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陪
作者: 杨明杨明,辽宁阜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飞天》《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
一
前些年,老陪这个名号刚叫响的时候,某一天,段长派专人把一个女人给老陪送了过来。那女人眼泡通红,看来是刚刚把段长给哭烦了。来人说:“老陪,郭姐给你放这了啊。”就走了。女人见老陪的更衣箱开着,伸手从里边拽了一截卫生纸揩鼻涕,哽咽着说:“大哥,我……”老陪忙摆摆手说:“大姐,您可别这么叫,您今年四十九了吧?比我大六岁呢。”女人好像有些不快,说:“咦,你咋猜到我年纪的,你认识我?”老陪摇摇头说:“不认识,就听刚才送你来的人说你姓郭。”郭姐按了按胸口,刚才中止了一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大兄弟,我这心脏病把我给坑苦了,重活干不了,跑车也不能跑了,人人都嫌我没用,我们家那个没良心的动不动就让我滚……”老陪心想,我不是段长,你把刚才絮叨过一遍的话又重复给一个陌生人听有什么用?老陪截住话头说:“郭姐啊,刚才段长把该交代的都跟你交代了吧,你今天就能上岗对吧?这样,你回家收拾一下,两个小时以后来,咱们晚上八点上车。注意别迟到了,赶不上车可就漏岗了。把该带的都带齐全,黑龙江那边老冷老冷的,咱们去一个班要待好几天呢,可千万别少带了衣服,把你心脏病急救药也带上……”郭姐哧地一声笑了:“大兄弟,你这嘴咋比女人还碎啊,快赶上祥林嫂了,不过心眼可是挺好使。”老陪有点哭笑不得,心想她竟然还知道祥林嫂。
老陪不姓陪,也不姓裴,他姓郑。他原来也是列车段的一个列车员。又大约六七年前,他担当乘务的时候,碰到一个旅客在餐车里酒后行凶,抢过餐车厨师的刀刺向另一名旅客,老陪来不及夺刀,在中间挡了一下,被刺伤了脾脏。打那以后段领导就没让他再跑车了。当列车员很辛苦很劳累的,每天跟着火车四处跑,身强力壮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况一条受过重伤的躯体。段长就让老陪在段办公楼里做了勤杂,也当过门卫。
当列车员的自然是女人多,女人多了事也就多了。有一个问题就让段领导们挺头疼,一些跑了半辈子车的女列车员常来哭诉,有的说年岁大了实在跑不动了,领导行行好给改改行吧;有的说跑出了一身的职业病,说着就要脱裤子给段长看她的下肢静脉曲张,还有的要给段长看她的肩周炎。段长心想,看肩周炎你解乳罩干什么,肩周炎又不是由局部器官下垂引起的。脸上挂起笑,忙不迭地给人家作揖说,“张姐张姐,您行行好,先把裤子提上,怪冷的,冻着就不好了。您老的问题哩,它是个大问题,我们保证迫在眉睫地给您解决。”段长让眼花缭乱的静脉曲张和肩周炎们晃得语无伦次了。
列车段列车段,顾名思义,除了当列车员哪有别的什么轻松岗位?难道都让她们到办公楼来跟老陪楼上送开水楼下拖地板么?那还叫列车段么?成中年女子别动队了。况且,照顾谁不照顾谁?开了一个口子还能再堵得上么?可不照顾,她们茶余饭后照样来哭,啥时是个头?
段领导开了几次会,研究出一个折中的方案,第一可以整合出一个新岗位来,既不用再当列车员,又绝不能安排在办公楼里让人看着闹眼睛。第二这个岗位不可以随便安排人的,必须年届四十九周岁,还有一年或一年不到就要退休了的资深曲张或下垂者才有资格享受。这种照顾有些象征性质,毕竟也能解一解燃眉之哭。
这天是周六,段长加班,下午老陪上楼给段长送报纸,段长刚午休起来,正在休息室里叠被子,已经快叠好了,突然拎起来一抖手,把被子又抖乱了。回过头上一眼下一眼地看老陪,把老陪看得心发毛。老陪心里在想,段长还要睡觉不,她为什么这种眼神看着我。
“老郑呀……”那时候老陪还没有眼下这个美号,段长还是很尊重地使用对他的正式称呼,一指被子,“麻烦你把被子帮我叠一下好不好?”
老陪满腹狐疑,放下报纸上前叠好了被子。
段长摇了摇头,把被子拎起来一抖又抖乱了,自己亲自叠,叠了个军被标准的四四方方的豆腐块,说:“老郑呀,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跑过卧铺车的,叠个被子就叠出那水平?几年不上车就把基本功给扔光啦?”
老陪有些脸红。
段长再次把被子抖乱,一努嘴。老陪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精操细作,窝被边提被角捏出线条抚平被面,叠出一个比豆腐块还规范的豆腐块来。
段长满意地点头笑了,说:“老郑,有个新的领导职务需要你来担任。”
列车段管辖着一趟由本城开往滨江的旅客列车,夕发朝至,在滨江待毕一个白天后,晚上再发回本城。段领导们折中方案的文章就做在了这趟列车上。成立了一个卧具整理班,简称叠被班,为表示对关爱女工工作的重视,段长亲自挂帅兼任叠被班名誉班长。一班分两组,段长把爱哭鼻子的女职工统了统,数出六个四十九岁以上的,三个给一组,任命了个在车长竞聘中淘汰下来的男职工老于为一组组长,三个给二组,老陪为先锋。两个组轮流跟车倒班作业。
老陪没法推脱,只好走马上任。一个组四个人,又要分成两伙,因为整理卧具这活一个人干不来,人多了又掣肘,只能两个两个地搭配着干。一组的老于先从他那三个娘子军里挑了个最年轻的跟自己搭伙,让剩下的两人自配。说是年轻,其实都是一年出生的,老于把算盘打到三个人的出生月份上去了,更紧要的是老于挑的那个比另两个长得好看,身材也相对好些,既养眼,又干起活来不吃亏。
老陪没有老于那么精细,给他的三个女兵开了个小会说,你们自愿结对吧,剩下那个归我好了。三个人当中有个叫齐萍的,原来跟一组的老于一个乘务组同过事。领导安排她来叠被班时她就声明只去老陪的组,说老于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于。老于名叫于国际,据说在男女关系上非常具有国际主义精神。
老陪请齐萍她们三个来开会,齐萍进门就坐在了老陪身上。一边坐一边做磨盘运动。老陪在另两双眼睛的关注之下,张开了两只手,没推开齐萍,也没搂抱她。
齐萍说:“我屁股大吗?”
“比我的大。”老陪说。
齐萍把手伸到后边插到自己的屁股和老陪的裤裆之间,用力抓,老陪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拔出来。
齐萍说:“你怎么不勃起?”
老陪说,“就是因为你屁股面积造成的,压在我脾摘除手术的刀口上了,我光顾疼了,分不出心来勃起。”
齐萍站起来,甩甩头发扭扭腰,给老陪留下了一串高跟鞋点地远去的脆响。
齐萍又上楼去找段长,要求调组,调到老于的组去。老姐妹们说你不是说老于长了一双国际咸猪手吗?怎么还甘于在他的手下?齐萍说咸就咸点吧,怎么也比没人味强。
老陪的勃起功能丝毫没受陈年伤情的影响。他只是不想在某些场合公然地勃起,毕竟这和别人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性质是不一样的。老陪也不是个给糖就舔的人,他明白,有的糖舔上去会把舌头粘住的,比寒冬腊月里舔裸露在户外的铁棒子还要麻烦。在工作单位,老陪的面目一贯保持低调,不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惹一身所谓的人味,洗不清,也不会跟逼他勃起的公共尤物斤斤计较,得罪这种人不值得。
跟老陪第一个搭伙的便由大面积齐萍变成了小号码老张。老张干干瘦瘦筋筋道道,前后一边平,脸上的曲线多,身上的曲线少,在男士眼中的安全系数让老陪暗自庆幸。
老陪进而发现,老张不但外观上安全,其行为举止脾气秉性足以让真正的汉子们倍感忧郁。
老陪率领他的组员坐一夜的火车到达滨江站,旅客都下光了,乘务员们也离车去公寓休息,老陪他们在车上简单地吃过早饭就开始工作了。
全列十二节车厢,前边六节卧铺,后边六节硬席。老陪对组员们说:“我们每伙负责三节车厢,干吧。”
每节车厢六十六个铺位,作业程序是这样的,先把铺位上所有用过的被罩枕套都剥下来,床单也撤掉。然后从卧席下面拖出卧具备用包拿出干净被罩枕套和床单,重新套好铺好,把被子叠好和枕头一起在铺位上摆放好。三节车厢,从上手到干完,慢一点的搭档要半天时间,手脚利索的也得三个小时左右。干完活后,如果是在夏天,他们就可以下车了,去乘务员公寓休息。第二天早上他们再来。如果在冬天,他们就还要留在车上,因为他们这列车还是当年列车更新换代前的最后一批老式绿皮车厢,没空调,冬天还要烧取暖锅炉,段领导就给叠被班加了一项任务——看炉子。滨江冷,领导要求他们不仅要保证炉火不熄,而且要保证温度,等晚上临发车前乘务员们回到车上时他们才能交班下车休息。
老陪也像分配卧具整理工作一样,让每伙负责三节车厢的锅炉。后边六节硬席的锅炉由一个焚火工统一负责,焚火工和老陪一样,也是原来在段办公楼里做勤杂的,他和老于是铁杆哥们,东北话叫铁把或老铁,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他年纪比老陪大,快五十岁了,但长得比老陪年轻得多,娃娃脸,整天笑眯眯的,外号叫小蜜蜂。
老陪他们如此重复作业六天才能回去,和老于他们轮换。
老陪走进车厢,戴帽子戴口罩的时候,老张已经抓过一条被子边抖边开剥了,老陪无端地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条大黑皮围裙和一双大水靴子,像是正站在屠宰案子前给白条猪褪皮,又好像强奸犯在扒旗袍,剥到第二条时老陪听到哧啦一声,被套让老张给拽开线了。剥过几条被子,老张又捞起一个枕头,老陪在口罩后面闷声闷气地说:“张姐啊,稍微轻点呗,你跟那枕头多大的仇恨啊,掏鸡肠子似的,而且咱的工作是整理卧具不是制造雾霾啊。”老张不以为意,老张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在满车厢飞舞的粉尘中呼喘自如。
老陪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可怜兮兮地在人前抹眼泪。可听说她正是在段长办公室里哭得最勤的,也是第一个脱裤子的,搞得段长无法视听。
想着想着老张突然没影了。过了一会才见她从车厢另一头的锅炉间那边走回来,原来是给炉子添煤去了。老张两手黑灰,抓过被子接着剥皮。
用过的卧具都撤完了,该套新被罩新枕套铺新床单了,勤奋的老张又去添了一次煤,张着两手来抓新被罩。老陪拿出挡刀的勇气挡住老张说:“张姐张姐,洗洗手吧。”
老张说:“又不是咱自家的东西,哪来这么些穷讲究?”
老陪摘下口罩把微笑露给她:“去洗吧张姐,洗干净了手才好干活啊,不差这一会儿,我等你。”
老张嘟嘟囔囔:“就你事多,下次你去添煤好了,我还不稀得管了呢。”
套被罩和叠被子就得两个人配合着来干。每套好一个,两个人把四角一抻,双手一翻一折一送,一条被子就叠出初步的四方形了。
老陪和老张在各铺位上爬上爬下,把叠好的被子套好的枕头摆好。老陪顺手捏、提、抚平,做“豆腐块”。老陪临来时对段领导做了三点保证:照顾好大姐们,善待工作,尊重旅客。老张摆完了就在一张下铺上半躺半坐斜靠下身子,摸出一根烟卷来抽,跷起二郎腿脱下鞋和袜子掰脚趾缝。老陪发现这个人在修理自己时同样懒得洗手。老张一边忙一边跟斜上铺的老陪说话,说你整那些造型干啥,有什么屁用。老陪干自己的活,装没听着。老张便转移了话题,开始即兴骂人了,她骂段长骂齐萍也骂没事到火车卧铺上来睡着觉到处神游的旅客。连拎着个铁锹头跑到卧铺这边找女叠被员们蹭闲话的小蜜蜂也叫她捎带骂了好几嘴。老陪想,她背后会不会骂我呢?让老陪联系不上的是她把美国总统和也门胡塞也一块给骂了。老陪突然就想听听这个人到底都在骂些什么,刚才没在意,光听声音没听内容,便把耳朵支了支。
老张却暂停了,掐灭烟头穿鞋下了铺,撑开几个取空了的卧具备品包,把散落在各处的换下来的被罩床单枕套收起来成团成团地往里装。包很快装得鼓鼓囊囊用手塞不进去了,老张站起来用脚往里踹。老陪在上铺喊了一声:“张姐,你倒是点点数啊。”老张已经把备品包的拉链硬拉上,几脚丫子踹回铺底下去了。
老陪就这样和老张搭档了四个半月,老张退休回家了。第二个搭档是赵姐,九个月。第三个搭档是杨姐,整半年。三个档期过后,段长不再叫他老郑了,老陪正式成了官称的老陪。
二
十一月末夜晚的寒风里,老陪站在站台上等着郭姐来一起上车。
郭姐拖着超大型号的拉杆箱气喘吁吁地从地下道口冒头了,老陪忙迎下去,帮她把拉杆箱抬到上面来。一路走到列车中部与硬席车厢相接的最后一节卧铺车厢门前,上了车,帮她安顿好行李,同组的马姐杜姐已经来了,在铺位上坐着。郭姐以前跟马姐认识,一个乘务组跑过车。郭姐跟马姐打过招呼,又与杜姐相互认识过。老陪便向郭姐简单介绍一下情况。他指点着说:“郭姐你看到没有,咱这节车厢用布帘隔出半节来,帘子前边的五节半是旅客车厢,这边半节就是员工宿营车。乘务组、检车员、乘警还有咱们组都在这半节里休息。咱们现在没啥事,一会儿车开了就上铺睡觉。咱这半节也分成了两部分,这边是女区,那边是男区。一会儿我和马姐杜姐都在女区这睡,你去男区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