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枪

作者: 张伟东

张伟东,黑龙江绥芬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芳草》《红豆》《延安文学》《小说林》等。著有长篇小说《风眼》。

一路舟车劳顿,杨先生终于到了上海。

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英子坐在靠南窗的一张桌子旁,双手托腮,望着窗外。

杨先生进门,一眼就扫到了她。那张桌的桌角上,摆放着伍联德先生创办的首期《良友》画报,封面是手捧鲜花、笑靥迎人的电影明星胡蝶。

“今天的天气真好。”杨先生微笑说。

“是啊,特别适合散步。”英子起身回应。

互对了暗号,确认无误,二人都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她穿着一款得体的小圆角立领湖蓝色印花旗袍,抹着红唇,烫着卷发,是一位年轻貌美的优雅女人。喝完咖啡,二人从小咖啡馆里走出来。她先朝四下里望了望,没发现有人盯梢儿,于是便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陪杨先生一道奔了卢湾区铭德里的石库门弄堂。他们是去见老头子。

这地儿位于上海的法租界。弄堂间变得越来越狭窄,一幢房挡着另一幢房的光线。被磨得精光锃亮的青石板路两边,是浅灰色的水门汀墙,墙根儿被墨绿色的青苔覆盖着。

时近傍晚,天光暗淡下来,黄包车在一线天般幽静阴郁的弄堂里穿行着,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猛然间涌上了杨先生的心头。在一个古旧的砖雕青瓦压顶的门头底下,黄包车停了。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老宅子,一扇蒙着灰尘的乌木大门上一对铜环紧闭,看样子这里已经好久没人住过了。英子走上前去,扬手在绿锈斑斑的铜环上扣了两下,然后又扣了三下。听到暗号之后,屋里面的老头子咳嗽了一声。英子拿手轻轻一推,生锈的门轴像被扭疼了似的发出吱呀一声响。杨先生跟随英子走了进去。

其实老头子也没有多老,还不到知天命的岁数。老头子是组织内部给他取的代号。老头子连续两次在自己的私人寓所里被捕,引起了组织上的注意,于是决定让他单独隐蔽起来。现在老头子又跑回老巢来,令杨先生颇感意外。二楼的书房里寂静无声,老头子正在低头看书。

“天哪,你怎么还敢回到这儿来呢?”杨先生见面就问。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头子云淡风轻地笑着说,“他们断然不会认为我傻到又跑回了老窝儿。”

老头子穿着带条纹的藏蓝色西装,打着一条醒目的红花领带,染上秋霜的头发也梳得油光闪亮,颏下的胡须刮得精光,一脸风雷之色。杨先生从几个小细节里揣度出来,老头子和英子的关系非比寻常。英子沏了两杯热茶,一杯端给杨先生,另一杯端给老头子。两个男人要关起门来谈秘密的事情,英子就自觉地退出书房,下到二楼替他们把风。

杨先生说:“年初你突然间就人间蒸发了,组织上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无果,不得已就在《民国日报》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

老头子说:“去年冬天我得了伤寒,胃病也犯了,就跑到一家私立医院里治病去了。病好了以后,我也不敢抛头露面,因为我得到情报,有人想暗杀我,所以我不得不跑到杭州和扬州躲了几个月。”

杨先生说:“当时组织上的人都联系不上你,担心你发生了什么意外,不清楚你是被秘密拘捕了,还是被人暗杀了。后来接到了你从扬州发回的电报,才知道你安然无恙,害得我们虚惊了一场。”

老头子说:“也不是虚惊,暗杀我的人出现了好几拨儿,甚至有境外孟什维克少数派的人。”

杨先生问:“孟什维克少数派的人还没消停吗?”

老头子说:“你在东边,应该比我更了解境外的局势。他们雇佣潜伏在绥芬河日本玄洋社的间谍组织,一边窃取我们的情报,一边计划暗杀我们的同志。”

杨先生问:“绥芬河有日本玄洋社的间谍组织吗?”

老头子说:“有,据可靠情报,他们在绥芬河对外的招牌叫福冈株式会社。”

杨先生说:“等我回去,让赵九龙好好去摸一摸他们的底。”

老头子说:“赵九龙是拥护和参与共产国际事业的人士,也在暗杀名单之列,你回去以后,一定要转告他,日本特务在边城无孔不入,让他万万小心。”

杨先生掏出一封俄文密函递给老头子。老头子看不懂俄文,杨先生在一旁帮他翻译:“……我们这边三月份以后,再没有从您那里得到任何的消息。对我们来说,唯一的新闻是关于您被捕的报道,好在后来这则报道是不确凿的,因为有人电告我们,您病了,但现在已康复并又开始工作了……”

老头子连夜赶写了一封密函,并叮嘱他带回去,亲手交到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局主脑的手上。

橘黄色的世界里,大风劲吹,枯叶飞旋。

赵九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拼命地奔跑着。荒原上密密匝匝的野草,被大风吹得如大海的波涛一样浩浩荡荡地起伏着。风从四野八荒吹来,拧着劲儿地灌进赵九龙的耳朵,敲打着漏斗一样的耳膜,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他嗅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漫天卷地朝他包抄过来。忽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陷入泥潭一样动弹不得。天空有浓黑的云团翻卷着压过来,荒原遁入铺天盖地的暗影里了。

一股强大的气流,将赵九龙裹挟到风眼里面去了。气流不断下沉,风速减弱,世界仿佛虚空了一般。抬头仰望,头上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块儿晴空,好似从深井底部朝天空打出来的一束强光。有三五只寻找避风港的海鸟在风眼中心盘旋,扑棱着翅膀,在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有一只海鸟撞到了风眼的眼壁上,瞬间被吸进一个机器的进气口,涡扇的叶片生生地击碎了那只海鸟,赵九龙的眼前闪出了一抹血光……

赵九龙踉跄了几步,伸手扶住荒原上一棵枯树的树干,隐隐听到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多次尝试着扭过脸去,想瞅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追他,可是脖子僵硬得不听使唤了。突然听到轰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黑洞洞的枪口里吐出来,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赵九龙浑身一激灵,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感觉手掌上湿漉漉的,但不是血,而是冒出来的虚汗。

就在杨先生携带密函离开上海的前夜,赵九龙接到上级组织的命令,要求他务必保证杨先生能够在绥芬河安全出境。那天,杨先生从绥芬河车站下车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赵九龙不同意他入住欧罗巴旅馆。因为昨天凌晨零点左右,有目击者见到一个蒙面人手持一把黑色手枪闯进欧罗巴旅馆里,朝旅馆老板鲍里斯先生连开了三枪。鲍里斯先生在被送往玛丽亚医院的途中咽了气。

鲍里斯先生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他是受组织上的派遣,潜伏在边城的红色线人。他以经营旅馆为掩护,在为共产国际组织秘密地开展地下工作。在此之前,欧罗巴旅馆一直是共产国际与中共秘密联络的地下交通站。现在鲍里斯先生被不明身份的人枪杀了,说明这个交通站已经不安全了。鲍里斯之死导致共产国际联络站被毁,迫使赵九龙另寻安全路线。心思缜密的他当机立断,安排自己的专职司机兼保镖小郭同志开车过去,把杨先生接到了赵家楼。

晚饭后,赵九龙请杨先生到他的书房里饮茶叙话。

赵九龙问:“老头子现在过得怎么样?”

杨先生说:“他没变,还是老样子。就是现在很少出门了,不看戏,不照相,不逛街,也不去外面下馆子。英子在身边伺候他,每天出去买菜回来,亲手做好了端给他吃。”

赵九龙问:“老头子对当下的形势有什么态度?”

杨先生说:“他极力主张建立我们自己独立的军事力量。可是,共产国际援助我们革命的枪械,现在都握在老蒋的手里……”

赵九龙说:“老头子是一个坚定的中国共产党人。”

杨先生说:“不错,他非但未改特立独行的个性,而且还语出惊人。”

赵九龙问:“老头子怎么说的?”

杨先生说:“他说,中国的革命应该由中国人自己来领导。我听出来弦外之音,他这是对莫斯科的意志和共产国际对中共的指挥不十分满意。”

赵九龙说:“老头子果然是有真知灼见的人啊!”

杨先生说:“老头子还得到可靠情报,说绥芬河潜伏着日本玄洋社的间谍组织,他们拿福冈株式会社的招牌打掩护,一边在窃取我们的情报,一边在搞暗杀行动。”

赵九龙说:“等把你安全护送出境之后,我安排人好好摸一摸日本福冈商号的底细。”

杨先生说:“你和我的名字,已经上了日本人的暗杀名单了。老头子让我嘱咐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从事。”

赵九龙说:“现如今,你和我都处在乱世的风眼当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为信仰而死,我死得其所。”

赵九龙将俄文密函收入怀中时,食指按了按封口的火漆印:“这信笺得贴身焐着才稳妥。”他说着解开西装内袋的暗扣,露出半截牛皮纸包边。

书房里,二人促膝长谈至深夜。考虑到明儿一早,杨先生还要乘坐国际列车出境,赵九龙吩咐秀姑拾掇出来一间房,安顿杨先生早点歇息。

临睡前,杨先生把另一封密函掏出来,压到了枕头底下。关掉床头灯,正准备躺下的时候,秀姑又敲门进来。她手里端着荷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小碗桂圆莲子汤。她告诉杨先生,这桂圆莲子汤是赵夫人打发她端过来的,说喝下去养心宁神,有助于杨先生的睡眠。

当着秀姑的面,杨先生三口两口,就把一小碗桂圆莲子汤喝下去了。没想到,这一小碗桂圆莲子汤竟然发挥了奇效。一时三刻,杨先生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脑子里也感觉晕晕乎乎的。熄灯上床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早上起床穿衣服的时候,杨先生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一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封密函不见了。意识到不对劲,但是他没有声张,而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

霜降后的第七日。

大清早,表面上风平浪静的绥芬河国境站,蛰伏在隐蔽处的日本特务已经不动声色地提前上岗了。赵九龙在家中把电话打到警务处办公室,叫小郭开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到赵家楼的后门候着,等他陪杨先生把早饭吃完了,就送杨先生去火车站。

上午九时许,一列老式蒸汽机车呼哧呼哧地喘着沉重的粗气,头朝东方停靠在了国境站上。这是即将从绥芬河开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趟国际列车。车站里乌泱乌泱的,到处都是人。从高处远眺,月台下,赶火车的人和送站的人混成了一锅粥,在来来回回地攒动着。

身披貂皮大氅、头戴水獭帽的赵九龙错过人群,引领着杨先生朝九号车厢的方向走去。机警干练的小郭一直跟随在杨先生左右。他左手拎着一只黑色的小密码箱,右手十分自然地插在自己的后腰里,摸着藏在衣摆下的那把警用勃朗宁手枪。

自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杨先生和赵九龙拥抱在一起,互相重重地拍了拍后背。随后,赵九龙从自己的袄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大信封,塞给了杨先生。彼此碰了一下眼神,会意地点点头。杨先生将那封密函掖进怀里收好,和赵九龙握手道别。

小郭跟着杨先生登上火车后,再就没下来。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磨砺出赵九龙机敏谨慎的行事原则。为确保杨先生平安,他安排小郭护送杨先生一直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只要顺利地到了那边,就会有人接应杨先生去莫斯科。

预判到赵九龙会来这么一手,日本人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安排枪手在国际列车上寻找机会把杨先生做掉;另一方面趁小郭离开的间隙,朝赵九龙放冷枪。

蒸汽机车开始鸣笛了,汽笛声十分悠长,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往上空喷出一股浓白的气雾。此刻,坐在九号软卧包厢里的杨先生,正透过车窗,和退回到月台上的赵九龙挥手告别。身形魁梧的赵九龙挤在送站的人群当中,明显比周围人高出了半个脑袋。他抬眼看了看天空,感觉今儿个天气不错,日头儿足,就是风大了些。

从赵九龙脚下站的这个位置,扭头向后转个四十五度角,便可望到四五百米之外,横跨铁路线的人行天桥上的那座灯塔。今儿早上,就在杨先生和赵九龙坐着那辆黑色别克轿车赶往火车站的时间段里,一个头戴面具的黑衣人,手里提着一个长条形的小行李箱,已经沿着环绕在灯塔内的螺旋铁梯,噔噔噔地攀到了灯塔的制高点。

黑衣人居高临下,站在塔台上朝车站的方向眺望着。他目测了一下,从塔台到车站月台的直线距离应该不超过五百码。他蹲下去,把行李箱打开,里面露出分解开的一支三八式狙击步枪的散件。他动作熟练而从容,用了不到二十秒时间,就把一支狙击步枪组装好了。选一处最佳狙击位,把枪口从塔楼的一个方形小窗口伸出去。瞄准镜的基座安装在机匣的右侧,为了增强射击的稳定性,他还把一个金属箍套在了枪身上,金属箍下边连着一个弹开后可以向前折叠的支撑枪体的单脚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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