“吃”的事情。刚放下碗筷,青枝就要离开,临走时她很大方地说:“要是不嫌我们家简陋,方便时随瓦文初一起过河去玩。”这话虽没有主语,分明是对我说的,还佐以没有任何含义的专注,我也直视过去不躲让女孩那深渊般的瞳孔,这回她眼波清纯得只有辞别道语。她又说:“我和老瓦不是表兄妹,是同学。”这倒有点此地无银,当时却不关我的事。但就这“此地无银”却在我心里种下病根,生长成多疑的病灶伴在我们的婚姻里悄悄发作过多少回。此时,我对青枝的道别邀请一直答非所问,或言不由衷,反正不记得说什么了,好像男孩的智商在美丽的女孩面前很容易丧失殆尽,让我觉得自己的临场十分窝囊。客观上女孩在情窦初开之前,一直是清醒着寻找自己有利之地而审时度势以确定何去何从,这是女性天然的冷静。青枝说着话时已随手拿起《青春之歌》掩在腋下出门,青衣布素混淆进夜色,最后的回眸完全出于礼貌,并没显出对我有什么留念,梅花也跟着她送了出去。那夜好像没有月亮,而又不缺少光亮,因为我看到她们的影子一直走到一棵梧桐下才彻底模糊隐去。
梅花送青枝离开后,老瓦说:“叶青枝也爱看书,还有钟哲夫,我们都是田中同学、校友,谁找到一本好书都要传看一遍才许还回。本来她是拿了书就要走的,是梅花留下她,说让她见见你,听后她只是笑,没说什么就愿意留下来……你该知道我的意思了?你……你看叶青枝,至少人品我敢打包票……”
我瞬间被凝缩成一粒清雨摇晃着跌落进花丛,成了一枝一叶上被熏透香气的露珠。惦着老瓦话的情缘分量,分明今晚是一场粉红宴。说真话,人品不是一眼能看得见的,何况刻意包裹的芳心。我最初被青枝打动的,还是她的冷艳。一个女人的冷艳之美几乎会掩饰她的所有缺陷而瞬间征服男人。面对老瓦的追问,我只回答了个没头没尾的语段:“得看人家……”
婚后多日,我问过青枝喜欢我什么,青枝说:“那天晚上你几乎没吃东西,你的容光焕发让我并不怀疑你的食量和体能……”我说:“那你怀疑什么?”她说:“我没有怀疑,我是肯定,肯定能征服你。”我说:“天啦,女人也要征服男人?”青枝说:“不好吗?如果你觉得不好,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让你征服,想不想试试?”我说:“不想,我听你的。”青枝说:“一言为定。好,听我的,你先把被子焐热了我再脱衣服。”她说着自己却先脱了衣服缩成一只白米虾子钻到阴冷的被子里。那夜,我们良宵无梦……
老瓦离开马王庄学校无声无息。我只知道有五个月的时间,并没关心他哪一天离开。那个周一的早上,老瓦坐的那张桌子上突然换成一个散发着奶腥味的女人,我有好半天唤不回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