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少年

作者: 张香琳

张香琳,女,甘肃庆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山东文学》《湘江文艺》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千万别出声》、长篇小说《凤城传奇》。

1

袁周率被人围观那天正是中午放学时间,太阳浑圆,光芒暴烈。

“我儿子你随便考!”桂枝扯过袁周率,扭正他的脑袋。

“随便?”校长面前的男孩可比只刺猬大不了多少,塌鼻梁,嘴巴抿成一道缝。

顶多只有四岁,校长暗自揣度。

“那试试?”

“试试,校长!七位数以内的都行!”

我们看校长挽起裤管蹲在操场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样东西,粉笔“吱叭”作响,横、折、竖、弯、勾。校长挪动屁股的同时,一大片竖式从他手下哗哗溢出。

“快回答!”桂枝推儿子。

袁周率抬头望了眼母亲,身体开始绕着校长转圈走。缓缓地,塑料凉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293,1475,99169,358917……”他优雅地吐出答案,一个,又一个,水泡般在我们头顶炸裂。校长额头渗出细汗,又十分用力地刻下分数乘法。偏不信了,这小不点!

袁周率仰起脑袋,眯眼看向天空。他额头高,下巴翘,鼻头如同睡在摇篮里的婴儿,自来卷松散地搭在额头上。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眼睛紧盯袁周率,感到不可思议。

“方程式?”他用脚踢一块小石子,再抬头时,口中答案已射向高年级学生手中的电子词典。

“完全一致!”

“正确!”

感叹声从人群中扑棱棱飞出,落在桂枝的肩膀上。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似冰面开裂。显然,她是个被苦难摔打得不怎么会笑的人——石油小镇残疾人的妻子,曾推着坐轮椅的丈夫来校园做过报告。事实证明她有快乐的源泉。你看,大家公认最聪明的男孩就是她儿子。可以说,她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他。在这以前,她曾不断告诫自己,绝不能因为带个遗腹子嫁个伤残丈夫而忘记此生该干什么。在其他孩子还在努力辨别颜色和数字时,桂枝给儿子出的考题是:用“飞快”造句。

“我像猫一样飞快地钻到桌下吃饭。”袁周率回答。

这之前,他曾被命令用“鸡犬升天”造句,因为错误而被妈妈罚站一下午。桂枝还抱着他去动物园。大猴、小猴骑着自行车满场子转,特别欢快。回家后她指着画册上的它们给他看。

“两岸猿声啼不住——”她拖长声音,等着他接下句。

“轻舟已过万重山。”袁周率童音清脆。

袁周率,不,从现在起我们绝对应该称他为“π”。神奇的、小小的、金光闪闪的“π”。

袁周率和我同校。有关他的逸闻开始满校园流传,每堂课只听讲五分钟,其余时间总在寻机和这个那个说话。要不就热衷于拽女生辫子,给她们后背画螃蟹,或者捉只蛤蟆揣在裤兜用力捏,橡皮块大小的蛤蟆在课堂上发出“咕呱咕呱”的叫声。

“为什么不专心听讲?”孩子们哄笑过后,校长忍无可忍,用教鞭指着他鼻尖。

袁周率贴墙站立,如壁虎遇到天敌。

“说!”教鞭向前递进一寸。

袁周率屏住呼吸,黑眼珠咕噜转,发出迷茫的光。

“校长,您讲的内容我都会!”

“会?”

“会!”

“你已跳过三级了!”

“那……还可以再跳吗?”

校长拿出两套中考试卷,袁周率用歪扭字体填满有限空白……

袁周率十岁那年,我俩成为同班同学。高一学生军训,教官要求他坐在单杠上看我们训练。他不安稳,伸开双臂,尝试和单杠的形状组合成一个艺术字,有时嘴里吹着口哨,眼神盯着鸽子从树林飞起的方向。我和米拉经常送他回家。袁周率喜欢蹦跳着走在米拉的前面,这样即使鞋带散了米拉也会第一眼看到,并帮他系。我们边吃棒棒糖边讲假期干的那些窘事。米拉个子高挑,爱笑,马尾辫在她脑后左右晃,脸上的雀斑像地图。有时她还会拖着袁周率的手走,待他如小弟。

2

“嗨,到这边来,孩子!”有个声音从卧室里传出。

那人歪在床头,身体如同深陷沼泽地。眼前这个被袁周率一直称之为父亲的人从他记事起就这样——从没站立过。有次,袁周率在雨后的操场角落看见一条虫:红甲壳大脑袋,身体绿螺纹样漂亮,足有拇指粗。它在挣扎,嘴里吐出泡沫。它的背被尖锐东西啄破了,泛着黏液。他看着它挣扎,用两块瓦片围住它,如同现在给父亲掖被角一样。他盼望那条虫子自愈,他幻想它已自愈。下课后他去找它。但虫子和那两块瓦片都消失了,了无踪影。他至今都没弄明白,这些记忆到底是他上课打盹时做的梦,还是真发生过那样的事。他再也没有见到与它相似的虫子,直到父亲下葬那天,他愕然看到有只白乌鸦在坟头跳跃,嘴里叼着它,正甩来甩去……

父亲声音沙哑,让袁周率忍不住也想咳。他当然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暮色幽蓝,从浅到深,渐渐填满房间,父亲的脸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有种幽灵般的意味。

“好。”袁周率说。

“一定。”他再次捏紧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一点都不粗糙,相比母亲绵软许多。袁周率放下蚊帐,感受黑暗带来的气息。这让他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他答应父亲的请求。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左右是些要听妈妈话的老生常谈,如果这样能挽留父亲生命的话他倒甘愿。

可惜没有。

桂枝塞给儿子遗落在桌上的一支笔。她明确拒绝袁周率和我们结伴上学。丈夫过世后,她早晚接送儿子,中午带饭盒赶去学校。这样可以边吃饭边做题!她用调羹盛饭探进儿子嘴巴里。袁周率用餐结束,她赶回矿区护理室继续她的工作这份工作得益于她是劳模的遗属。周末她陪袁周率去图书馆。多数时候,她就坐在儿子对面,也拿本书看。

高二那年,寒假结束,老师挨个询问每个学生课外阅读完成情况,袁周率眼神游离,一直沉默。现在,凡是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谁都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这和过去不一样。唯有对我,他例外。回家路上,袁周率边走边踢石子,有一脚,没一脚。他突然停下来,抬头看树,那里有两只云雀在打架。

“你完全可以说你读过了,”我安慰他,“老师只是问问而已。”

“如果谎言对一个人有利,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说真话?”袁周率别过头去,眼睛里有层雾蒙蒙的东西。

“死脑筋!”我骂他。

他没有反驳,突然躬身抓起把石子扔向鸟雀,也撒向我。

“这傻孩子!”我又气又笑,佯装追着踢他一脚。他袋鼠般跳着,躲了老远。

袁周率和我同时考入海河大学。我属正常发挥,不过按照他的年龄,有点平地起雷的意思。

“有时,我还产生过他是外星人的想法。他看的那些书,别人根本就看不懂。他随便翻本书,两小时后再去问他书里内容,他对答如流……”桂枝以天才母亲的身份亮相当地电视台。她的口才相当好,场面并不因为她旁边双手交叠十三岁少年的羞涩让观众失望。相反,她讲的故事足以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身上,就像当年她陪身残志坚的丈夫做报告一样。

半夜,矿区家属院突然传来一声响,似重物倒地又像玻璃被砸碎,震得我家天花板嗡嗡响。我从床上跳起,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但很快,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第二天我问袁周率,“昨晚你家地震了?”

“是冰箱。它……它倒了。”他说话声音很小,嘟着厚嘴唇,嘴唇皮皲裂,“它老是嗡嗡响,嗡嗡响,我真想拿把斧头劈了它!”他说得颇艰难,但手势果断。

海河大学安排桂枝母子住进教职工宿舍。理由是袁周率年龄尚小,需要家长照顾。

我和袁周率同校不同系。他基本上不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所以我俩见面机会并不多。有次我换了手机号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却打来电话约我见面。

“你是怎么知道我新号码的?”我很诧异。

“小意思,”袁周率的声音里带着兴奋,“赶紧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果然,我在逸夫教学楼后面看到一个蹲在草地上的少年,弯曲卷发,后脑勺硕大。

“嗨,又搞什么鬼!”

“嘘!”袁周率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头。

“怎么了?”我轻步上前。丁香树下的他,眼珠盯在地面。那里有大片的金黄树叶,其中有片树叶上爬了只比米粒还小几倍的昆虫,晶亮鲜红。

“你说,‘判断力’这个词到底可以被压缩到多小的空间里?”

“判断力?”我不明白。

“现在,它就在这只虫子的脑袋里。你看,虫子正在做决定,向东向西或向北向南。”袁周率眼里有种令人惊悚的明亮。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我,它。”袁周率用手指指我脑门,又拍拍他脑门,然后站起身做个脚掌用力向下揉、捻的动作,脸上一副嘲弄的表情。

他并未踩下去,却突然转身走了,留下犯蒙的我愣在那里。

“嗨,死π,疯子,说清楚嘛!”我冲他喊。

他不回头,右手做了个胜利手势向我乱晃。

看来,我又遭到了他的戏弄。

大二下学期,校方通知袁周率回宿舍住,家长陪读停止。

“他才十四岁……”桂枝极力争取。

“袁周率同学逃避考试。他住校还是退学,作为监护人您可以二选一!”

“扼杀天才呀……”桂枝的手猛拍教务处办公桌,高亢声音似铁铲拖在楼道,刺耳尖锐。

袁周率住校后起床很晚。牙膏、牙刷找不到,就用室友的,袜子脏了塞枕头下。他不穿运动鞋,嫌系鞋带麻烦。即使大冬天去食堂吃饭也穿拖鞋。有次我在校园遇见他。他腋窝下夹本书,紫色运动服内穿件大红毛衫,合线缝翻在外边。

他用力擤鼻涕,卷发长得盖过耳朵轮廓。

“袜子呢?头发也不理?”我拉住他上下打量,这大冬天的。

他见我有训斥他的苗头,冲我指指校医室。

“感冒了?”我问。他点点头,挣脱我就跑。

“如果我不照顾他,他生病耽误了学业,谁负责?”桂枝再次找到学校教务处。和上次一样,她的声音依旧高亢尖锐,不依不饶。直到来了两个高大的保安站在她两侧,她的情绪才稍微平和些。

“为什么你不教育他独立生活呢?”

“他还小。”

“总得教他些基本生活技能吧?现在没人愿意和他住同一个宿舍。”

“等他长大,离开我时自然就会了。”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离开你?”

“再过几年吧!”

3

我约袁周率一起考研。很幸运,我俩再次梦想成真。

暑假结束离开我们生活的石油小镇那天,据我所知,是袁周率第三次与桂枝发生冲突。之前他曾将“把妈妈赶回家”这样的字写在笔记本上,被桂枝发现,挨了一顿打。他揭开衣服给我看,高耸的肩胛骨上有塑料衣架抽打后留下的青痕。还有一次,米拉给他寄了本《乌合之众》被桂枝发现后撕烂。于是袁周率买来精神病研究及治疗方面的书籍扔给桂枝,说:“快看看吧,这里面写的就是你!”那天,桂枝竹竿样瘦削的身体突然就被这些书点燃了,她举把黑粗火钳抽打儿子,整整赶了他一条街。不过,这次在火车站她显然已占不了上风,如果不是我拦着,袁周率简直都能把她推倒在月台。

“妈,以后别跟着我。”袁周率拖着哭腔,可以吗?

“白眼狼!”桂枝从地上爬起,一把抹掉涌出的眼泪说,“没门!除非我死了,咽了这口气!”

火车从远处轰隆而来,袁周率突然跳起,甩开膀子跑。在火车停下的瞬间他登上火车,率先消失在绿皮车厢里,扔下跌坐在地上的桂枝和她的行李。

我们在京南大学会合后,袁周率除去上课,多数时候都泡在图书馆里。天文、音乐、古文、化学、地理,所有的书他全看。过了几天,他来找我,说桂枝不给他生活费,让我分点伙食费给他。拖延的研究生资料费我是帮不了他的,我陪他去导师那里讲明情况。导师推荐我俩周末去学校印刷厂搞校对和装订,能赚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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